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兩張病床之外,傳來吳嫂難過的叫喚聲。
「大小姐,你快醒來啊!夫人都急病了,你可不能死啊!」
那張病床旁,除了吳嫂外,別無他人了。
范佟的意識從模糊地帶中,慢慢地甦醒過來,他聽到各種不同的雜音在耳畔迴旋,其中一句最清晰的就是「大小姐」,那聲音好似來自一位中年婦人。
他急著睜開雙眼,找尋貝兒,她人在哪兒?還在石階上嗎?
刺眼的白光,扎得像針尖,令他難受得皺緊眉頭。依稀、又聽到那位婦人急促地喚著,「大小姐、大小姐!」有人輕輕搖動他的身體,並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的額際,動作輕柔得像母親。
他艱難地舉起手來遮去些許強光,再試著微張一眼,赫然發現一位老婦,是她一直在叫著大小姐嗎?她是誰?
「還好了,大小姐你終於醒過來了。」那婦人又哭又笑地說著,真是聲淚俱下。
可是范佟只覺得莫名其妙,婦人為何會在此呢?他雖然頭部仍覺得痛楚,意識也尚未完全明朗,但他肯定從未認識如此相貌的婦人,他仔細地想了一遍,此番隨他來到唐人街的僕從中,的確沒有這樣的婦女。
「您……是……誰……?」范佟覺得自己的口舌乾涸得像沙漠。
「唉呀!看來大小姐的腦子傷得挺嚴重的,連我吳嫂都不認識了。」
吳嫂?誰是吳嫂?范佟未再答腔。就著稀微的視線,找尋貝兒的蹤影,舉目望無,儘是陌生的臉孔,一張張惶急焦躁的臉孔,使得整個空間陰沉得彷彿連空氣都凍結了。
終於,他看到熟悉的面目了,就在不遠處,爺爺和老張。
「爺……爺……」范佟口乾舌躁地幾乎連發音都困難重重。
「大小姐,我是吳嫂啊,不是爺爺。你躺好休息,別亂動。」
那位自稱吳嫂的人把他好不容易掙扎而起的身子按了下去。范佟覺得好疲累,全身的骨頭像散了一般。
這也許是一場夢吧,醒來後就都沒事了,於是他再度合眼入睡。
※ ※ ※
「老爺子,羅院長說最近醫院的病房不敷使用,特等病房也全滿了,不過他一聽少爺受傷在急診室,答應會幫忙想辦法挪出病房,請老爺子公給他兩個小時作業時間,蒙藏委員會的人員也向醫院打過招呼了,請老爺子放心。」
劉管家不疾不徐地報告爭取病房的情形,額上掛著豆大的汗珠。他一連串的聲音,吵醒了病床上神智不清的病人。
「我的寶貝乖孫,你醒了。」老先生笑出一臉皺紋。
趙貝兒覺得自己像睡了好久好久,想醒都醒不來似的。好不容易聽見人聲,她的眼皮努力睜開來,卻被迎面而來的強光炫照得立刻又合上。
但她的確聽到有人叫她「乖孫」。機靈的她隨手抓起被單阻斷光亮,轉動眼珠子問在一旁的老先生,「你是誰啊?」
「天啊!這孩子連我是他爺爺都忘了,快去給我找醫生來!」老先生一聲令下,劉管家還來不及擦去汗水又轉出急診室外了。
「您是……爺……爺……」趙貝兒眼裡充滿惶恐,思緒飄到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孩提時代,目睹鄰家的小孩騎在爺爺的頸子上,被萬般寵愛,她曾問母親自己為何沒有爺爺,媽說爺爺在她還沒出生前就去世了。
爺爺既然已經死了那麼久了,怎麼可能再復活過來?除非……她也死了,祖孫倆才得在陰間會面,趙貝兒想得臉色慘白。她死了?她才十九歲就死了,那范佟呢?范佟在哪裡?他會不會也死了?
瞧這裡到處都是白色的,牆壁、被單、地板。連來的人們都面無血色,一片慘白。是啊,人都死了,當然不需要血液維持生命了。
趙貝兒心情沉到谷底,好想嚎啕大哭一場,生前好勝逞強不輕易流淚的她,死了也沒什麼好忌諱了,痛快地哭它一場吧,可是心裡越想哭,眼淚卻偏偏不擠不出來,她氣得用手去擠壓眼睛。
「少爺,你哪裡不舒服,告訴老張,老張幫你弄。」司機老張繞到病床的另一頭。
趙貝兒停止動作。范佟的司機老張?老張怎會在這兒?難道他也死了?
接著急診室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在問趙貝兒的病床在哪兒,隨後衝進來三個人。
是小小、不良和谷淮允。
貝兒覺得好像很久沒見到他們了,好想念他們,心裡高興著三個人的出現。繼而一想,這兒是陰間哪,死人聚集的地方,他們不可能在這兒啊,難道他們三人也死了?天啊!她是不是在作夢?
當小小、不良和谷淮允穿過她的病床時,嘴裡喊著:「貝兒!」但他們並沒有停下來,好像不認識她,直衝向另一張病床去。
「我在這兒。」她喃喃地應著,腦子裡一片混亂。
她視線跟隨著他們三人而去,他們停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嘴裡一直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臉色驚惶。有一位中年婦人抬起頭來望著他們,像在對他們說些什麼話。
吳嫂!是吳嫂!怎麼吳嫂也死了?趙貝兒心裡想著,怎麼她認識的人剎那間全死了,都集合到陰間來了呢?
當吳嫂把身子移開來,病床便展露在趙貝兒的眼裡,她的瞳仁瞪得一如杏仁果。
她看到自己,另一個趙貝兒躺在那兒!
「怎麼會有兩個趙貝兒?這是怎麼回事?」貝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另一個趙貝兒。
這時候,劉管家終於帶醫生來了。
「醫生,快看看我的寶貝孫子,他連爺爺都不認識了,剛才還喃喃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呢,他到底怎麼了?要不要緊?」
趙貝兒看著一位身穿白衣及膝、頸子上持著WALKMAN耳機的男人,對著爺爺說:「你孫子和另一個女孩子大概是被一隻空罐子絆倒,滑落階梯時,撞擊後腦的中樞神經,造成短暫性失憶症,幸好沒有生命危險。」說著,拿了根涼涼的東西塞進她的嘴巴。
「沒發燒了。」白衣男子又說。
空罐子?滑落階梯?趙貝兒滿腦子問號。
「范佟,你有病房了。」又走進來一位白衣女子站到床前對著她說。
「我不是范佟,我是趙貝兒。」貝兒怒瞪著那位護士。
那位白衣護士置若罔聞地請家屬退開,她將病床推進電梯去,送到特等病房。
護士冷若冰霜的晚娘面孔反映在電梯內的鏡子上,臉上泛著寒光。
「范佟,你的身份很特殊吧?!這間特等病房可是院長安排的呢。」護士的口氣不冷不熱,卻令人無法接受。
「你是白癡啊?跟你說我不是范佟,你聽不懂啊?」趙貝兒被她不以為然的口氣激怒得暴跳如雷,整個上半身離床挺了起來,正好面對著一面大鏡子。
她的背脊起了一陣涼意,從後腦勺直下腳底。
鏡子裡的人居然是范佟!
她不相信的揉揉眼睛,是不是因為自己太掛心范佟的下落,才會產生錯覺?
再看一眼,還是那張輪廓明顯、線條迷人的俊臉,皎潔如明月般地鑲在鏡子上。
趙貝兒不信邪地轉頭審視另外兩面鏡子,結果看到的全是范佟的樣子,她驚訝地大叫。
盯著電梯樓層書字跳動的冷面護士,側頭瞄她。
「這兒是醫院,請保持安靜好嗎?」
貝兒立即住了嘴,心想自己沒有死,這裡不是陰間,是醫院,太好了!她又破涕為笑,傻愣愣地笑著。
白衣護士見她又叫又笑,神情怪異,心裡不免有些毛毛的,最近精神病患層出不窮,她不動身色地緩步移向角落去,以防她有攻擊性的舉動。
貝兒笑了一會兒,望著鏡子中的范佟發起呆來,抖著兩手,撫摸著范佟的臉頰,有幾分不真實感,卻又覺得新奇。
「我怎麼會變成范佟呢?那趙貝兒的身體到哪兒去了?」她掀開床單尋找,探頭到床下察看,都找不到她自己的身體。焦急地抓扯范佟的頭髮,直到每一根髮絲都豎起來,承攬餓怒髮衝冠的模樣。
那位冷面護士被她多變的表情及舉止嚇得慘淡無色,甚至全身微顫。
「你別生氣,那位趙貝兒小姐就在剛才的急診室裡。」護士自動回答她的問話,盡量不刺激她,否則發起狂來,這麼小的電梯裡,可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在急診室裡……」趙貝兒停止虐待范佟的秀髮。
那麼,剛才吳嫂身旁那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趙貝兒就是她的身體。
天啊!她到底是得了什麼絕症?為什麼她的靈魂會跑到范佟的身體裡面來呢?那麼她的身體又裝了誰的靈魂呢?
難道是范佟的?
趙貝兒突地渾身發顫,冷汗直冒。
她的耳中幽幽響起母親和吳嫂說的空罐子會吸取靈魂的故事。
影像隨即出先,腦海裡浮現出上午和母親去東大寺燒香的情景,一幕幕的話面重新出現在眼前,像黑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