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結婚了?!」我大吃一驚,趕忙問著:「惠如知不知道?」
「誰敢跟她講?我看她這裡好像不大靈光。」安妮又塞了一大團沙拉入口,神秘兮兮地指指腦袋,接著又說:「聽說她媽媽有精神病呢!你跟她那麼好,怎麼會不知道?」
我沉默著,用一種不耐與譴責的眼光望著她,內心對她感到既厭又憐,我覺得她這樣喋喋不休地在講著別人的醜事,似乎在掩蓋什麼,也似乎顯現出她內心的空虛和自己的膚淺。
不知是安妮太遲鈍,還是裝不懂,她的話鋒──如她的胃口,越來越好。
「我就不明白,小李為什麼還拿她當個寶,你沒看小李對她簡直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真是!今天請客還不是想讓她開心,方才小李還說再跑一趟就打算下來,想找同學合夥做生意什麼的。今天雖然說是開同學會,說穿了還不是為他的寶貝太太,唉!我就沒那個命,誰替我想過?」
「李青不是一直對你很好?你要他上船他就聽你的。」
「好個屁!要他上船是為他好,窩在蘇澳那種小地方有什麼搞頭?他又不肯跑遠洋,近洋船待遇差得多了呢!這些都不講,三個月回來一趟,每次回來總是不停地抱怨,在家的時候不是吃就是睡,再不就往牌桌上一坐,屁股上象沾了強力膠一樣,扯都扯不下來,根本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我也不理他,自己玩自己的,這年頭啊快樂要自己找,犯不上整天死守在家裡當歐巴桑。沒有人會感謝你的。你看,吃得像個豬樣的就是他!才卅出頭就已經有一副中年人的身材了,再過幾年頭髮一白,就成了歐巴桑了!」
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我實在不敢認那個人就是李青,可不真像個中年人了?腹部凸出,臉膛發脹,頭頂漸疏,剛才進門時只聽說李青來了卻沒看見他,當時他還猛對我笑,我一面接受他的招呼一面在心裡嘀咕著,想不起他是誰,卻再也料不到他競會是李青,看來歲月在他身上真是留下狠命的一耙。
其他幾位男士都沒有象李青這樣。他們這班同學,畢業時一共只有十二個人,除了兩個到美國,一個當教員之外,其餘的九個人全在船上工作,如今都當到一副以上的職位。像木瓜和大劉在小公司裡已經以大副的票干船長的缺了,只有李青由於在蘇澳教了一年書再上船,所以到現在才幹到二副。今天一共來了七位,只差阿漁和吳文旺。這是他們畢業後第一次聚會,要把這些經常航行在外的同學湊在一塊還真不容易吶。
聽他們談話,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牢騷,對跑船更是覺得十分怨膩,都想在陸地上求發展,小王口口聲聲嚷著要下來賣牛肉麵開雜貨店,幹什麼都比跑船好!雞皮也叫著要下來開計程車。還是小李比較有頭腦,他提議大家合夥集眾人的智慧與力量共同努力。一定比一個人的成就大,經他一提每個人都很有興趣,紛紛提出意見進行商討,推小李為召集人,訂下兩年計劃,兩年內各自籌錢,每人以五十萬為原則,籌設一間小型的航運公司;不足的錢可以向銀行辦理青年創業貸款。
聽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我心底也興起幾許希望,如果這個計劃真能實現,那麼我的阿漁就不用上船,我也不必一年到頭望眼欲穿「癡癡地等」了。
飯後,李青急不得的就去拉椅子擺桌子,一個勁地喊:「上場啦,別耽誤時間。」安妮狠命地瞪著她丈夫罵道:「賭鬼,像赴死一樣的猴急!」
牌局很快地組成,太大們都各自圍坐在丈夫身邊看牌,我是既不會打也不愛看,跟其他兩位太大不很熟,找不出太多話題來扯,心裡又惦記著盈盈,於是起身向惠如和小李告辭。
「我送你。」小李堅持地說著。
走出巷子,小李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只側過臉很客氣地說著:
「假如你不太累,我們散散步好嗎?」
「嗯。」我想他可能有話要講。
「真抱歉,把你阿漁借走。」他誠懇而歉疚地笑笑。「希望你能諒解;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在胎上根本定不下心工作,套句俗話,真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心儀,你會不會怪我?」
我沒搭腔,默默地走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這回在船上,阿漁幾乎和我吵了起來,他氣呼呼地想揍我,罵我窩囊,沒出息。我沒法讓他明白我的想法,他也絕對不能體會我的執著。畢業後每個人在思想上都會有所改變,並且有著不同程度的成長。在某些方面,我們的想法很能溝通,唯獨對感情的事是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場上,阿漁他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蠻橫專斷,激烈熱情,我卻認為愛是含有永無止境的自我奉獻,是施不是受,在整個給與的過程中就能得到滿足,就好比一個人朝著某項目標努力時,重要的不在於獲得成功的那一點,而在整個努力過程中就已經體驗到許多快樂,也就是一種收穫,一種擁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輕喟一聲,點點頭。真想不到這個外表看來碩壯粗糙的男人,內心竟有著這麼崇高的理想,這麼細緻的情感。
「假如說我對惠如的事一點不介意、不痛苦,那是騙人;只是,我不願自己讓怒火燃燒得失去理智,因為人一衝動起來,常常會做出終身後悔的錯事。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量來穩定自己……。我時常想,任何人在苛責別人之時,應該先考慮到自己有沒有權利這樣做。比如像我們當船員一年到頭不在家,把那麼多寂寞空白的日子留給太大,是不是還有權要求她們無條件地為丈夫守貞?在某方面來講,這似乎有點不合乎人道、但是很少男人們會同意這一點,就像很少有人敢保證自己在外面時不偶爾放縱一下,但是從沒有誰會認為這樣做是不忠於妻子,或是在他人格上有什麼污損。說起來,人多半是『嚴於責人,寬於諒已』。心儀,說了這麼多,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嗎?」
「能,我能。」
「惠如要是有你一半靈慧就好了。說也奇怪,這些話跟你講起來是這麼自然容易,對自己最親近的太大反而難以啟齒。」
「小李,惠如比我靈慧多了,給她時間,有一天她會懂得你這份摯情的。」
「但願如此。」他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之光,聲音裡卻依舊有著許多悲涼。
「你累了吧,我叫車送你回去。」
臨下車前,小李特別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
「我打算下星期帶惠如和小強到阿里山去住幾天,回來後再來看你,替我問候阿漁一聲。」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車子,我心中湧起太多的感觸。
第九章
歲序由暮春轉入盛夏,腹內的小生命也隨著時日的增加而逐漸膨脹隆起,薄薄的衣衫下,已掩不住他的存在了。
天熱,人很容易疲倦,加上室內鬱結著那股驅不散的澳悶,像一層無形的網,捆得人整天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每天固定的家事做完之後,總覺得好累好累,實在沒有閒情和多餘的時間去做其他的事。儘管阿漁一再來信催我該去看看房子,該去拜望劉老師,該去這,該去那,我都一拖再拖懶得動,連大弟子武的婚姻大事,我也只管動口不動手,負責提供意見而不參予實際工作。要不是何船長一通電話,我可能還一直懶下去,等生完孩子之後再說呢!
何船長告訴我在永和竹林路底,鎮公所對面,正在興建一批公寓;建築、結構都不錯,他已經訂了一、二樓兩層,要我也去看看,如果喜歡不妨訂一戶,將來彼此好有個照應。我去看過房子,什麼都好,就是價錢不好,以我們目前的經濟能力來講,實在是一種奢望。
兩天後何船長來電話問我決定了沒有,我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心裡的矛盾與難處,他很快地否定了一切,爽聲地說道:
「那天我不是講過,錢的問題不要擔心的嗎?你真是太客氣太見外了。」
「可是,我……」
「好了,不要多說了,就這麼決定,下午我陪你去繳訂錢。」
就這麼簡單,我買下了一幢房子,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寫信告訴阿漁,他似乎比我還興奮,寫了一大堆注意事項,還親自畫了設計圖,剪下許多畫片供日後佈置新居時參考,真恨不得親自跑回來監工;說實在的,我還真巴望他能回來,省得我挺個大肚子四處忙到處跑。
十月底,房子全部完工,隨著竹林路的拓寬,附近的店舖、住家有如雨後春筍地豎了起來,一下子變得好熱鬧好擁擠;和我第一次來看房子時的冷清,真有天壤之別。完工後的新屋,有如修飾整齊的少女,顯得清晰明亮,充滿著蓬勃的朝氣,給人一種欣欣向榮的振奮感,想到這將是我和阿漁的家,一個屬於我們的愛窩,不由打心底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