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遍商人詭譎狡詐的嘴臉,他當然清楚這老人家耍的技倆。
「唉唉!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不過這個月沒得解酒癮了。」張管事一臉不經意的模樣,但顫抖的聲音卻忠實地表達他強烈的不滿。
「哦?」邢天放凝視他。「有這等事?」
「那可不?」張管事見主子問了,立刻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還不都是新來的夫人,責怪春香、冬梅沒服侍好,便使連坐法將奴才一併處置,大老爺您說說,奴才多冤啊!」
那個青樓女子?一直到現在,邢天放才想起府裡還有這號人物存在。
那天他被她一盆冷水當頭潑醒之後,便直赴波斯商人的居所,接下來的幾天又得處理布莊善後,壓根兒忘了自己娶了新婦這回事兒。
沒想到才來沒多久,她倒端起女主人的架子,苛扣管家的月俸。
很有生意頭腦!邢天放頷首。
「那你當真輕忽了?」
張管事一愣,接著委委屈屈地說:「確實是奴才輕忽。」
「那她也沒罰錯。」邢天放立刻結束這個話題,故意地忽視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接下來是染坊的問題……」
原本以為她只是個天真單純的小女孩,沒想到進了邢府,大戶人家的模樣學得挺快,所謂「近墨者黑」就是這麼回事兒吧!
想到這兒,鼻端突然搔癢起來,他「哧」地打了個噴嚏,把張管事嚇得抬起頭來。
他入府十餘年,從沒聽過大老爺咳過一聲嗽、打過一次噴嚏,更遑論生病,今天真是怪了。「大老爺,您……打噴嚏了。」
邢天放擤擤鼻子,沉聲道:「小毛病,不礙事。」
那天被她潑了一身濕,還來不及換衣裳就趕出門,當時天寒地凍的,可他仗著身子骨硬朗,倒也不以為意。只是這兩天身子卻有些發熱,鼻子也不通暢,不過還沒什麼大礙。
可若非她那一盆水倒將下來,驚醒了他,他肯定會錯過與波斯商人的約會。
不過那天,也由於他的提早到達,讓兩人更有充裕的時間互相攀談,瞭解彼此的狀況,因此在後來的競價會上,對方明顯給予他許多方便,使他從中獲得甚多利益。
想起自己的事業版圖,又向外擴張了一步,邢天放心情放鬆許多。與之相比,身體的小小不適,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看張管事緊張的模樣,他閒閒說道:「我沒事,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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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
窗內傳來朗朗讀書聲,窗外卻有顆小頭顱自縫裡探進來。「小緣,小緣……」
一聽到這個稱呼就讓他火大,邢梅緣重重放下手中的書,沒好氣地說:「你又要做什麼?」
「我不是故意打擾你讀書的,不過……來看看嘛!」久久像是藏著啥好東西似地,一臉興奮又詭譎的表情。
「什麼啊?」邢梅緣不甘願地放下書,推開窗子往外看。
「這是?」他瞠目結舌。
門口是一張奇形怪狀的交椅,左右兩旁還帶著推車用的輪子,看起來非常地怪異。「這是什麼?」他好奇。
「是給梅歆坐的椅子。」久久興奮地說。「梅歆行動不方便,整天只能坐在床上,我幫她做了這張會動的椅子,她就可以坐在上面到處去了。」
「真的可以?」邢梅緣有點懷疑。
「我已經試過了,挺好玩的。」久久興奮。「我們立刻去找梅歆吧!」
第五章
好不容易府裡事情告一段落,邢天放帶著兩名小廝,捧著禮物和點心往「檀鳶閣」而來。
遠遠地,尚未走到水榭,便聽見一陣奇特的聲音自裡面傳來。
是笑聲?邢天放皺起眉,這種聲音在外邊並不陌生,但在邢府卻是少之又少,總而言之,在邢府出現笑聲是件很奇怪的事。
他循著聲音往前走去,一直穿過曲橋拱門,來到「檀鳶閣」前,聲音愈發地清晰了。
「哦呵呵呵,來追我啊!」才剛轉進門邊,突然一個輕軟的小身影撞進懷中,將邢天放給撞得後退一步。
邢天放揉揉胸口。這妮子人小歸小,力氣可不小,撞得他胸口發疼。
心疼手中的桂花糕全爛成了泥,久久抬起頭準備罵人。這可是她費好大功夫蒸給倆兄妹吃的,瞧瞧現在?
「喂!你……」久久張大口正準備開罵,可在看清來人時,所有發出去的氣立即吞回肚中,在她胸口洶湧翻騰起來。
「呃……咳咳咳……」她劇烈嗆咳。
「久久,怎麼啦?」追在身後的是邢梅緣和梅歆。
邢梅緣一見到父親,原本帶笑的臉倏地一沉,接著勉勉強強喚道:「爹。」
一抹纖細的身影也自閣內緊追而出。「大老爺萬安。」水頤柔聲說道。
邢天放微微點頭,尚未答話,眼睛卻倏地睜大。「梅歆?」
他大步跨過去,走近梅歆的身邊。「是誰把梅歆帶出來的?」
梅歆自小體弱多病,尤其不良於行,竟然有人這麼大膽,隨意將她帶出閣外。
久久還來不及開口,水頤即搶先說道:「是新夫人的意思,奴婢已經告訴過新夫人,說小姐體質虛寒,先天荏弱,是不能隨便離開房間。可她偏偏不依,還帶著小少爺來胡鬧。」
「爹……爹……」梅歆憨憨地笑,伸長了雙手要邢天放擁抱。
邢天放低頭一看,不禁「咦」地一聲,這才發現,梅歆坐在一個「奇怪」的事物上頭。「這是什麼?」
「這是我做給梅歆玩兒的。」
雖然很害怕,但久久還是鼓起勇氣開口了。「我想……梅歆先天底子甚差,後天又沒調養的很好,許是沒有吹吹涼風、曬曬太陽的關係。老實說,整天躲在陰暗的屋子裡,好好的人也會生病,所以我自作主張……」
在他的凝視下,久久愈說愈小聲、愈說愈退縮,最後終於把話嚥回肚子裡。
「我在聽,你繼續說。」邢天放並不動怒,他長臂一展,將梅歆攬在懷中。梅歆樂極了,咯咯直笑。
或許是梅歆的快樂影響了她,也或許是他不帶責備的語氣鼓勵她,久久繼續說下去。「我認為,梅歆的腳雖然有殘缺,但並非完全不能走路,相信只要養好她的筋骨與身體,她或許會有站起來的一天。」
「這又是你的家傳古方?」邢天放淡淡地說,語氣中聽不出是諷刺或只是單純的詢問。
「不,這是我個人見解。」久久說。
「我說新夫人,您這未免太兒戲了。」水頤嬌聲說道:「小姐是千金之驅,豈能用那種鄉下人的思考來行事?」
「這不是鄉下人的思考,」久久漲紅了臉。「我們以前村裡的阿牛也是這樣,他小時候不當心摔斷了腿沒有治好,是我弟弟帶著他上山下河,幫他養壯了身子,所以後來就能走了。」
「新夫人您別胡說了,這是、不、可、能、的!」水頤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久久急得手足無措。她說的都是事實啊!她是真心想讓梅歆站起來,讓梅歆能夠行走如常,她並沒有說謊。
可是水頤犀利的言詞又讓她無從辯解,她焦急地望著邢天放,大眼睛裡滿是期盼與懇求。
邢天放並沒有立刻答話,他凝視梅歆的小臉,見她蒼白的小臉,不禁憐愛地輕撫她的髮絲。
沉吟了半晌,邢天放抬起眸子,淡淡地看向久久。「您能保證自己說的話?」
久久一愣,很快地回道:「不能,但我願意盡自己的力量,幫助梅歆。」
「您這不是說笑嗎?」水頤不滿地說:「既然不能保證,哪能拿小姐的身體來冒險?」
「但事情也不會更壞了,為何不讓我試試?」
「夫人……」水頤還想答話,卻被邢天放舉起的手給阻止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好。」邢天放沉穩地說。「我給你時間,希望沒多久後,我能看到梅歆有長足的進步。」
久久興奮地紅了臉,忍不住激動握住他空出來的大手,用力搖著。「謝謝你,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照顧梅歆。」
一旁的邢梅緣和水頤全都睜大眼睛,望著久久與邢天放「相黏」的手。
邢天放一愕。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直接碰觸他,或許是自己孤冷的個性,造成他不易被親近的形象吧!
除了梅歆這孩子對他是全然的愛之外,眾人對他多是畏懼大於尊重、服從多於敬愛,甚至連梅緣也都如此。
他看得出久久也是怕他的,不過在此刻,顯然她的快樂遠遠凌駕於恐懼之上,然而,她的要求卻只是這麼的微薄——
只是為了好好照顧梅歆。
心頭掠過陣輕不可微的震動,他難得地露出極淡極淡的微笑。「那,就萬事拜託了!」
久久癡癡地望著他的笑容,突然漲紅了瞼,她急忙低下頭,撫平自己不知為何而狂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