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迎曦先是一怔,隨即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不麻煩的,我等一會兒就送去。」
某個意念一閃即逝,她彷彿抓住了那男人的話意。
她泡的ABC和嬉皮匿稱讓安東尼機長留下深刻的印象,才會在喝酒閒聊間,將有關於她的訊息傳達出去,而今天從曼谷接飛的皮爾斯機長等機頭三人,也算慕「名」而來吧。
這就是他想教她、要她知道的嗎?
可是……她並不想學呀!
不就是一杯咖啡而已?咖啡是拿來喝的,誰管他手段不手段的。
還有酷老弟這個匿稱,旁人喜歡這樣喊她,拉近彼此的距離,難道她也有錯嗎?
為什麼他要擺出那樣的姿態?自以為洞悉了什麼,好像在指責她,認為她是故意在咖啡上下功夫,想引起誰的注意?
她才不希罕他那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理論。
跟著,腦中又想起那份評語資料,和艾蓮達姊所說的話——
這跟喜不喜歡沒有直接關係,魏鴻宇不是個會做表面功夫、隨便應付了事的人,他會寫這樣的評語,一定是覺得你本身擁有這樣的特質。
沒有直接開系,那是否表示有間接的關係?
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又到底如何想她?
可能是睡眠不足,許迎曦竟覺得太陽穴隱隱抽痛起來。
小托盤上放了三杯美式黑咖啡,她端著走向駕駛艙,登機時間還沒到,駕駛艙的門並未關起。
先在門口探了探,沒看見機長和機師,只有日籍的副機長寺田坐在副駕駛座上,他膝上攤著厚厚的飛行資料,正忙著用無線對講機和塔台的人聯絡,兩手熟練地扳動週遭和頭頂上的按鈕。
許迎曦躊躇了一下,駕駛艙挺窄的,機械儀器又多,她每次走進去總忍不住彎腰駝背,很怕一個不小心碰到不該碰的按鍵。
見寺田在忙,應該沒時間理人,她端著托盤打算先離開,等一會兒再過來,寺田卻回頭對她打了個手勢,要她把三杯咖啡端進去。
許迎曦會意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跨進狹小的空間。
他持續和塔台通話,同時指了個小檯面要她把杯子放下,她照著做,放好咖啡之後,他又示意要她替自己掀開紙杯杯蓋。
因為駕駛艙裡大多是精密儀器,空服員幫三名機頭送飲料時,不管是冷飲、熱飲,都必須在杯上加蓋,以防喝東西時不小心翻倒,濺在機械上。
一切似乎是理所當然。
當下,許迎曦沒想太多,照著寺田的要求,替他掀開緊密的塑膠蓋,頓時,白煙冒了出來,飄散著咖啡香氣。
寺田雙掌合十對她道謝,伸長手去接,駕駛艙半掩的門卻在這時砰地一聲被粗魯推開,門板往裡面打來,許迎曦首當其衝——
她正微微彎身,那扇門直接撞上她的腰臀。
「哇啊——」高跟鞋一絆,她沒站穩,整個人撲倒在那個小檯面上。
兩杯加蓋的咖啡摔在地毯上,有特製杯蓋保護果然有保障,紙杯雖然有點變形,裡頭的咖啡竟然沒溢出。
然而,她手裡那杯咖啡就沒有這麼好收拾了。
滾燙的咖啡瞬間傾倒在她手背上,她忍不住瑟縮,驚呼一聲,反射性地甩開紙杯,剩餘的黑色液體在半空蕩出一個弧度,灑在儀表板、操控器以及一些她根本叫不出名稱的精細機械上。
寺田也遭殃了,不過淋在他身上的滾燙咖啡,有一大半被膝上厚厚的資料擋住,狀況沒她嚴重。
痛痛痛,好燙呵……眼淚都飆出來了。她已經搞不清楚是被門板撞上的背和腰比較疼,還是手背上的燙傷比較痛了。老天,還有那些飛行儀器,把她賣了都賠不起……
顧不得自己,她驚跳起來,從制服裙的大口袋中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巾,急著去擦拭沾在儀表板上的咖啡。
「這是幹什麼?!」
皮爾斯機長驚怒的吼聲從門口傳來,震得許迎曦渾身發顫,同樣也讓那名手還按在門把上的「始作俑者」嚇得臉色發白,她是曼谷機場的地動人員,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綁著馬尾,看起來也像個實習生。
「咖啡打翻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沒拿好。」許迎曦急急地回答,頭一抬,看見駕駛艙外已擠了不少人,全不可思議地瞪著裡頭的災情。
然而,當她發現魏鴻宇正站在機長身後,臉部輪廓明顯緊繃,她的沮喪瞬時間又加深一層,一股酸酸的熱浪從鼻腔升起,衝著雙眸湧上。
不要!她不哭!哭是沒有用的,一點建設性也沒有。
寺田忙著搶救那疊資料,火氣冒了上來,對著地勤妹破口大罵,「你有沒有腦子?!誰告訴你開駕駛艙門可以用撞的?!你的教官是怎麼教的?!」
地勤妹嚇得幾乎雙腿發軟,放在門把上的手像觸電般收了回來,她眼中閃著明顯的恐懼,囁嚅著:「我、我不知道,不是我、不是我……她她、她……」忽然抬起手指著許迎曦——
「她的咖啡沒加蓋子……是她的問題!我、我沒有做什麼,我一直都是這樣打開駕駛艙門的呀!以前都沒發生過事情,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她的原因,你們問她啦……」
擦拭的動作一頓,許迎曦錯愕地看向地勤妹,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一時間無話可說。
皮爾斯機長跨進駕駛艙內,整個空間顯得擁擠起來,他檢視著狀況,潑洩在面板和駕駛操控器上的咖啡已經被許迎曦擦淨,表面雖然無礙,卻不能保證裡頭的零件沒有受損。
藍灰色的眼瞳對著許迎曦微微細瞇,他凌厲地問:「你不知道端進駕駛艙的任何飲料都必須加上蓋子嗎?」
「我知道要加杯蓋,我有加蓋子……」她努力從喉中擠出聲音。
「她沒有、她沒有!」泰國的地勤妹有點歇斯底里。
「她有。我看見CLOUDIA蓋上蓋子才端進駕駛艙的。」跟艾蓮達、蓓若一起擠在門口的關谷跳出來說話。
如果換作平常,一群人為了杯子有沒有加蓋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起爭執,肯定很滑稽,但偏偏現在場合特殊,在飛機上,任何一個小失誤都是致命的因由。
「就算如此,也是她把蓋子掀開的吧?要不然,那杯咖啡不會從她手中甩出去。」一直冷眼旁觀的魏鴻宇突然開口,銳利的眼神瞄過滾在地毯上的兩杯咖啡,冷然的氣質給人無形的壓力,讓許迎曦記起面試那一天的他,也是同樣冷淡、嚴肅、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的視線和她接觸了,評估了幾秒,薄唇又掀——
「這麼做不合規定,極有可能帶來重大損失,你不會不知道。」
一進駕駛艙,飲料的蓋子不能掀,等到要喝時,再掐開杯緣上指甲大的縫飲用。無論如何,空服員將飲料送到機頭手中時,一定得確認杯蓋是完好緊密的。
這些,服務訓練課程裡學過,公司裡的前輩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過,許迎曦當然清楚。
「我知道……可是我以為、以為……」她困惑地看向寺田,不太明白這個意外誰才是最該站出來負責的人。
她原以為寺田會主動解釋一下剛才的狀況,但他吼了那名地勤妹後,就埋頭專注在膝上的飛行資料,擺出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以為什麼?」魏鴻宇沉聲追問,瞥了眼寺田,又把注意力調回到許迎曦蒼白的小臉上。「以為有人想喝咖啡,所以乾脆幫他掀開杯蓋?還是你接受別人的拜託,認為反正掀開杯蓋只是舉手之勞?」適才駕駛艙內的機頭只有寺田一個,因此魏鴻宇話說得雖然含糊,卻很有弦外之音。
感覺到眾人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等許迎曦出聲,寺田把飛行資料往旁邊重重一放,瞪著魏鴻宇。
「是她沒按照規定,端飲料進來駕駛艙後,就自作主張掀開杯蓋,我忙著聯絡塔台,根本沒注意到她在做些什麼;還有這個地勤,動作實在太過粗魯,毛毛躁躁的,才會發生這種意外,我也是受害者。」
許迎曦倒抽一口涼氣,當場傻住,瞠目結舌地看著寺田。
她……被出賣了嗎?
前幾分鐘,這位年輕的副機長在她心中還是個挺隨和、很好相處的人,他沒出面作解釋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落井下石,扭曲事實?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誰能給她答案?
腦中像被車輪碾過似的,她的思考能力大打折扣。
寺田站起身,掏出手帕擦拭制服上的咖啡漬,繼續指責——
「我早跟總公司反應過,不要讓實習生隨隨便便就進來駕駛艙,你們瞧,一個是空服部的新人,一個是地勤單位的新人,兩個都是菜鳥,現在發生事情,責任又該歸在誰的頭上?」
泰國的地勤妹不服氣地嚷了些什麼,許迎曦聽不真切,她知道該為自己說話,不能莫名其妙就背這個黑鍋,可是最最重要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