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傷心欲絕,四處借錢找醫生診治,不斷到各廟字去燒香拜佛求神。為了想早一點治好母親的病,不惜任何代價,錢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後只有賣掉房子搬到台北,在朋友介紹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從母親生病,整個家就由我姨媽來照管,我可以說是她一手帶大的。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有時跟正常人一樣,很溫順,對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會沒理由地發作,凶起來時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樣子實在可怕;要是父親在家,情況就更糟,好幾次,她拿著菜刀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親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許多人都勸父親把她送到瘋人院,父親執意不肯,總是不斷地托人打聽延請名醫,抱著希望地等著奇跡出現。
到我十歲那年,病情越來越惡化,並且妨礙到附近鄰居,引起公憤;在萬不得已情況下,終於硬著心腸把母親送進療養院做長期治療。
祖母在父親回來三年後就去世了,家裡只剩下姨媽和─我,父親為了賺更多的錢,改跑遠洋油輪,每三年才回來一趟,一個港口接著一個港口,一條船換過一條船,整日與大海為伍,成年生活在浩瀚無邊冷酷無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來,都覺得他蒼老許多,皺紋也加深了一些。後來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肯下地改行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怕面對我姨媽──一個為他犧牲青春,奉獻出自己的女人。
「哦……你是說,你姨媽一直愛著你父親?」
「嗯,她也愛我,把我當成自己女兒一樣疼愛。」
「你父親知道嗎?」
「知道。」
「哦……」
我輕輕應了一聲,整個思維都落入極深的震盪之中,惠如的煙繼續袖著,整個人像隱在迷霧之中一樣,渺渺茫茫,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煙圈,又吹散它們。
「心儀,聽了我的故事,有什麼感想?你千萬別多心,我只是……一方面要傾吐,一方面讓你明白為什麼我一直拒絕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為他是船員?是討海人?」
「對!你想,在看過這麼多不幸,受過這許多痛苦之後,怎麼會有心情和一個以海為生的男人交往?說實在,我並不討厭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責任感,將來可能是個好丈夫。」
「其實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錯在職業上,大部分原因應該說是戰亂。噯,對了,你說你父親離家七年,這段時間裡,他都在什麼地方呢?」
「說采也可憐,那七年當中,他一直四處流浪,做工、賺錢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盡千辛萬苦,據姨媽告訴我,父親的船在二十九年底開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中國船員就在印度一個小港下船,領了一點象徵性的差遣費.開始過著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還期待著船能夠復航,早一天回到故土,但是日復一日,戰事不停地進行著,海上成了戰場,一般船隻根本無法通行,在無望當中,只有開始做苦力.積下錢之後,一點點往回走,到了南洋一帶,有不少被日軍抓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陳屍異地,剩下一小部分的船員們,只好躲在叢林裡,過著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淒涼意味,大眼睛上蒙著一層晶瑩的淚光,打了幾個轉,那些盈眶的淚水又壓了回去,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又露出靈慧的神態說著:
「心儀,哪天到我家來玩,你應該多跟阿姨聊聊,兩個船員眷屬。」
「好啊!我還真想見見她呢:」
「告訴你,心儀,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這種出賣自己的行業,由於它,耽誤了兩個女人的青春,害了一個男人的一生,造成許多不幸,你愛的人不能愛,愛你的人又不能接受,多苦?我想幹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樂,也不能給別人幸福!」
「話不能這麼講……」
「也許是吧!心儀,你別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麼會呢?」
走出咖啡館,已經是點燈時分了,在車站和惠如分手後,坐上公車,覺得心裡鬱鬱沉沉的壓得難過;阿漁,好想你!想得心裡發疼,真的。
第七章
我愛,我寂寞,我等。
那天去看過惠如的母親之後,心中久久不能平靜,腦子裡總是浮現著她那雙空茫茫、呆滯滯的眼睛,想著她不幸的遭遇,回味著惠如所說有關小鎮漁村的情景,她說在她們的村裡,年年有人出海,年年有人失蹤,生還的人,下一航次裡還得出海,海邊的碑墓不斷增加,海邊的船隻也未見減少。
那些人們不知道這種情形嗎?不瞭解大海的可怕嗎?不,他們比誰都明白,可是他們比誰都無能為力,他們必須生活;十是,接受命運就成了他們的人生哲學,他們一方面燒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一方面被養成去愛海、敬海、接受海。他們的妻子母親也同樣瞭解,同樣明白,卻也同樣無能為力,她們無法阻止丈夫兒子出海打漁,又無法不日夜為他們擔心受伯,在命運的播弄下,只有默默地忍著、盼著、等著。
對海洋、對船隻,我缺少深入的瞭解,大海在我眼裡是
美和動力的化身,是飄浮而渺遠的。
我只知道,阿漁的職業是跑船,他的事業在海上,為前途、為生活,他必須外出去工作,就如同所有男人去上班一樣,只不過他走得很遠、很久而已。
海洋真是那麼可怕?干船的人生真是那麼的悲哀與無奈嗎?我不知道。
要是有一天我的阿漁也一去不回?……那我會怎麼樣呢?
我實在不敢多想,好幾次想得心裡發痛,壓得透不過氣來,禁不住想大喉大叫,抒發一下心頭鬱悶,但是我不敢那麼做,家裡還有公公小叔小姑,我要真是狂喊大叫,豈不貽笑大方?
可是心裡實在脹擠得受不了,只有死勁地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沁出血絲,卻仍然壓不住心頭的脹氣和懼意。
有許多夜晚,我躺在床上,難以入夢,聆聽著窗外風聲夜語,每一句都像阿漁的呢喃,使我驚喜,令我興奮。
有時我會突然聽到腳步聲,遏抑不住心中的喜悅,想奪門而出,想喊一聲:「阿漁,你回來啦!」然後猛地又想起,哪會是阿漁?他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海上哪:在失望之中又頹喪地躺回去,懷著無邊的寂寞,孤淒淒地睡去。
「但願今夜入夢來」,每天睡前我都這麼告訴阿漁。
今夜,我等你,明晚,我等你,今生今世,我永遠等你。
有時候,我會對著午夜星辰,跪在屋簷下,望著天上繁星點點,訴說著心中的想念,或者望著咬潔的月光,默默祈禱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有時候,我用口紅在信紙上寫著「我愛你」三個大字,印上無數個吻,在午夜時分,萬籟俱寂的時候,俏俏地在後院劃一根火柴,看著它們一點點化成灰,隨風揚起,願它們隨著風兒飄到遠方,送到我心愛的阿漁身旁。望著那些灰片上浮,就彷彿已經送到阿漁手裡一樣,心裡覺得挺溫暖挺舒服的。這時我多半能早一點入睡,而且唾得很穩很甜。
還有些時候,幾乎徹夜難眠,輾轉反側,眼皮發酸,耳邊的雨聲更增加了心頭的淒涼感,真個是:「枕邊淚與階前雨,隔個窗兒滴不停。」
乾脆坐起來,拿出紙筆給阿漁寫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內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滿了無限的掛念與相思,字裡行間都充滿了無聲的啜泣與哀怨……直寫到手指發麻,手臂酸疼,心緒平定了下來為止。
寫好了,自己展讀再三,裝進信封裡,放進一個大的餅乾盒裡,這些信是不能給阿漁看的。
為了怕擾亂他的心緒,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從來不向他訴苦,以免增加他的負擔。在給他的信上,總是不斷地鼓舞、安慰、激勵與無限的關愛,我相信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我不停地向他訴苦,又能怎麼樣呢?他能放棄工作立刻回來嗎?回來之後呢?
人活著為什麼要受到那麼多壓迫與約束呢?為什麼盡要做一些與自己意願相反的事呢?為什麼兩個相愛的人不能長相廝守?為什麼愛是這樣充滿苦澀與限辛?
我還是愛。我依舊寂寞;我仍然在等。
第八章
好久沒看見阿雄到家裡來了。
這一天晚飯時,我問阿漁的二弟子成。
「最近怎麼沒看見阿雄來找你?」
「他受傷了。」子成簡短地回答著,頭也不抬繼續扒飯。
「受傷?怎麼啦?」
「就是上回颱風後在咱們家屋頂掉下來,扭傷了腳。」
「這麼久還沒好?」我吃了一驚,想起這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