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怎麼可能是他?他、他……我想,他不太喜歡我……」那些正面的評語怎麼可能是他給的?她對他的態度並不乖順,又在他面前出了大糗,他為什麼還這樣寫?
艾蓮達揮揮手,把那張紙夾進文件中,忍不住笑著說:「這跟喜不喜歡沒直接關係,魏鴻宇不是個會做表面功夫、隨便應付了事的人,他會寫這樣的評語,一定是覺得你本身擁有這樣的特質。」她鼓勵地拍拍許迎曦的背,半開玩笑地又說:「要不要再拿瓶礦泉水送過去給人家?」
「啊……」許迎曦當然知道她口中的「人家」指的是何方神聖。
旅客全都下機了,只有魏鴻宇還留著沒走,和夏威夷來的老機長安東尼站在開啟的駕駛艙門口,不知在討論些什麼。
用托盤端著幾條濕紙巾、一瓶礦泉水、一杯美式黑咖啡,許迎曦深吸了口氣,抬頭挺胸,朝他們走去。
「機長,辛苦了,請用。」
「噢,謝謝你。」安東尼連忙站直身軀,紅潤的臉上多出好幾條笑紋,他沒拿濕紙巾擦手,直接取走托盤上的咖啡,轉頭對一旁的魏鴻宇說:「魏,CLOUDIA的ABC調得剛剛好,呵呵呵,不會太淡也不會太濃,正好合我的口味哩。」
ABC指的就是美式黑咖啡——AMERICAN BLACK COFFEE,濃咖啡加水,比例要抓得准,不加糖和奶精。環航裡,不少日籍和美籍的機長在飛行時,都喜歡請空服員幫他們調一杯。
魏鴻宇雙臂抱胸,沒作聲,雙眸淡淡地掃向她。
似乎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許迎曦的話梗在喉嚨,強迫自己迎視著他。
「我幫你拿了一瓶水,我想你、你應該會覺得口渴。」飛行時,機艙內通常十分乾燥,體內水分流失得快,因此常會覺得口乾舌燥。
「謝謝。」他接了過來,沒打開瓶蓋,只拿在手裡把玩。
他真覺得她對應能力強、學習能力佳?真認為她負責而充滿自信嗎?
想弄清楚,又不好直接開口問,所有的疑問壓在心中。
其實,當她被他激得心緒波動,忍不住衝著他說出那句「我對我自己有信心」時,並非真如此確定,在心底的小小角落,她還是會對自己質疑。
定定望著他,她竟感到微微沮喪。
或者,她該走開,整理行李準備下機,讓他和老安東尼機長繼續適才被她打斷的話題。
「安東尼,你知道她在GH的匿稱嗎?」毫無預警的,魏鴻宇忽然間出這樣的問題。
許迎曦嚇了一跳,當場愣住,粉嫩的雙頰透出瑰麗紅暈。
安東尼呵呵笑著,右手食指還搔了搔整齊濃密的落腮白胡,和氣地看著話題女主角。「是嗎?他們都喊你什麼?」
下意識地抬起頭,她再次和魏鴻宇的眼神接觸,一時間不禁討厭起自己這樣扭扭捏捏的,這和她的本性全然不合。
清清喉嚨,她對安東尼露出笑容,有些靦?地說:「因為CLOUDIA念快一點、模糊一點,聽起來和『酷老弟』很像,本來只有同期同事會這樣喊我,後來傳得連台北分公司和機場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了,所以……」
「酷老弟?」安東尼中文不太行,一開始還不能完全體會「酷老弟」三個字的精髓。
「酷就是COOL,老是OLD,弟就是YOUNGER BROTHER。」魏鴻宇替她解釋,繃了好長時間的嘴角終於鬆懈下來,抿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弧度。
按字翻譯嗎?
嗯……好像不太對勁耶。許迎曦無辜地皺起鼻子,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個「人山人海』等於「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的例子。
唔,不好笑、不好笑!
然而——
「哇哈哈哈哈——」
這位老機長也太誇張了,有這麼好笑嗎?瞧他笑得手猛顫,杯裡的咖啡都快溢出來了。
「酷老弟?!呵呵呵……你、你你你——」安東尼抬手指著她,笑紋深得幾乎能夾死蒼蠅了。「CLAUDIA這個名字原本很高貴、很優雅的,可是你的酷老弟又完全顛覆這種感覺,很有嬉皮味道。」
這算是美式幽默嗎?許迎曦說不出話來。
此時,駕駛艙裡出了點小狀況,副駕駛跟曼谷的地動人員不知正商量些什麼,有一些事情必須請機長定奪。
安東尼一口氣喝完那杯美式黑咖啡,對著許迎曦瀟灑帥氣地行了個禮,轉身回到駕駛艙,留下他們兩人。
「你——」她掀唇,雙頰微微鼓起,悶悶地說:「……你就是要看我出糗才高興嗎?」生氣,有一些吧,但占的比例不多,而是疑惑居多,不懂他對她到底有什麼樣的想法?
魏鴻宇突然微微一笑,軟化了那對太過鋒芒畢露的眼睛。
「別忘了我的身份是督導,你們進公司後的一切表現,我或多或少都要負點責任,你出糗就等於我出糗,看到你出糗,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那你還拿人家的名字開玩笑!」話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一把火轟地燒上臉蛋。
老天,她怎麼會用「人家」兩個字?雖然她十二萬分不願意承認,但這、這這這聽起來實在很有撒嬌的意味存在。大不妙、大大的不妙呀……
魏鴻宇沒她那麼敏感,唇邊的笑淡然輕斂,似乎想恢復面無表情的本色,但一時間不容易做到。
「我沒有拿你的名字開玩笑。」
許迎曦瞪著他。「還說沒有?那安東尼機長為什麼要笑成那個樣子?」
雙目一瞇,他沉吟了五秒鐘,終於開口,「他笑,是因為他已經記得你。」
「什麼?」這是哪一國的理論?
他繼續又說:「你拿手的ABC是一項手段,你特別的匿稱也是一項手段,都能留給別人深刻的印象,讓人一下子發現你的不同之處。GH的員工遍佈世界各大都市,你如果想往上爬,爭得一席之地,就要想辦法在自己身上發掘出更多的『手段』,然後適時運用。」
許迎曦完全怔住了。
他應該是說了篇極具價值的言論,但她的思考頻率偏偏對不上他發出的訊息,她聽得一清二楚,卻是怎麼也聽不明白。
手段?!
為什麼要去發掘?
為什麼要去運用?
又為什麼他要對她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不就是單純的一個工作嗎?
她傻呼呼的,腦中思緒如潮,只聽見他的聲音突然飛揚起來——
「算是對你最後一趟實習的結業精神訓話吧。」揚起手中的保特瓶,他拿礦泉水當成酒對她一敬,嚴肅臉龐上有著矛盾的嘲弄之色。「好好飛翔吧。」
第五章
我不是高塔中的公主,你不是屠龍的騎士,飛翔,該往何方前往?只是最最平凡的兩顆星子,在黑暗的穹蒼裡交會、撞擊,然後,那璀璨的激光裡,是我不平凡的念意。
機組人員住進曼谷市區內平時下榻的五星級飯店。
這一夜,許迎曦睡得並不好,捲著被子盯著梳妝台上的小燈發呆,腦中盤旋著魏鴻宇的話語,反覆想著,久久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她作了一整夜的夢。
夢中出現好多張面孔,同期的姊妹們、公司裡的前輩、受訓時的教官,還有母親驚慌而悲傷地流著眼淚……她太熟悉那樣的畫面,她好想安慰她、保護她,想告訴她不要害怕,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然後,夢境的黑暗底端,魏鴻宇朝她走近,嚴肅和嘲諷兩種神情不斷交錯著,說著她聽不懂的言語……
隔天一早,機組人員按時在飯店大廳集合,她特地在眼部加強彩妝,又撲上亮橘色的腮紅,掩去略嫌蒼白的臉蛋和眼下淡淡的黑暈。
因為是實習身份,依公司內不成文的規定,她必須幫大家統一辦理CHECK OUT手續,交回房間鑰匙卡,然後點齊行李數量,再確認所有行李都搬上前往機場的專用巴士。
曼谷市區裡,塞車是家常便飯,四十分鐘的路程,花了將近一個半鐘頭才開抵機場。
由於昨晚空橋調度的關係,飛機被牽引車拖到較遠的停機坪上,因此必須再搭乘接駁的小巴士前往停機坪。
飛機起降,稱為一次FLIGHT,也叫做ONE LEG,一條腿。
你可以問一名空服員:「你今天需要飛幾條腿?」也就是問今天必須飛幾趟的意思。
座艙長艾蓮達在台北出發時,就發給每個人在這次飛行中每條腿的位置表,一登上機艙,所有人按位置表的分配,開始飛行前的準備工作。
「酷老弟,裡面三個機頭請你泡ABC過去。」關谷放好行李,邊檢查著座位後的氧氣筒度數,邊細聲細氣地說。「他們昨晚和安東尼機長一起到飯店頂樓的酒吧喝酒,可能聽他提到你的ABC調得剛剛好,今天一上機,不用人家問,就主動點飲料了,所以要麻煩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