「……只是偶爾。」
「像是滿月或這種雷電交加的夜裡?」她微微笑。「我該稱你為狼人還是閃電俠?」
利海粟不由得笑了出來。有些緊繃的身體再度放鬆了。「說起來你或許不會瞭解。」
很多人都不會瞭解。但是突然他覺得他願意告訴她,那些關於滿月或者雷電交錯的夜裡的事。他閉起眼睛,思緒飛到好久好久以前……
「還記得我娶了大學的校花嗎?」他說。
當然記得。「你的夢想之一。」
「一年後我們離婚了。她不喜歡牧場,我也不喜歡……」頓了頓,他繼續說:「我在這裡住了很久很久,直到上大學時,才離開牧場,到城市裡開始一段我夢想中的生活——真正的生活。」
「電影院、便利的交通、華服和高檔食物?」只有房子像是鴿捨,不過是附設電梯的鴿捨。
「一點兒沒錯。」他笑了笑。「曾經我以為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結果不是?」
「結果不是。我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瞭解到,我從來就不真正屬於那個地方,在那裡我沒有歸屬感,所以我又回到牧場,以為終於可以停止被惡夢追趕……」
她沒作聲。似乎也是想起自己一開始搬出家裡獨立生活時,也經歷一段不適應的日子。那時她也是經常作惡夢。只是時間走得太過匆忙,很多事情都被遺忘了,包括她的惡夢……
「結果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我不再做那種會吞噬我的惡夢了。」他睜開眼睛,看著被風搖動的樹梢。「然而卻仍時常覺得,血液裡有著什麼東西無法平靜下來,很難形容那種感覺……我已經用了十年來證明城市生活不適合我,卻一直無法真正接受這塊屬於我的上地。我花了很多時間工作,但是到了晚上,我還是經常睡不著,有一種很想逃走的渴望……」
「這些話你從來沒有告訴別人?」她隱約有這樣的感覺。沒有人知道利海粟馳騁在月光下的原因。也許從來沒有,直到現在……
「沒有,只除了你。」
「為什麼?」為什麼他肯告訴她?
他撐起手肘。深深看了她一眼。「也許是因為你遲早會離開,而我需要有個不會把秘密說出去的人聽我傾吐。」
她突然顫抖了下。「你怎麼會認為我會離開?」
他的手指撫過她的眉峰。「你的眼神告訴我的,你常常看著遠方。而且,你是城市來的女郎,享受有著華服、戲院和電梯的便利生活,你不會願意長久留在這個沒有華服、戲院以及電梯的鄉下地方。」
甘舜知捉住他的手,握著。「你不認為,也許我會愛上這座山谷,並且永遠留下來?」
「為什麼你會?」
「也許我跟你一樣,早已經厭倦城市裡的生活。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疏遠,厭倦了每個星期假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就是只能出門逛街。厭倦了百貨公司折價季一到就必須跟一大群女人大搶還沒過季的折價衣服,只為了滿足自己對名牌的迷思。還厭倦了辦公室裡同事間的勾心鬥角,也厭倦了那種為了寂寞而不得不在情人節來臨前找一個新男友的愛情遊戲。也許我早已想離開那個地方,只想在一個沒有那令人厭倦的一切的屋簷下,好好睡個覺……」
他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那麼,留下來,好嗎?」
甘舜知倏地瞪大眼睛。說不出半句話。
他搖搖頭,扯起嘴角。「你不行。」
她驚慌的沒有察覺到自己聲音裡的顫抖。「為什麼……為什麼我該留下來?」
「也許是因為你早已厭倦了城市裡的生活,只是你自己沒有發現。也許是因為你在這裡過得很開心,這裡的笑話沒有城市裡的那麼冷,我們講的笑話你都聽得懂。也許是因為,你發現自己喜歡在天氣很好的時候睡在草地上,數著夜晚的星星入夢。也許是因為,你不再想要那種只為了填充寂寞的速食愛情。換季折價的衣服對你也不再有吸引力。在這裡你睡的很好。也或許是因為你愛上了這個地方的某個人……」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呢喃。
「某個什麼樣的人?」
「也許有某個英俊瀟灑的男人,一個會講笑話逗你笑的男人……」
「他的身材好到會讓我流口水,他的聲音比豎琴還要悅耳,他的笑容有如陽光般燦爛,他還是一名勇敢的騎士,有一匹馬叫做『彩虹』——」
靜謐。
絕對的靜謐。
「當然不可能是在說我。」他乾笑一聲。
她乾笑兩聲。「答對了,絕對不是在說你。這個世上同名同姓的馬很多。」
同名同姓的馬?
他咕噥了聲什麼,她沒聽清楚。
一滴雨打在她眼瞼上。「啊,好像要開始下雨了。」
原本還想再多說些什麼,但老天爺不作美。他也被雨滴到了。
見甘舜知慌慌忙忙套上她的蕾絲睡衣,他也只得拾起丟在地上的長褲穿上。
彩虹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踱步著,彷彿那閃爍的電光令它不安。
他吹了個哨音,彩虹跑了過來。
他跨上沒有上鞍的馬背,遞出一隻手給她。「來吧,我送你回去。」
重新穿回衣服,文明世界的束縛彷彿又回到了身上。甘舜知莫名地矜持起來。
「不要。」察覺到她的退縮,他大手直接將她拉到馬背上,兩手環過她的身體。「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你只要……抱緊我就好。」
甘舜知抱緊了他。
雨水斷斷續續地落下。
他在他們被淋濕前將她送回旅館門口。
被抱下馬背後,甘舜知一轉身就要進屋去。
「等一等。」他連忙拉住她。
她轉過身來。「啊,我忘記說再見了嗎?再見。」
但是他仍然沒有放開她。
「我想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猶豫了會兒,她點點頭。
他側過肩膀,好看清楚她的臉。「對你而言,這一夜有任何意義嗎?」
他的問題像一記又快又猛的拳頭打在她的心口。這正是她不願回答的問題。儘管明知道他一定會問,她也一直在腦海裡搜索適當的答案。然而真到了關頭,她卻還是講不出口。
跟一個男人隨便發生關係,不是她的作風。
她總是提醒自己。她要美妙的性關係,但也要感情。前者必須建立在後者之上,她才願意讓它發生。她的六個前男友當中,也不是個個都擊出過全壘打。
然而今晚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他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勾動著她的心——不,更正,她的女性本能。
她知道「感覺」這種東西是會騙人的。她被自己的感覺蒙騙過不少次——否則過去又怎會跟那些其實是豬頭的人在一起?所以這一次,她不會再相信她自己的直覺。
純粹只是慾望。
她抬起頭看著他,嬉皮地聳聳肩。「你不會是想要我道歉吧?」
他錯愕地看了她一眼。「當然不是。」許久,鬆了一口氣似的道:「純粹只是需要,對不對?畢竟我們都是成熟的男女了。我得老實說,我還滿喜歡你的,我想你應該也是,這就是會有今天晚上的原因吧。」
甘舜知退縮了下,勉強才又抬起頭,擠出一抹笑。「當然,對我來說,的確就是這麼回事。沒別的了,就跟出國度假經常發生的沒兩樣,一場韻事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我再不久就會離開了。遠離華服、戲院、電梯那麼久了,說真的,我還滿想念那些東西的。」踮起腳尖,視線越過他的肩膀。「你真的該走了,雨好像愈下愈大了。」
韻事?!不,他不生氣。他怎麼會生氣?他一點都不生氣。
「那麼,再見了,你好睡。」轉身走出去,沒走幾步卻又走了回來,雙手放在紗門上,隔著紗想要看透她。「舜知……」
「利海粟……」有氣沒力的。
「你有做任何避孕措施嗎?」看見她臉色突然煞白,他就知道她沒有。
她搖搖頭。她已經過了好一陣子無性生活,又怎麼會想到要避孕?更不用說整個過程裡她都恍如在雲端上作夢了。
「我也沒有。」他說。「你想你在安全期內嗎?」
「我不確定。」她瞪大著眼睛說。她的經期不太規律。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要孩子,但是如果你有了,我會要。甘舜知,你聽見了嗎?如果你懷孕了,一定要告訴我。」
她點點頭。試著幽他一默。「告訴你,為什麼?你打算娶我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點頭嗎?」
兩個人都沉默。奉子成婚不在他們的人生規畫中。
「先不要想那麼多,說不定什麼事都沒有。」下意識的,她摸向平坦的腹部。
「但是如果——」
她咧了咧嘴。「如果我有第一手消息,一定立刻通知你。」
利海粟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突然地,他拉開沒有鎖上的紗門,將她擁進懷裡。「那麼我一定會求你留下來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