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居十幾層的玻璃窗往下望,在垮著肩膀的蘇迪坐進計程車後,成儒眉頭深鎖地 看著映在玻璃上的一個人影,那是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身畔的明彥。
「明彥,你都聽到了?」
「嗯,我在裹面聽得一潸二楚。」抿著唇自鼻孔噴出積鬱胸中的悶氣,明彥臉上爬 滿了憔悴的線條和黑眼圈。
「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其實蘇迪不會在乎你有沒有錢,因為她現在的財富「我知 道,可是我在乎!」抹抹臉上的鬍鬚,他苦笑著。
「明彥……」自抽屜裹拿出那份兩天前明彥自家裡傳真而來的辭呈,成儒面有難色 地看著這個已經跟他建立起比手足還親的感情的好友兼部屬。
「我……老總,我是真心地愛著她。她像條清澈透明的河流,緩緩地切進我的生命 ,她從不矯揉造作,明明白白的全心愛著我。我知道她愛我甚深,但這也使我在無形之 中背負了更重的壓力……」
「明彥,她不會給你壓力的,她只是急切地想跟你廝守,蘇迪她……」
舉起手制止成儒再說下去,明彥憂傷地搖搖頭。「不是她給我壓力,而是我給自己 壓力。我愛她,我想用全世界所有的一切來供給她最舒適的生活,我要讓她無憂無慮, 我要她永遠像個小女孩般的天真快樂……但是,現在的我,又有什麼資格說這些呢?」
「你……情況真的這麼嚴重?」
「嗯,因為養雞場跟養牛場接連出事,還有前一陣子英國瘋牛病的影警,在受驗的 牛只也發現瘋牛病引起的腦部病變之後,我家的養牛場被迫將瘋牛全部宰殺銷毀,只好 關閉了起來。後來,爸爸中風過世之後,才發現房地產跟養雞養牛場的地,都已經設定 抵押。我家可以說是破產了。」想到甫喪夫而精神恍惚的媽媽;害怕得每晚躲在被窩中 哭的弟弟妹妹,明彥只有咬緊牙關地擔下所有債務。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拿出支票簿,成儒撕了張下來邊給他。「明彥,這些你 先拿去用,過一陣子公司的財務狀況穩定些時,我再幫你想辦法。」
「不,老總,公司的情形你我心知肚明,史昭晴父女必然還有後續動作,你還是留 下來周轉吧!我會再想辦法的。」提起連夜趕回來收拾好的行李,明彥依依不捨地看著 自己工作了六、七年的地方。
「明彥,保重,有困難隨時打電話回來,明白嗎?」
「謝謝你,老總。有空到我家來玩,吃吃我養的土雞,還有鄉野人家的野菜吧!」 走到門口,他突然轉過頭來。「蘇迪……就拜託你照我說的告訴她吧!」
「明彥,你這是何苦?她會因此而恨你一輩子?」
「我倒寧可她恨我,因為愛我對她沒有助益,只有更添加彼此的痛苦而已。或許是 我太迂腐,但我實在沒辦法忍受自己不能給她舒適的生活環境……我走了,再見。」
蹙著眉的看著明彥登上計程車,成儒一個頭兩個大的跌坐在大大的牛皮椅裹。
這下子可好了!最倚重的左右手倉卒地離職,回去挽救他那已經宣佈破產的家。而 更令他頭疼的卻是蘇迪!他那個一頭栽進愛情漩渦的妹妹。
想到蘇迪可能會有的反應,成儒忍不住要自桌子下角落邊找出那瓶威士忌,狠狠地 連灌好幾口,但頭痛卻依然沒有減退的跡象。
天啊,為什麼我碰到的女人,一個比一個難纏?這是在他醉倒前最後一個躍入他腦 海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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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明彥他就這樣走掉了?」怔怔地重複著這幾句話,蘇迪連提在手裹的 物件是何時墜地,都沒有了感覺。
「他說厭倦了都市裡的生活,所以要回到鄉下去住。」避著蘇迪的澳散眼神,成儒 背過身子,咬著才地依照明彥的交代去做。
「那我呢?他有沒有提到我?他有沒有叫我去找他?」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但蘇 迪強忍著使之不落下來。她緊緊地拉住成儒,以充滿期望的眼光盯著自己的兄長。
「沒……沒有。蘇迪,明彥他……他認為你們是生活在不同環境的人,所以……」 要不洩漏明彥目前的窘境,還要考慮到要傷害蘇迪的心,逼得成儒絞盡腦汁地找著較恰 當的詞語。
「不同環境?我跟你們都是一樣黃皮膚黑頭髮,我跟你們說著相同的語言;我跟你 們呼吸共同的空氣,同樣的日曬雨淋。我不懂,這是什麼理由嘛!」難以置信地抱著雙 臂來回踐步,蘇迪的聲音越來越尖銳。
「蘇迪,你在歇斯底里了。」將她強行按坐回椅子上,成儒倒了一大杯的威士忌給 她。「喝下去,喝完它你會舒服些的。」
下唇不停地顫動著,蘇迪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成儒,一咬牙地權下那杯酒。辛烈的液 體使她嗆出淚水,她用手背抹去眼底的濕意,搶過酒瓶,對著瓶口猛灌幾口。
然後哇一聲地哭了起來。
「他怎麼可以這樣做,怎麼可以?」傷心地伏在成儒肩頭痛哭,蘇迪哭鬧著不停捶 打成儒肩膀。「為什麼?他竟然連一聲再見也不說,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蘇迪,反正你還年輕,說不定以後你會遇到一個比他好上千萬倍的男人,所以啦 ……」輕輕地撫拍著蘇迪的背,成儒說著說著自己心裹也挺不是味道,因為放眼周邊的 男人裡,他可不認為還有誰會比明彥更適合蘇迪。
「不,除了他,我誰都不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蘇迪抽抽噎噎地叫道。
幾番想要把實情和盤托出,但顧忌列明彥那男人的自尊,成儒只得硬生生地將話又 嚥了回去。
看著飛奔而來,將哭得像淚人兒的蘇迪帶走的荷西和魯道夫,成儒突然感到心情越 來越沉重。那個魯道夫倒還好,要是他接受這個男人女態的荷西當他的妹婿,那他可是 千百個不贊成。
但是,明彥眼前又已返鄉為保住家產而奮鬥,這個滑稽突兀的荷西,該不會有心橫 刀奪愛吧?盯著不斷輕言細語安慰著蘇迪的荷西,成儒越來越不爽。
明彥啊明彥,希望你早點想通了回來,除了公司需要你之外,蘇迪也不能沒有你啊 !
好吧,給你半年的時間,到時候就算你不回來,我用拖的也非把你給拖回來不可! 成儒暗自地下定了決心。
***
早晨的雞啼像是有傳染性似的,在最起初的那一聲之後,接二連三的如野火撩原, 霎時間喔喔啼的叫聲響遍了整片平坦沙地上的雞捨。
拉下頸問的毛巾,明彥慢慢地擦拭著漫布全身的汗珠,在緩緩往上爬的太陽照耀下 ,他一身的古鋼色肌膚,在汗珠反射中閃耀著晶瑩的光芒。
這裹在他回來接手之前,只是片河床淤淺的沙地,在他家偌大的養雞及養牛場裹, 還認為無用處而閒置。找了根廢棄的樹根坐下,他眼神向更遙遠的地方掃去,自襯衫口 袋裹掏出張照片,照片裹是個戴著巫婆帽,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女郎。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是在台灣,還是美國?或是在歐陸拓展她的蘇迪泳裝和內衣? 搖搖頭甩去滾落睫毛上的汗珠,他看了看表,六點剛過一會兒,紐約是傍晚五點左右, 歐洲呢?法國、義大利和荷蘭是半夜十一點;英國晚上十點多……這已經是他的習慣了 ,每天一大早他使要如此的自問自答,猜測著那個精靈般的女郎,現在在哪裹,又是在 幹什麼呢?在成天的體力極度操勞中,只有靠著腦海裹不斷迴繞的那個人影,才能讓他 不至於因為身心煎熬而崩潰。
蘇迪的泳裝跟內衣的事業越做越大,現在已經成了百貨公司必設的專櫃了,而她也 在三個月前的一次慈善服裝表演會後,宣佈退出幕前,將專心放泳裝和內衣的設計行銷 工作。
這麼忙碌的生活使她消瘦不少,當時守在電視機前貪婪地盯著螢光幕的明彥,如此 地告訴自己。我們的世界真是越來越遠了,他感慨地低下頭,望著手掌中的老繭。
回想起五個月前,他趕回來處理亡父的債務,這才發現因為農產品畜類的開放進口 ,使國內養殖育牧業都虧損纍纍,再加上為了要加入GATT,將一些保護措施都撤除,更 使家裹的經濟雪上加霜。
但最致命的一擊,應該是因為英國瘋牛病所引起的恐慌。由於英國畜牧業為了節省 成本,使用病死牛隻羊群的屍體的飼料飼養,而使瘋牛病的病毒四處播送。
雖然台灣沒有這種習慣,但因為進口的種公牛中有帶病,於是乎,兵兵傳染之下, 也形成疫區。病體牲畜已使消費者卻步,何況在醫學界證實這種病毒和人類腦的海棉組 織有極大關係之後,更是形成災難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