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眼中她並沒有什麼改變,依然準時在八點五十五分到達公司,冷靜有效率的處理公事。除了不像過去那樣常常自動加班,她一如過去所表現的,是那個冷硬、規律得像個鐘擺的李奇恩小姐。
沒有人知道她會咯咯笑得像個小女孩,沒有人……除了尼克。
「你是郎中!」尼克丟掉手裡的牌指控道。他們坐在溫暖的爐火邊,尼克曾解釋普洛托波夫夫婦喜歡燃燒的柴薪勝過中央空調的暖氣,「俄國人的小小懷鄉病。」他聳聳肩告訴她。
「願賭服輸!」她咯咯笑。尼克一臉頹喪地去洗盤子。
這兩個禮拜來,薇莉一下班就跑到尼克的住處,和他一起吃晚餐。一開始她是為了尼克受傷後更不願出門,怕他一個人在家寂寞。後來,則是怕自己寂寞,不過,她當然是不會承認這點的。
他們的晚餐有精心調製的俄國菜或美國菜,也有簡單的電視快餐餐,並賭二十一點,以決定誰是洗盤子的倒霉鬼。尼克已經證實自己並不大會玩這種遊戲,不過他洗盤子的功力倒是精進不少。薇莉偷笑,尼克很快就清理好一切,窩到沙發上享受爐火的溫暖。
薇莉最喜歡的是晚餐後他們之間的閒聊,由彼此交換的經驗中,她也學到了另一種文化下的生活方式。她有一次問過尼克,為什麼會開始溜冰?
「我不記得是怎麼開始的,」他聳聳肩,「我父親是蘇聯男子花式溜冰的金牌得主,在我的國家裡,這往往就是一個充分的理由可以進行訓練。」
「你沒想過做別的事嗎?」薇莉問,她不能想像一個人的事業,在還沒有出生時就被別人計畫好了。
「我不大想跳芭蕾,雖然我母親是波修瓦的首席舞者。」他笑著說,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天呀!」薇莉不曉得自己是驚愕他顯赫的背景,還是被限制的前途。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糟,」他告訴她「說實話,我真的喜歡溜冰,並不是有很多人能夠從事他們有興趣,又是能力所及的工作。」
「你為什麼會想到……離開?」從他幾天來的言辭中,薇莉知道他對那塊冰凍的大地還存有濃濃的鄉愁和孺慕之情。
「我愛我的國家,」他沉重的說:「可是這不代表我可以忍受管理她的人。」
「運動員不是都有許多優惠待遇嗎?」
「沒錯,」他點頭,「如果我是為了物質生活的話,我不會離開的。在蘇聯,國家級運動員所享有的特權,會讓其它國家的人羨慕死的。」
「你是為了編舞的原因嗎?」她憶起他曾經告訴過她,蘇聯當局不准他自由的選曲是他離開的原因之一。
「對,『索娜柯莉亞』──你那天聽到的俄國民謠──是導火線之一,KGB認為我的思想有點問題。」
「你計畫很久了嗎?」她指他投奔西方的事。
「醞釀很久了,我心裡一直存著一股不滿,可是我也不曉得那是什麼。後來跟我父親談過以後才確定。不過確實的計畫卻是臨時起意的。」
「你父親也參與計畫?」
「他是主要計畫者。」他輕聲笑道,想到父親,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經過那次事件,他才真正瞭解自己的父親。
「那是在奧運比賽的時候,我父親是代表隊的教練。」他告訴她,「當時我告訴他我想改跳『索娜柯莉亞』,他制止了我,他早就發現當局對我編那支舞有點注意了。我和他大吵,認為他就像那些政治局的老傢伙,是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他氣得破口大罵,我被強迫改回原來的舞碼。
「獲得金牌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的咆哮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他就是要讓人以為他是忠誠的老黨員。在別人都在慶功宴上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他把我拉到旁邊,告訴我他真正的計畫。」
「你怎麼說?」薇莉想知道他的第一反應。
「我說他瘋了。」他吃吃笑道:「我連作夢也沒有這個念頭。可是他告訴我,在那個環境下,我們永遠沒辦法脫離既定的窠臼,他不要我像他一樣,讓創作的天分和衝動,活活被克里姆林宮的老頑固們給扼殺了。他還說他已經遲疑了二十年,也後悔了那麼久,他不想再浪費下一個二十年。雖然他沒辦法像從前那樣跳了,可是他想要照自己的意思教導學生,他必須對他自己,還有對藝術誠實。」
「他真有勇氣。」
「真正的勇氣。」尼克同意,他也是那時候才發現父親的勇氣。「他過去有很多機會可以一走了之,在他還是顛峰狀態的時候。可是他擔心我母親和我的未來會因此被毀滅,所以就把自己的想法隱藏起來。那年奧運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們兩個同時在隊上,而我母親也隨舞團到歐洲。經由普洛托波夫夫婦的幫忙,我們同時向當地的政府申請庇護,然後到了美國。」
「蘇聯不氣瘋了?」
「這還不足以形容。」他笑了起來。
「那時候我並沒有很注意新聞,不過還是有點印象。」那時她正在辦離婚,惡劣的心情使她很少注意到外界的事。不過對當年那條喧騰一時的大新聞,她倒是還有一點模糊的記憶,克利頓醫師雖然約略提過一點,但她還是沒有把這件事和尼克連想在一起。
「現在我可以隨我的意思溜冰啦。」他輕鬆的結論。
「你有沒有想過回去?」她指蘇聯情勢的改變。
「回去看看是有可能,不過很多事情已經不一樣了,而且現在那裡也沒有我可以發展的空間。」
薇莉瞭解地點頭,尼克為了沖淡略微嚴肅的氣氛,便告訴薇莉一些他小時候的趣事,她也回憶起平淡卻快樂的童年生涯。時光就在歡樂之中,不知不覺的飛逝,那天薇莉又如往常一樣,待到很晚才回家。
那是上一個週末的事了,現在他們一起坐在溫暖的客廳裡,尼克徵得她的同意後,播放他練習的錄影帶。薇莉發現除了她替他拍攝的帶子外,他自己也拍了一卷,日期是今天。
「你又跑去練習那個危險的動作了!」她指控道。尼克拆線之後就斷斷續續地練習,可是他向薇莉保證過絕對會量力而為。他也不想拿自己的腳開玩笑。
現在,顯然他覺得自己已經復原得夠好了,又開始琢磨他那幾乎不可能成功的動作。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跌倒的帶子,想要找出失敗的原因。
尼克朝她微微一笑,他已經習慣薇莉用這種詻氣掩飾她的關心,總有一天,他會讓她能夠直接表達出自己的情感,而沒有那層防禦的盔甲。
尼克的微笑軟化了薇莉的態度,她也知道尼克急欲尋求突破,她只是不想讓他弄傷了自己。薇莉歎了一口氣,問道:「有什麼進展嗎?」
「不多,」尼克說:「我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著地的速度。不過,」他調皮的眨眨眼,「我已經能讓冰刀朝向冰面,而不是我可口的小腿。」
「你還覺得受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嗎?」薇莉瞪他。
「不,當然不會!只是這樣想會讓我比較好過一點。」他的聲音沉寂下來。薇莉發現,其實他並沒有他外表那麼不在乎。
「原來你不是個天生的樂觀者。」薇莉若有所思地說。
「我盡量讓自己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他聳聳肩,「這幫我渡過很多難關。因為對發生過的事情懊悔於事無補,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擔憂則無濟於事,所以我乾脆不要去想這些事。」
「可是你還是會煩惱。」她觀察道:「現在就是。」
尼克在喉嚨裡咕噥了一聲,薇莉知道他的意思。雖然尼克對自己的愛憎很坦率,但他卻很少把自己軟弱的一面呈現在別人眼前。薇莉把眼睛轉向電視螢光幕,假裝沒注意到尼克微微的困窘。
「我們是朋友呀!」她不經意的說,解除尼克的不自在。薇莉盯著螢光幕轉變話題,「你有沒有概念是哪裡出錯了?」帶子正播到他摔下來的那一段。
「還沒有,理論上我的動作應該是可行的。」他懷疑地說。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老是做不成功。
「那根本是違反物理定律!」她不認為理論上可行。
「不,芭蕾舞者就可以做到,在冰上應該也是可行的。」他指出,「我那天弄傷自己是因為在起跳時就沒站穩,現在我已經能控制起跳的動作了,問題在於著地,我沒有辦法平衡,因為……」
「冰面是滑的。」她幫他說完。
尼克點點頭,站了起來。他把起居室的沙發搬開,整理出一大塊空地。他以芭蕾舞者標準的八字形站姿,在空地中央屏氣凝神,然後一躍而起,做出一個空中旋身的動作,再穩穩的落地。「我可以做到……在平地。」他告訴她。
「你怎麼不去跳芭蕾?」薇莉拍手,戲謔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