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好不容易平息的沮喪感又無端地冒出來,像浪潮般一波波拍擊著她的心。
她並不勇敢,雖然她一直想讓自己變得堅強,但堅強需要付出對等的代價,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支撐下去。
他深深地看著她,手勁終於放軟,但還是堅定地握住她的上臂。
一個是穿著制服的環航空姐,一個是理著平頭的鷹眼男人,幸好機場醫療室裡平時實在是門可羅雀、人煙稀少,要不然他們兩個再這麼拉扯下去,肯定會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僵持一會兒,一名護士小姐從裡面追了出來,打破兩人若有似無的對峙,只聽她用泰腔極重的英文嚷著——
「許小姐,你還不能走,還沒打消炎針呢!」
打、針?!許迎曦猛地回過神來,臉容蒼白。
「我已經擦過藥,好很多了,也不太痛了,為什麼還要打針?」嗚……她是做了什麼壞事嗎?
護士小姐盡職地勸說:「一定要打,這樣才會好得快,燙傷的地方才能消炎退熱。哎呀,不會痛啦,你怎麼嚇得嘴唇都發白了?快跟我進來啦,真的一下下就好了。」
許迎曦強烈懷疑護士小姐臉上的笑,是想降低她的警戒心。
「不要!我不要打針,我、我要走了。」
「打完針再走。」魏鴻宇硬扯住她,有些訝異又有些好笑,沒想到她個性這麼倔強,卻像個孩子一樣害怕打針。
「我現在就要走,我不要打針!」
護士小姐過來幫忙抓人。「哎喲,你臀部很翹、很有彈性,針打下去應該不會痛的,才兩針而已,忍忍就過去啦。」
許迎曦全身寒毛豎立,雙腿一軟,放聲哀號,「什麼叫作『才兩針而已』?!打一針不夠,竟然還要打兩針,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魏鴻宇忽然彎身下去,攔腰將她抱起,左手從她背後攬住,就擱在她左乳和腋窩中間,嚇得她倒抽口涼氣,不敢亂動。
「這才對嘛。」護士小姐讚許地揚眉,對著魏鴻宇招手,「來來來,麻煩你把她抱到屏風後面,幫我按住,一下子就好了。」
見大勢已去,許迎曦皺了皺鼻尖,就這麼毫無預警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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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針當然會痛,特別是消炎針。
醫療室內傳出驚天動地的哀叫聲,跟著變成悶哼,然後是啜泣,漸漸沒了聲音……
魏鴻宇還留在裡頭向護士小姐詢問一些事項;另一邊,許迎曦一手摀住臀部,老牛拉車似的拖著腳步走出醫療室,她知道自己的舉止不好看、不夠優雅,可是醜就丑吧,嗚……她已經沒精力維持形象了。
靠牆設置了兩排椅子,她扶著椅背慢慢地坐下,將背包放在膝上,想抬手擦擦臉頰和鼻頭,動作忽然一頓,記起手上還塗著藥膏。
吸了吸鼻子,她低頭打開背包尋找面紙,不意看到自己的手機。今早進飛機做準備工作時,她已把手機電源切掉,現在還是關機狀態。
平常在外站,她極少打電話回家,反正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一方面也能省錢,可是今天一下子突生變故,好多事就這麼措手不及地發生了,再加上身邊沒有任何親人,忽然間,就特別想念母親的聲音。
抽出面紙擤了擤鼻涕,她紅著眼開啟手機電源,打了一通電話回家。
響了好幾聲沒人接聽,還以為母親出門去了,正落寞地想掛掉電話時,那一端終於傳出聲響。
「媽……」她盡量維持平靜,眼睛—眨,淚光沾在睫毛上。
對方沉默了幾秒,有些不尋常,怕是通訊不良,她瞄了眼手機上的接收狀態,卻是顯示滿格。
「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小曦。」歪著臉,讓手機更貼近耳朵。
「……你怎麼打電話回來了?發生什麼事嗎?」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脆弱,壓得極低,好像害怕驚動什麼人似的。
許迎曦心頭一凜,直覺地問:「媽……家裡還好嗎?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很好。」
如果母親遲疑一些,別答得那麼迅速,她或者真會相信母親所說的話;加上手機那端除了母親的聲音外,還隱約傳來其他聲響,讓她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
「媽……」心沉到谷底,她喊了一聲,指尖不由自主地發顫,「你不要騙我,是不是……是不是大哥來了?!他、他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了,是不是?!他有沒有打你?!」
「沒有沒有,小曦,我沒事,真的沒事,你……你大哥他、他——」忽然一陣混亂,電話似乎被人搶了過去,跟著響起的是許迎曦這輩子最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從手機那端清楚地傅來——
「喂,小曦嗎?嘿嘿,你也真有本事,帶著媽說走就走,我找你們找了快一年,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後頸的寒毛陡然豎立,頭皮又麻又冷,許迎曦根本忘了打電話回家的目的。
她沉著氣,努力不讓聲音洩漏恐懼。「你如果要錢,我房間五斗櫃的最下層抽屜裡有,就放在餅乾盒裡,大約三萬塊,你拿去,不要為難媽媽。你、你如果敢打她,我現在就報警!」
「喲,不要說得那麼難聽,我好歹也是媽的兒子,對——我承認過去是有對不起媽的地方,但我找到了工作,也在賺錢啦,我現在真的不一樣了。」
類似的話她早就聽膩了,不敢再去奢望。
「我要跟媽講話,你把電話給她。」
「好吧,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算了,媽——」他沒好氣地喚了—聲,話筒又遞回母親手中。
「小曦,我真的沒事,你好好工作,不要擔心……對了,你跟我提過,你這一趟要飛十多天吧,回來後,媽買一些山藥回來燉鳥骨雞——」
「媽……」她想哭,又怕母親憂慮,作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忍住。「我會盡快回台灣,你不要怕,我一定快一點回去。」
極不放心地又交代了幾句,終於,她切掉通話,渾身無力地癱在椅子上。
腦中的思緒凌亂不堪,她無法靜下心來,有個聲音反覆地問著: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呵……她早已六神無主。
「有這麼痛嗎?」魏鴻宇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無聲無息的,又或者,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聽他的腳步聲。
她怔怔地抬起臉,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般的望住他,那對明亮的眼睛此時蒙上淺淺水霧,所有的倔強淡然隱去,只剩讓人心裡抽痛的無助。
「有必要哭成這個樣子嗎?」
他維持著一貫的面無表情,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把從護士小姐那兒領取的藥膏和止痛藥塞進她打開的背包中,接著,教人意外地從上衣口袋掏出手帕,貼著她的嫩頰輕輕壓觸。
許迎曦震動了,眼睫一眨,蓄在眼眶中的淚珠又紛紛滾落。
她是怎麼了?這男人又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兩人會牽扯在一塊兒?保持距離不是很好嗎?是誰下意識允許了彼此的靠近?
無解。
她好累、好疑惑……
「督導,我什麼時候能回台灣?我家裡……有點事情。」她臉蛋紅通通的,因為哭泣,也因為剛才被他硬抱進醫療室挨了兩針,那情況實在丟臉至極,連回想的勇氣都沒有,而還有更多的因為,是來自他的接近……
那條男用手帕和他的煙盒放在一起,多少沾上香煙的氣味,她嗅到了,疲憊的心竟掀起奇異的騷動,想側頭避開,又覺得太不自然,只好動也不動地讓他「服務」,替自己擦掉眼淚。
他沉吟地望著她片刻,薄唇掀動——
「必須等班機調度。明晚有飛機從阿姆斯特丹飛來,你想回台灣,最快也要等到後天中午。」
「不行。我一定得趕快回去,我媽媽她、她——」話梗在喉嚨,這些醜陋可恥的家事,她要怎麼說出口?「她身體不太舒服,我剛才跟她通過電話,我很擔心她,督導……我一定要趕回去——唔!」情急之下,她雙手抓住他的臂膀,用力握著,受傷的肌膚瞬間緊繃,痛得她叫出聲來。
魏鴻宇有些氣急敗壞地扳正她的上身,見她俏麗的五官皺成一團,心臟彷彿挨了一記悶拳,語氣也變得不太好——
「為什麼每次都要這麼毛躁?!你就是學不乖,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傷也無所謂嗎?!」
她心裡已經夠沮喪了,他還要講重話刺激人?她本來不哭的,以為自己可以堅強下去,就算是假裝,久了也會變成真,然後,她可以相信自己,再也不害怕,能勇敢地去面對人生中的種種。
可是呵……這個男人為什麼不讓她好過?為什麼他所講的每一句話,彷彿都重重地擊在她的心上,逼她認清自己?原來,她不勇敢,她很脆弱,她的力量是這麼、這麼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