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鄰牆角處堆著幾個疊壘高起的大酒罈,顯見方才是那姑娘用來攀在牆上頭墊腳用的,可這會兒,伊人已杳,方拓儒懷裡揣著掬球,悵然若失。
「書獃秀才爬上牆,不怕惹人看笑話嗎?「
乍然聽見那調笑的嗓音,方拓儒身子一震,險些由牆頭跌下,聲音是從他背後,也就是自個兒家中的院落裡傳來的。
他猛一回頭,牆下不遠處,一個頭梳雙髻,春柳似的瀏海下,秋波流慧翦水雙瞳笑意盈盈,身著雪白柔衫的及笄少女俏生生地翹首凝睇著他。
少女並非令人驚心動魄的絕艷,也不是芸娘那種精雕細緻的秀麗,卻有股動人至極的神韻,清靈靈地,揪著人心不放。
「你……」方拓儒有些傻了,「你怎會在這邊?」
「不是你說想看我的嗎?」少女笑了,軟甜甜的誘人嗓音。「如您所願!」少女俏生生一個福身為禮,燦亮瞳眸睇著方拓儒笑。「小女子古靈兒見過方公子!」
第二章
那日黃昏裡,方拓儒陪著古靈兒玩了幾局掬球,還坐在牆垣上陪她眺遠,直到星斗燦了頭頂,直到屋裡掌了燈,直到他知道待會兒會有人來喚他用膳而不得不停上。
「若有空,」他盯著她就著牆邊大酒罈躍下牆那頭的身影.心頭漾起異樣的不捨,「隨時歡迎你造訪!」
她粲笑向他揮揮手,沒答話,轉身踱入荒煙蔓草裡。
雖未承諾他,但自那日起,方拓儒書齋裡便三不五時會出現古靈兒嬌俏身影。
初時,方拓儒擔心她的安全,靈兒笑笑不在意,說她有幾個走江湖的朋友,學了點兒三腳貓的把式,比起他這書蠹,還不知有多少本事!
是以牆邊那只長梯日夜總是杵在那裡,不知情的僕役更動過,卻讓方拓儒不動聲色擱回去。
靈兒通常會在亥時或子時左右到來,那時的他讀了一夜書,神志有些昏頓,但一聽到窗欞上傳來輕敲三聲,立即精神大振。
那是他與她互通的暗語,聽到窗響,他會雀躍地奔去開門.門外,果然是笑意盈盈的佳人。
靈兒喜歡夜晚,她說安安靜靜,黑黑黝黝地,風又涼,心也靜,此外,這時候,姥姥多半已睡下。
「你會怕你家姥姥嗎?」方拓儒曾如此問過靈兒,如果是為了和他見面說話,害她被家人責罵,他會自責。
「我誰都不怕,唯獨……」說這話時她轉頭睇他一眼,正正經經的,「唯獨怕你。」
「怕我?」方拓儒驚訝萬分指向自己,「為什麼?」他露出不解,「我凶嗎?」
「不凶、不惡,還呆氣得緊!」靈兒笑得淘氣,斂起方才難得的正經,「什麼都不為,只因為我欠了你的!」
這樣的話,方拓儒只當她是句玩笑。
來過幾次後,靈兒來都會帶書要他研讀。
「孫子兵法?!」方拓儒將書放在桌上搖搖頭,雖不忍拂她好意卻不得不宣言,「靈兒,我對這類兵事的書籍沒興趣。」
「沒興趣也得讀!」她可不由他,「亂世裡,讀這東西好過你的儒家經典,那玩意兒雖也重要,卻只能用在太平世裡治國興邦,至於兵書,統兵黷武是亂世裡必備的招式,相信我,不久後你或許就用得上。」
見方拓儒仍有遲疑,靈兒說了話。
「讀不讀隨便你!」嘴中雖嚷著隨便,靈兒卻將書全塞人他懷裡,「不讀也成,」她雖是笑著說的,眼神卻堅定,「只是,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
方拓儒聞言不再多語,熠熠燭火下,開始覽書。
讀著讀著竟也讀出些許興味,之後,靈兒還拿了套「武穆遺著」等典籍,更拓展了他在兵學上的知識。
偶爾,靈兒會帶些丹藥、燉品給他。
「給你,書獃!」靈兒笑著不多解釋,「補腦。」
對她,他有全然信任,她給什麼他便吃什麼,從不多問,心底卻有數,她帶來的都是好東西,一入喉,清甘回甜,脾順髒清,腦子裡瞬間清明。
他曾開口讓她別再塞些價值不菲的東西給他,她卻不搭理。
她似乎以照顧他,以滿足他的需求為樂,且樂此不疲。
有時候,方拓儒幾乎想不起在從前,沒有靈兒造訪的夜裡,他是怎生過的?
那天,下了一日豪雨,晚膳食畢,方拓儒慣例踱回書齋。
一路上除卻石板路外,滿地是泥濘,雨勢嘩啦啦不歇,這一夜,看來不會止了。
路過牆垣,方拓儒睇見倚在牆邊的長梯,淒風苦雨裡,它看來脆弱而髒污。
莫名地,他心底冒起煩躁,行至屋裡滿室昏暗,點上燭火,雖然屋裡漾起暖意,他心底仍覺冰寒,這會兒方拓儒才意會過來,頃躁不為風雨,不為沾了半身的泥濘,只為了,下著雨,靈兒就不能過來了。
方纔由正屋過來,雨勢正大,墨竹本要同行幫他打傘,卻讓他擋回去,最近夜裡他都盡量遣遠墨竹,不為啥,只為了,也許靈兒會過來。
可雖只是個「也許」,卻也夠他期待的了。
可今夜,方拓儒顰緊眉頭睇著窗外雨幕,看這光景,靈兒該是不會來了。
集中心神,片刻後,他總算進入典籍的世界裡,
窗外傳來巡更人敲梆子的聲音,子夜時分,夜雨仍是淅瀝未止,方拓儒伸展腰桿,驀然,窗欞上傳來三聲輕響,他不敢相信,片刻後三響再起,他才倏然起身奔去開門。
會是她嗎?方拓儒止不住心跳如擂。
風雨裡,披著一件防水兜兒,手挽一方漆木提盒,笑意盈盈的女子,正是靈兒!
見著他,她骨碌碌的星眸光是掃了屋裡一圈,繼之緩緩開口道:「敢情你是讀書讀到周公殿裡去了,大風大雨的,讓人家在外頭等半天!」她嗔怪的語氣嬌嫩嗽的煞是動人。
「真是對不住!」他急急將靈兒迎入房裡,幫她取下還淌著水的兜兒,乍然見著她的喜悅傻愣愣地還留在臉上,「就因為大風大雨,我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來?」她倒是利落地幫他接了話,轉身將漆盒擱在几上,開啟盒蓋拎出兩罐瓷盅,「一碗人參雞,一碗銀耳蓮子,」她將瓷盅擱到桌上,睇他一眼,「就因為大風大雨,夜裡潮得很,風寒入侵,我想你這個書獃肯定不會照顧自己,不放心,所以還是要走一遭。」
「靈兒,」他說不出心底的感覺,那股軟柔柔又扯著疼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他只能傻傻地問出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不喜歡我對你好嗎?」她點點下巴思索,「那以後我別對你好就是了!」
「靈兒,我下是這個意思!」他急急辯清。
「不是這意思就別問那麼多,」她笑著將食物推到他眼前,「趁熱吃!」
方拓儒不再多問專心啖起靈兒送來的東西,而她,手托腮幫子笑意盈盈,認真地覷著他吃東西的模樣。
邊吃邊審視眼前佳人,方拓儒突生好奇,「靈兒,外頭風雨這麼大,你拎著個漆盒,是怎生爬過來的,更何況……」他睇著她淨白的繡鞋,靈兒愛白成癡,認識至今,她全身上下衣物加上首飾除卻白色,再無其他顏色,這會兒見她只有裙擺上沾了幾點星泥,繡鞋上竟然還算乾淨,毫無狼狽,心頭不解,「更何況你又是這樣一身的白?」
「雨大不難!」靈兒笑得神秘,「我會飛!」
「飛?!」方拓儒笑了,「你指的是那些走江湖的朋友教你的『輕功』嗎?」
「怎麼說都成,」靈兒無所謂的聳肩,「總之依我的脾氣,若我真想見一個人時,就算外頭下的是刀子也阻不住我。」
「若換成是你不想見的人呢?」
「那麼,」靈幾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眼神卻冰冰的,「那麼就算拿刀抵在我頸項,我也不會讓他見著的。」
有關靈兒的事,除了方拓儒,方家的人都不知情,有次夜裡,靈兒正在他房裡,恰好墨竹送宵夜來,門聲剛嘎響,一溜煙地,方拓儒見著靈兒迅捷地往他床底下鑽進去。』
偏偏那次,墨竹磨蹭了好久,墨竹與方拓儒名為主僕,卻有師生之誼,墨竹在方拓儒長久耳濡目染下,也是個喜歡在書本上下功夫的孩子,常會到少爺這兒借書研讀,遇著困擾處,也只能求助於方拓儒。
那一次為句「視民不恍,君子是則是效。」的意思,方拓儒費了不少精神才讓墨竹釋然離去,閹上門,他喊了幾聲不見床下回應,匐在地上一瞧,這丫頭竟然捱著捱著,睡著了。
自床下抱出靈兒,相處一段時日,這是他與她第一次如此親暱接觸,微亂的髮髻,蛛虯散落的塵埃都掩不住她奪人神魂的清靈,甚至,在她身上,他竟嗅著一股記憶中恍若熟悉卻又完全記不起出處的軟軟甜香,他的眼神起了晦暗,瞅緊她總是微微上揚,使著壞似的菱唇,突然口乾舌燥,半天回不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