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姨前幾天出國去了。身為鄰居,利海粟認為他有必要關切一下。
甘舜知則猜想著阿姨跟這名牧場主人的關係有多好?阿姨在信裡甚至提及如果她需要幫助,可以向牧場的人尋求協助。
如果她真的要在這裡住一陣子,那麼,可以想見的,往後會經常見到對方。
她應該要告訴他:她是阿姨的外甥女。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和誤會。
但,也許是進到山谷以後,便感覺到漂浮於這個地方的空氣中,某種狂野的粒子所帶來的影響。甘舜知很得意她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因此決定不告訴他。
她緩緩地踩動踏板,車子緩緩往前滑行。
利海粟收回按在她車窗上的手,追著她小跑步起來。「喂,你還沒說呀?」
甘舜知嘴上的笑痕愈來愈明顯。
原來的小跑步不得不跨大步伐。利海粟有些生氣這個女人居然敢不回答他的問題就想落跑。
當她的車速愈來愈快,他大吼道:「該死,你到底是什麼人?」
甘舜知放開手煞車,笑出聲來。她頭探出車窗向後看,讓她的聲音清楚地傳遍了整座山谷,也傳進了他的耳中。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冒出她的腦海,接著她就不假思索的說了出來:
「我是來追彩虹的人!」
利海粟心臟彷彿被狠狠地擊中一拳,倏地雙腳被釘在原地。
看著她開著車技術不良地在他的草原上斜來歪去。
這女人當他的牧場是練習蛇行的場地嗎?
早知她開車是這種技術,即使必須放掉她輪眙的氣,他也不會讓她開上路。
下回她若再出現在他的牧場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必須只能是她的腳。
他會讓他的工人留意那輛可怕的國產車的。
難以自持地為他放牧在草地上的乳牛捏一把冷汗。心情複雜地想道:
可惡,原來她竟是個偷馬賊。
不久前,他才將他那匹費了好大心力才馴服的馬命名為「彩虹」!
7 如果我忘記了,麻煩提醒我,好嗎?
終於來到這暌違已久的地方!
甘舜知下了車,站在車道上看著眼前那棟兩層樓高的白色建築。
距離她上一回拜訪這裡,嗯……算一算,也有二十幾年了吧。
當年爸爸為了再婚蜜月,將她帶來這裡,把她托給阿姨照顧。
她還記得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她整晚沒有睡,只是張著眼瞪著天花板,並且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來自窗外的各種聲音。
那一晚,她聽見了青蛙蟈蟈叫著。蟋蟀也唧唧了一整夜。不時還有不知名的鳥兒咕嚕嚕、咕嚕嚕地低鳴著。然而都不是她所在等待的。
對她來說,那是全然陌生的一個夜晚。
她一直在等爸爸那熟悉的車聲再度出現——儘管她知道那有多不可能——爸爸和新媽媽這個時候已經在飛機上準備前往太平洋某個小島了。
然而下意識裡,她卻還是不肯放棄希望地豎起耳朵,生怕他們半夜回來後,見她睡了,便又拋下她。
當時,她是矛盾的。
憎恨不滿的那一面,她希望爸爸再也不要回來。
但脆弱無助的那一面,她卻又祈禱著他們能夠趕快回來接她。為了不被拋棄,她會很努力地做一個乖小孩。她會很聽話,很聽話的……
「啊。」甘舜知突然從回憶裡抬起頭來,她搖搖腦袋,揩去眼角尚不知何時滴下來的一滴淚水。自言自語道:「怎麼突然掉起眼淚來了?甘舜知,你真是個愛哭鬼呀。」
瞧瞧現在的她,四肢健全,早已不需要父母親的安慰。她已經不是昔日的那個害怕被遺棄的小孩子了。現在的她,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騙肖ㄟ!」甘舜知再度歎息。如果她真如她以為的那般好,她又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還被勾起了一絲絲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回憶?
說真的,她過得不算好。
她被男人拋棄,又被賣命多年的公司錯待。連城市的空氣都欺負她敏感的呼吸系統,讓她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噴嚏。
而她最好的朋友葛薇說台北不適合她居住。
這麼多原因,當然都是輕描淡寫過的。甘舜知不確定究竟是哪一項因素真正促使她收拾簡單行李,連夜逃離她的家園。
也或許全部都有關聯?
總之,她人已經在這裡了。雖然是在衝動下的結果。
但她人就是已經沒得商量的站在這裡了。
草原上的晚風吹拂著她凌亂的髮絲,腳底下的草皮輕輕拂過她長及腳踝的褲管。
現在她不是拎著手上的行李再逃回她台北的窩去——猛然想起,天啊,她根本沒請假!她已經曠職了一天——不然就是當個神力女超人,一手挽一隻包,走進那棟等著她的白色建築裡。
她不是沒有選擇的。
然而她足足在屋前自我罰站了十幾分鐘之久,最後她拎起兩件行李——一大一小——並且掏出旅館鑰匙,開門。
如果可以笑,為什麼要選擇哭泣?
甘舜知不是不清楚,回台北只會令她想要哭泣。而那正是一個小時前,她人還在兩公里遠的利家牧場時,所不曾想到的事——哭泣。
那時她只是一直在笑。還笑個不停。
想到那些好笑的人,她的嘴角就向上彎。
也許正是放個長假的時候。
是該讓自己好好放鬆一陣子了。
但是明天一早醒來,她還是得打一通電話回公司請假。請一個長長的假。她多年累積下來的年假正可派上用場。
打定主意後,她也已經走進了屋子裡。
旅館是一幢兩層樓高的木造建築,外表上了白色的漆。
同她記憶中一樣的小,有點舊了,卻整理得很乾淨。處處都可以看見阿姨照顧這房子的用心,但不免的,她還是發現了一點點歲月的痕跡。
油漆有些斑駁了,窗簾也破損泛黃了好幾處。走廊上有幾盞燈的鎢絲燒壞,根本不會亮了。還有好幾扇門的絞鏈也必須重新上油。
不過她沒有很在意。畢竟她只是來度個長假而已。屋裡有一兩處地方必須修繕,並不會影響她度假的心情。
她挑了一間視野不錯、從窗戶向外看去可以看到大半座山谷的房間當臥房。她幾乎是在看見兩公里遠,看起來像方塊盒子的利家牧場主屋時,就決定要睡在這間房間。
再轉到廚房裡,冰箱裡除了幾瓶水以外,什麼也沒有。
幸好有一個補充得滿滿的食品櫃——想是阿姨替她準備的。很可以維持好一段時間了。
甘舜知下了麵條,簡單填飽已經餓得過頭的胃。再洗了一個舒服的澡。
睡意再度襲來。
想必她是真的累了好一陣子,必須很久一段時間才能補回來。
最後還得一提的是,郡天晚上,甘舜知睡得格外香甜,而且早晨醒來時也沒有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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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天,利家牧場一個工人在替乳牛施打疫苗時,不小心被牛踢了一腳,肋骨斷掉一根,暫時沒辦法工作。
夏季即將到來,為了牛群的健康,這時候的疫苗施打是相當重要的。
牧場裡人力有限,少了一雙手,每個人的工作份量只得再加重一些。
利海粟忙著替牛群接種疫苗。還忙著計畫下一季牛只的育種。
總之,各種粗活雜事都跑不掉。
工人間的談笑聲依舊,但是每天傍晚,將牛群趕回柵欄,結束一天的工作後,主屋大廚房消耗的飯量可比平常多上了許多。
大家都累了,也都餓得不得了。
忙著搶飯吃的結果,倒真使這段時間成為枚場最安靜的時候。
在廚房裡幫忙的阿桃忙著照料一群餓漢。直說從沒看過這麼一大群餓死鬼。
填飽了肚子,利海粟那雙因為長年握著韁繩而粗糙的雙手插在後臀上。他抬起臉,看著美麗的黃昏天色。
心裡,理該是踏實的。
然而他的眼裡卻仍然有著旁人難以察覺的迷惘。
利樹寬倚在廚房門邊,瞇眼看著他侄兒挺拔的身影,嘴裡輕輕吐出白色的煙圈。
利海粟回過頭,看到老人臉上因為長期曝曬而深深凹陷的紋路。
他朝他咧了個笑。轉身往主屋右側的馬廄走去。
利樹寬也咧開嘴。知道該是時候了。
海粟這小子的耐心最長的紀錄也不過只有兩天而已。
剛巧這兩天的工作讓牧場忙翻了,抽不開身。兩天沒有任何來自羅家旅館的消息,即使是他自己,也是好奇的。
如果他猜的沒錯,那位小姐應該是韓西琳的外甥女。
在她還很小的時候,他曾經見過她一、兩次。
或許她沒發現,但是那對眉呀……她有著與韓家女人極為神似的眉宇。仔細瞧的話,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其實,海粟也曾見過她的。只不過這年頭,大家似乎都流行起失憶症來了。
呵呵呵!
利樹寬瞇起有著深深笑紋的眼睛,朝黃昏的霞色吐出最後一口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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