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職有念畢業就好!」歐巴桑歎了口氣。「想想,海娟哪有那個命繼續唸書啊!」
「這是怎麼回事,伯母你能告訴我嗎?」
「這說來話長,乾脆老師你到我家來,我慢慢說給你聽。」歐巴桑拉著藍威就往那距離不到二十公尺遠的住家走去。
歐巴桑讓藍威坐在門前小院子的長板凳上。這個小村子年輕人本來就不多,難得遇上可以說話聊天的,歐巴桑也就很熱情的招呼他。
「伯母,你是說孫海娟家庭環境不好?」藍威又重新開啟了話題。
「海娟的爸爸是個跑商船的船員,跑商船賺的都是美金,所以孫家在這個村子裡頭算是有錢人家,可是她爸爸只疼她弟弟,根本不疼她和她妹妹。」歐巴桑想到命苦的兩姐妹,神情有些哀怨。
「伯母,你是說孫海娟的爸爸重男輕女?」
「是啊!從念小學起,海娟就跟妹妹兩個人開始幫忙賺錢;暑假到漁工廠工作,寒假在家裡打毛衣、勾帽子,平常還要做家庭手工。我看她們姐妹倆老是腫著一雙小手,也從來不喊苦。」歐巴桑歎了一口氣。
藍威繼續問:「伯母,你不是說她爸爸很有錢嗎?」
「有錢有什麼用!她爸爸賺的錢,根本不讓她們用。聽海娟她媽媽說,錢都是要留給她弟弟的,而且她爸爸去年才幫她弟弟在鎮上買了一棟房子。」歐巴桑越說越氣憤。
他有些明白孫海娟的意思了。她所說的賺錢機器,原來指的是這個,她根本不是被推入火坑的小妓女,是他誤會了她的意思。
他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突然的放下,他吁了一大口氣。
歐巴桑又繼續說:「海娟和她妹妹從小書就念得很好,只可惜她爸爸寧可將錢拿去幫她弟弟買房子,也不讓她們繼續唸書。」
「那孫海娟現在怎麼樣了?她有回家嗎?」藍威有點動怒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
「聽她媽媽說,自從海娟離家出走後,就沒有再回來。」
「沒有!」藍威有些急了。「連這兩天都沒有她的消息嗎?」
「好像沒有。說來也真可憐,姐妹倆省吃儉用,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瘦得只剩皮包骨。而且只要她爸爸下船回來,她們的日子就會很難過,不是被打就是被罵。唉!」歐巴桑也跟著心疼。
歐巴桑的一席話,使藍威的心情重創到谷底。
「夭壽喔!像海娟長得這樣漂亮,早點離開家也好,否則等她爸爸下船回來,不知道哪天把她賣了都不知道!」未了,歐巴桑又語重心長的說了這句話。
藍威離開台南時,台南的天空顯得陰暗無比,他整個腦子也渾渾噩噩的。歐巴桑的話在他腦海迴盪,交錯著孫海娟姣好的容顏,他開始想念她——那個有如搪瓷娃娃的女孩。
***
三年半後——
藍威走進一家婦產科醫院。
醫院的主治醫生是藍威的同學,他幫他送來—份美國研發的最新冷凍胚胎技術報出口。
他剛從同學的辦公室走出來,一個熟悉的側臉便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張大眼凝視。她依舊是齊眉的瀏海,只是頭髮留長了,人也變成熟了,身上那件粉紅色毛衣,更烘托出她那張粉雕玉琢的臉——是孫海娟!沒錯,是她!他的心跳在看見她的同時劇烈狂跳著。
她從血液中心走出來,走到大廳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藍威立刻轉入血液中心,他找了個熟識的檢驗人員問:「剛剛走出去的那個長髮女孩是來做什麼檢驗的?」
檢驗人員知道藍威和主治醫生交情很好,便毫無隱瞞的說:「她是血牛,通常一次賣五百西西的血,四個月來一次。」
藍威心頭被這個答案撞了一下。他匆匆的走出血液中心,躲在牆角觀察著她的動靜。
她慘白著一張臉,毫無生氣的坐在那裡。他這次學乖了,不再魯莽行事。以她的個性,她不會希望有人知道她在賣血的事,他還是假裝來個不期而遇,這樣可能會比較好。
等到她起身離開醫院,藍威才跟在她後頭走。
約莫過了五分鐘,藍威快跑上前。
「孫海娟!」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喊住了她。
孫海娟發現是他,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兩人就這麼相互凝望,直到有個形色匆匆的路人,不小心撞到了孫海娟的身體,她踉蹌了下,幸好藍威及時扶住了她。
路人說聲對不起,又匆匆的離開。
「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飯。」藍威先打破沉默。
「好!」她蒼白的臉色有了朵紅暈。
雖然以前她不是很喜歡他,可是重逢的喜悅竟沖淡了那不好的感覺。
藍威選了一家窗明几淨的咖啡廳,兩人面對面的坐下。
待服務生送來兩人所點的東西後——
「你……」
「你……」
兩人同時說話,也同時噗哧笑出聲。
「女士優先,你先說。」藍威專注看著她的笑顏。她比三年前愛笑多了。
孫海娟點了頭。「真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
「是啊,真沒想到!」他曾經費盡心思的找過她,卻在這裡不期而遇。
「兩年前,我有回去你住的地方找你,可是聽說你搬家了。」當時她離開時,還特地抄下了他的住址。
「真的嗎?」他有些扼腕。「我後來買了房子。」早知道她會回去找他,他也許就不那麼快搬家。
「那恭喜你買房子了。」她嘴角有著淡淡的笑意。「我存了點錢,本想拿去還你,沒想到撲了個空,我又沒將醫院的住址記下。」
「你當時突然離開,害我很擔心,我找了你一整天,差點沒把台北市翻過來。」他笑著說。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笑容也比三年前多了許多。
「我沒想到你會找我。你不是很討厭我嗎?我以為你巴不得我趕快走。」她低頭喝了一口飲料。
這三年多來,她不是沒想過他,想到能重逢,感覺還像在做夢一樣,有點飄飄的,心裡滿滿的快樂。
「我本想等到你找到工作,幫你安頓好以後,再讓你走,沒想到你又不告而別。」他避重就輕的,舉起刀叉開始吃著牛腩堡,也示意她邊吃邊說。
「以前的事別提了,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她也是點牛腩堡。
「還不錯。你呢?」他看著她的神情。
她有著一閃而逝的落寞。「不是很好。」換成以前,她大概說不出這種話吧!
「願意告訴我嗎?」現在的他一點江湖味也沒,頭髮也留長了,有種成熟的男人味。
「算了,很久沒見,幹麼說這麼掃興的話。快吃吧,飯菜都涼了。」她又動起了刀叉。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把飯菜吃完。
「你現在住哪裡?告訴我,我們以後可以常常聯絡。」藍威還是擔心,尤其看到她今天去賣血,想必她日子一定不好過。無論如何,他都得幫助她。
「不用了,反正我也快搬家了,倒不如你告訴我你住哪裡,我找你比較方便。」
「為什麼要搬家?」藍威跟三年前一樣,還是不愛管閒事,還是獨善其身型的人,可是一遇到她,他對自己所有的定律都打破了。
「房東要漲房租。」孫海娟嘟起了小嘴。「要漲到五千元,我負擔不起,我打算再找便宜一點的房子。」看見了他,很多說不出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輕易的說出。其實想想,他們真正認識也不過才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的時間能有多深的交情?況且,那一個禮拜他對她的態度也沒多好。可是他現在給她的感覺,竟然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那你找到房子了嗎?」
「還沒。這年頭要找又便宜又好的房子,很難。」
「我的房子剛好要分租,你租不租?」他隱藏性的良心又發作了。
這麼多年來,別人給他的評語是無血、無眼淚,也許是在醫院裡看多了生老病牝,很多事都習以為常,他又比其他人理性,所以對很多事他都無動於衷,但是一遇上她,很多自以為是的事,都要破例了。
「真的假的?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你老婆會讓你把房子分租出去?」她隨口問問,有點想知道他結婚了沒。
「誰告訴你我結婚了?」他有種洞悉她意圖的笑意。
「你跟那個漂亮的護士小姐……」她轉了轉眼珠子,等他把話接下去。
「你指的是誰啊?」他用力的想了想,
「那個叫李什麼……什麼……」無奈他還是想不出全名來。
「李黛伶。」她提醒了他。
「對對對,叫李黛伶。你怎麼記得比我還清楚?」他有椰愉的笑容。
「我……我就是記得啊!你跟她分手了?」
「你離開沒多久,我們就分手了。」他沒說出分手的導火線就是她。
他責怪李黛伶不該說出趕孫海娟離開的話,李黛伶則怪他從沒有把她當女朋友看待,從不曾好好追求她及照顧她,兩個人就這麼結結實實吵了一大架。他無所謂的跟她分了手,後來李黛伶就離開了他所服務的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