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不可能。你難道不知道佩瑜只愛你?」
康仲恩被震得心痛不已,他竟然會忽略了這個事實?!
「學長啊!我知道佩瑜罵過你了,可是我還是要再說一遍,佩瑜對你用情之深,絕非你所能想像。你知道那幾年,她過得有多慘?她捧著一本托福字彙,念著念著,眼淚就掉了下來,要不是我盯住她,她早就把身邊看得到的藥丸吞光光了;即使後來她稍微走出來了,交男朋友了,卻是來來去去的,沒一個善終,只因為你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和影響力,太重、太重了。」
孟詩雯的話,又像是一把線鋸,一道道地切割過他的心。
照顧哥哥的那些年,他很忙,也很痛苦,但他至少是跟至親的兄長和侄女在一起,兄弟倆還能說得上話,古靈精怪的曉虹也紆解他不少苦悶;而她,只有一個朋友可以陪伴她,大部份的時間是孤寂的……
他剛才在太陽底下拚命流汗,用一鏟又一鏟的泥土鏟掉他的思念,但比起她在孤獨冷清中成長的日子,又算得了什麼?!
如今,他們再度重逢,也依然深愛對方,為何她不願意為他留駐,卻是選擇孤獨離開?
「孟詩雯,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他憂傷地問。
「我知道就好了,唉,她沒跟你透露過什麼訊息嗎?」
他腦中閃過她一再刻意掩藏、不讓他碰觸的部位。
「你知不知道,她胸部長了東西?」
「我不知道,佩瑜從來沒有告訴我!」孟詩雯十分驚訝:「她剛回來時,跟我說過她二姊乳癌開刀……Oh!My God!她親媽媽也是乳癌!」
「我明白了。」
結束和孟詩雯的電話,康仲恩將電話放回輪椅的小桌上。
「到底怎麼了?」康伯恩著急地問。
「我回去做網站。」
「啊?!」康伯恩和柯如茵一起大叫。
「哥,要順便回家嗎?」
「曉虹還在教智山做蠟燭,晚點如茵再送我回去吧。」
「好啊,大康,你們就留在這邊吃晚飯。」柯如茵實在受不了人家賣關子,拿了面紙猛擦沾上泥塵的手機,一邊猛問:「小康,你明白了什麼?佩瑜姐姐在什麼地方?你怎麼好像一點也不急的樣子?我都幫你急死了。還有啊,這部電腦也有存檔,你在這裡也可以做網站,不用跑來跑去的。」
「我想安靜一下。」
康仲恩逸出一抹淡淡的、釋懷的微笑,轉身推開紗門離去。
柯如茵有點喪氣,苦著臉問說:「大康,是不是我太吵了?」
康伯恩搖搖頭:「他真的瘋了。」
兩人對看一眼,隨即異口同聲地說:「看網站就知道了!」
第九章
夏天傍晚,南台灣的火紅夕陽發揮熱力餘威,卻是燒不到病房裡。
沈佩瑜坐在椅子上,陪躺在床上的二姊聊天。
「佩瑜,有點冷,冷氣調小一點。」沈家二姊沈佩君比沈佩瑜大了十五歲,已是一個略顯蒼老、面容瘦削的中年婦人。
沈佩瑜跑去調冷氣,卻發現早已固定在最小風量的二十八度。
「調好了。」她以手背拭去額上細細的汗珠,不動聲色地回到位子上。
「這次動完手術,感覺身體更虛弱,老是昏沉沉的……」
「二姊,你現在還在復原階段,等過兩天出院了,回家好好休息,身體自然會好轉。」
「接下來要做放療,身體只會更糟糕。」沈佩君歎口氣。「唉!這次不想再做放療了,順其自然吧。三年前動手術後,也做放療,還不是又復發?」
「二姊,不能放棄啊,也許做治療的過程很難受,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更何況你也要為兩個孩子活下去,你這麼多年撐過來,不就是為了他們?他們很懂事,很孝順媽媽,你不要讓他們失望。」
沈佩君輕露微笑。「你提醒我了,沒有他們,我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
沈佩瑜握住二姊瘦弱的手,疼惜她不順遂的婚姻生活。
「佩瑜,有時候我會恨那個男人,為什麼我生病了,他不照顧我,反而丟下我離開?也許,這就是他的個性吧,我早知道他是這種人,當年卻因為爸爸和繼母的反對,我偏偏叛逆,為反對而反對,不顧一切嫁給了他,二十多年來,也算是吃盡苦頭。」
「二姊,你別去想他了,想想孩子啊,看看外面的風景,你心情會開朗一些,身體也會變好。」
「對啊,如果不是生病了,我還不能靜下心來體會人生,以前啊,就拚命防著你那大哥、二哥和老四,怕他們把爸爸的財產分掉了,其實,大家還下是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兄弟姊妹?我生病,他們也會來看我、介紹好醫生、幫我找一些偏方……唉!人生短短數十年,爭什麼?一場病,兩腳一伸,不過是一場空,我現在看得很開了。」
「二姊……」
「我這次開刀,不想讓大家知道,沒想到你一直很關心我,還是被你問出來,過來陪我。」沈佩君紅了眼眶,捏緊小妹的手。
「二姊,我們是姊妹。」
「姊妹……唉,佩瑜,以前大家忙著勾心鬥角,我們都忽略你了,不知不覺,你一下子長大了,可是對於你的成長過程,我卻是一無所知。說來慚愧,我好像是你回台灣工作以後,才發現有你這個小妹的存在。」
「二姊,我一直過得很好,你放心。」
沈佩君感慨地拍拍她的手背。「現在我可得好好關心你了,你也算三十歲了,有沒有對象?帶來給二姊瞧瞧吧。」
「緣份還沒到。」
「緣份說來就來,無緣的話,怎樣都見不到面;有緣的話,說也奇怪,老是會碰在一起,身邊所有的事情也好像在為你們牽線一樣。」
「二姊,你講得好玄。」沈佩瑜帶著淡淡的笑容。「光是緣份還不夠,還要有感情才行。」
「這是當然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身家錢財長相都不重要,只要在你生病的時候,有人願意坐在身邊陪你,幫你遞一杯開水,這就夠了。」
二姊的話,像是一根撩動她心弦的羽毛,輕輕撥弄出靈魂深處的震顫。
心頭一酸,淚水不聽使喚地滑下。
沈佩君溫言地詢問:「佩瑜,是不是感情遇到問題了?」
「二姊……」她拿起二姊的手,讓她摸上左邊乳房的柔軟異物。
沈佩君很仔細地觸摸、按捏,再放下手微笑說:「這是纖維瘤。」
「只是纖維瘤?」
「乳癌我還不知道嗎?那是硬的,深深扎進去肉裡的。」沈佩君側過身子,抽了放在床頭櫃上的面紙。「佩瑜,那個男孩子因為這樣離開你嗎?」
「沒有。」沈佩瑜抹抹臉。
「傻妹妹,那你在難過什麼呢?這世上的男人不完全像我們的爸爸和你二姊夫。你心思靈慧、溫柔善良,我相信你愛上的,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懂得愛你的男人。」
沈佩瑜又掉下眼淚,靜靜地拿面紙抹拭。
「媽媽、小阿姨,我來換班了。」
病床邊的簾幕掀開,一個年輕活潑的女孩子走了進來。
「琦琦來了。」沈佩瑜站起身,拉過餐桌,幫忙鋪上報紙。
「我幫媽媽熬了瘦肉粥。小阿姨,你要吃什麼?我去幫你買。」琦琦放下小鍋子,擺好筷子湯匙,又忙著拿水果。
沈佩君讓沈佩瑜扶了起來,笑說:「琦琦,讓小阿姨回去休息,她也該回台北……或是回去該回去的地方了。」
「二姊,我再多陪你幾天。」
「不用了,琦琦放暑假,可以陪我;再說我過兩天出院,回琦琦那邊休養,不用掛著這支點滴,生活就很方便了。」
「小阿姨,你放心,我念醫學系的,照顧老媽可是呱呱叫。」
沈佩君欣慰地笑說:「琦琦總是說,我這個老媽就是她最好的實習對象,以前第一次讓她打營養針,我痛,沒哭,她倒是嚇哭了。」
「媽媽,你又來糗我了!」琦琦笑容開朗,用湯匙拌了拌瘦肉粥,又忙著翻背包找鑰匙。「小阿姨,鑰匙給你,晚上哥哥在便利商店輪大夜班,只有你一個人睡覺,你不會怕喔?」
「我怕的話,再來醫院跟你求救。」
沈佩君笑說:「佩瑜,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就趕你走了。」
「好吧,二姊,我明天早上再過來。」
「小阿姨,拜拜!你覺得無聊,就開我的電腦玩game。」
離開醫院,夜幕低垂,沈佩瑜在附近吃完飯,再開車前往琦琦的住處。
這裡是當初兄妹倆陸續考上高雄的大學時,二姊為他們所買下的房子,現在倒成了母子三人最溫暖的安樂窩。
看到二姊能在病痛中得到安慰,她也衷心為二姊高興。
生命縱走,大家都是朝向同一目的地前進,可以獨行,自己笑、自己哭;也可以與人攜手相伴,以心交心,承擔一路上的苦痛與喜悅。
那個人,也許是至親血緣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許是多年的老朋友,更也許是一個摯愛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