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他出手前,四周同時瀰漫著另一種異狀,領在前頭的公鹿,驚嚇的站在原地不動,後頭的鹿群,一下子在林子裡不辨方向地潰逃四逃,大抵知道發生何事的海角,屏住了氣息,動作緩慢地轉過身,透過艷艷的夕照,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不知發生何事呆站在他身後約五、六步遠的霓裳,而就在霓裳的後頭不過兩步之處,有只為了過冬,同樣也在山上四處搜尋獵物的母熊。
「小姐……不要動。」他邊低聲對她說著,邊把手中的箭揚起瞄準,「千萬不要動。」
一無所知的霓裳,在他舉箭瞄準著她的後頭,而他臉上又佈滿嚴厲的神色時,她滿臉害怕地拉緊了自己手中的弓,半晌,抵不過好奇心的她,沒聽他的警告緩慢地回首看向身後。
嘶吼一聲過後,突地改變動作猛然高高立起的巨熊,令海角所發的第一箭只射中巨熊的胸口,他連忙再派第二箭,一箭射中熊眼,因見著獵物而涎著口沬的熊,頓時疼痛不堪地兩爪亂揮,被嚇白了一張臉的霓裳見狀,忙不迭地轉身想逃。
「小姐!」忙著再派箭的海角在霓裳往旁跑時,不住地發箭射往她身後追著她不放的巨熊,聽了他的叫聲後,霓裳馬上轉向,像要尋求他庇護地改往他這邊跑來,此時已將箭尖瞄準巨熊兩眼之間的海角,毫不猶豫地射出手中之箭,原本朝他直線跑來的霓裳,卻在那刻腳下的步子顛簸了一下,離開了原本的方向不說,還偏向了那柄箭所射的方向。
中箭的巨熊發出刺耳的咆哮聲時,霓裳的驚叫聲也同時響起,劃過她左眼的飛箭,準確地射中了巨熊的兩眉間,但在它倒地時,兩手緊緊捂著左眼的霓裳亦蹲坐在地上,霎時腦海一片空白的海角,飛快地上前,扔開了手邊的弓與箭,抽出腰際的軟劍,一劍刺向還想朝霓裳揮出熊掌的巨熊,再趕緊將霓裳抱離原地。
鮮艷的血絲,和著她的淚水,緩緩溢出她的指尖,霓裳繃緊身子抵抗左眼傳來的燒灼感,心亂如麻的海角看著她不敢哭出聲的模樣,他趕忙挪開她的手,將自己的巾帕按在她的左眼上,再將外衫撕成條狀好將它綁住,而後抱起她,十萬火急地往山下跑。
在他即將衝出林子前,因等候過久,而感到有些擔心的天涯,正準備進林去找他倆,在這一進一出間,他們正巧撞上了彼此,海角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惶急神色,令天涯趕緊低頭看著海角懷中還在哭泣的霓裳,在見著受傷的霓裳後,面色從不曾如此嚴厲的天涯,二話不說地先是為霓裳點了睡穴,再拉著海角往別業跑。
「如何?」親自去找來大夫後,等得不耐煩的天涯,在他看過霓裳立即拉著他問。
「小姐的眼傷,雖未到瞎眼的程度,但這將會大大影響她的視力。」上了年紀的大夫,再次看了沉睡的霓裳一眼,搖首之餘歎了口氣,「若是情況一直未好轉,或許再過路一年……」
「她會瞎?」已事先猜想過最壞結果的天涯,滿臉慍色地替他說完他不願說得太白的話。
不想正面回答的大夫,只是低首偽裝忙碌地開藥方。
「你可以退下了。」天涯邊說邊兩眼直瞪著站在大夫身後的海角。
「是。」也知道這兩人之間氣氛極度不對的大夫,留下藥方後,三兩下就收拾好藥箱,趕忙離開此地。
門扇一關,天涯即一拳重重揍在海角身旁的牆上。
「你是怎麼看著她的?」在海角動也不動時,天涯一把扯過他的衣領大吼。
兩眼只是定止在霓裳身上的海角,沒有開口反駁或推托些什麼,惱得本想再揍他一拳的天涯,一骨碌地揚起拳心,正欲落下時,卻見著了海角那張懊惱自責的臉龐,他登時氣息一窒,手邊的拳頭又放不下,只好出氣似地在牆面再落下一拳。
「這事,別張揚。」好一陣子過去,氣息較為平穩,思緒也較清楚後,天涯扳過海角的肩對他叮嚀。
宛如噩夢初醒的海角,不解地眨著眼。
天涯一把抹著臉,「你若為她著想,就別告訴任何人,這事要是傳出去了,她日後還要不要嫁人?」
「是。」還沒想到那麼遠的海角,眼下的心情全都在霓裳的身上打轉。
「明日你就把她送至我的另一座別業,在她的眼傷痊癒前,別讓她回城。」覺得這座別業離城不夠遠,無法讓霓裳安靜無擾,也不被城民發覺,天涯看了看霓裳的情況後,三兩下就作好決定。
「夫人那邊呢?」與霓裳相依為命的朝露夫人若是問起,那該怎麼辦?
天涯揮揮手,「朝露夫人和我娘去織女城作客了,我會叫風破曉將她們再多留一陣。」
「有必要連夫人都瞞嗎?」他不懂這事為何連最親近的人都得瞞,按理說,就是因為事況嚴重,更應該由最親近的人一塊掩飾才對。
天涯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她藏不住話。」那些女人要是能夠守著秘密不說的話,那她們也不必三不五時的到處去串門子了。
「我明白了。」總算恢復理智的海角,也覺得他考量得有道理。
「我這就先去安排。」忙著先回城以免他人起疑心的天涯,在走向門邊時不忘向他警告,「看著她,她要再有任何閃失,下回,你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遭天涯甩上的門板,餘音陣陣震擊在他的心版上,他自責地垂下頭,腳步重若千斤地來到床邊,卻發現被那陣關門聲吵醒的霓裳,正用一隻眼看著他,還揚揚手示意他坐下。
照她的意思坐下後,她伸手摸他的臉,神智還不是很清醒的她,皺眉地看著他臉上,在抱她下山時不經意沾染到的血跡。
她擔心地問:「海角,你受傷了嗎?」
「沒有……」他深吸了口氣,搖首輕聲說著,「我沒事。」
少了一隻眼,總覺得看不清的霓裳,在左眼的刺痛隱隱傳來時,伸手輕觸著包裹著她眼睛的紗布。
他忙拉開她的手,「小姐別碰。」
像是海水緩緩倒灌般,回憶一點一滴湧進腦海的霓裳,在他那雙自責的目光下,想起了在山上發生的一切,她茫然地看著大夫放在小桌邊的藥單,不知此刻自己對這件事該有什麼感覺。
「我會瞎嗎?」過了很久,她終於想出一句似乎該問的話。
不知該怎麼告訴她實情的海角,尚在心底斟酌著,該怎麼同她說她才能接受這事實,可已經將他的反應觀察完畢的霓裳,卻歪著頭問。
「這個意思是會?」
「大夫說,日後恐怕……」他出聲說了幾句,就因後頭的字眼再也說不下去。
聽完他所說的後,霓裳若無其事地應了應。
「噢。」好吧,好歹有個答案。
海角結實地呆愣了一會,完全無法理解她過於冷靜的反應。
「小姐不怪我?」一隻眼日後可能會瞎,她不生氣哭鬧,也不找他算帳或要他負責?
「一定要嗎?」霓裳想了很久,最後為難地對他皺著眉。
他忙不迭地提醒,「是我失手——」
「你才沒失手,因為我沒有被熊吃掉啊。」她大大地搖著頭,一臉天真和慶幸地打斷他接下來的自責。
海角呆然地看著年紀小小,性格已遠比天涯還要樂觀的她。
她搔搔發,一臉迷思,「是你救了我,我不懂這要怪你什麼。」差點就被熊吃掉耶,而且還是只她這輩子見過最大的熊,只是傷了一隻眼而已,她覺得自己已經夠走運了。
天涯駭人的厲色猶存在他的眼底,但眼前開朗不在乎,想讓他安心的童顏也映在他的眼底,一瞬間覺得自己在跌至谷底後,又再因她而爬起的海角,為了她的看得開,不禁覺得自己自私得好醜陋。
就像天涯所說,他是怎麼看著她的?
他沒有,他沒有看著她,他被名利、被欲脫離奴籍的慾望給沖昏了頭,這三日來,身為霓裳的家奴,他本就該好好守著她的安危,可他不是,他處處嫌她累贅、日日都壞了他的好事,都因她的拖累,才使得他在秋狩中空手而回,他甚至在想,要是她不在的話,說不定今日起他就不必再當她家的奴了。
而她呢?她在想些什麼?
就像七歲時她欲讓他離開時一樣,她只是專心的在看著他,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喜怒哀樂,七歲時為了成全他,她可以不顧自己的病情,而現下,明知道自己日後會瞎,她還是將那些日後她得獨自承擔的情緒都擺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並適時地讓他擺脫他的罪疚。
剎那間,所有離開與不離開,自由與不自由,都在他的腦海裡遭到放逐,什麼前程與榮耀,或是他人如何看待為奴的他,這也不再重要了,此刻在他眼底心底存著的,僅僅只剩下一個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