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說!」
「主子准銖兒說,銖兒就再說。」程銖吐吐粉舌。
「這種羞人的話不許說!不然我拿糖飴封了你的嘴!」
「銖兒不說了、不說了。」程銖以雙手摀住自個兒的嘴,知道她家主子可是說到做到的。
雖說被糖飴給封在嘴上是不痛不癢,可是纏黏住雙唇的感覺很不舒服,再者,一些貪香的蜜蜂螞蟻全趁著不注意時爬上唇畔,那才真是嚇人。
但是封口前,她還是笑嘻嘻地補上一句:「況且銖兒說了又不做數,這事還得梅四爺自個兒決定,總不能讓咱們姑娘這方去脅迫他做新郎吧?」
是呀,他若嫌她給的不夠,為什麼自己不先拿出誠意,賦予她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給他更多的身份?像現在,名不正、言不順,她沒那義務更沒那勇氣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到他手上……
唉,無力。
「不說這個了,糖倉那邊還在趕製糖嗎?」
「是呀,不過今天天氣很冷,窩在糖倉裡熱呼呼的,我瞧大夥在裡面還頗甘願的。」
「等會兒我們也去幫忙。」
「王子,您才剛沐浴完,等會兒又出了一身汗怎麼辦?」程銖哭喪著臉。她辛辛苦苦替主子抹抹擦擦了一堆珍貴的膏藥耶……
「再洗一回羅。」
程銖俏臉一苦。嗚,主子,那些膏藥很貴的。
☆☆☆☆☆☆☆☆☆☆ ☆☆☆☆☆☆☆☆☆☆
冬天過去,樹梢上第一枝新芽吐出青翠春意。
草地在雪融間露出了原色,氣候仍帶些濕寒,但已經能讓人卸下厚重的狐裘,以一身輕便迎向冬末春初。
程府的制糖大工程也將在這個月底告一段落,然後帳冊上會進來一筆令全府眉開眼笑的鉅款,主子們自是不會虧待府裡下人,程府進帳豐碩,新年時賞給大夥的紅包也比往年沉上許多。
「才累了幾個月,為什麼我覺得像操勞了好幾年?」
偷得浮生半日閒,好不容易手上的攪糖棍換成了紙扇,鼻前鎮日瀰漫的糖香換成了屋外新鮮空氣,這才讓程吞銀感覺到自己還像是個人,而不是一隻累癱的狗。
程咬金很給面子地奉上香茶一杯,「辛苦你了,吞銀。不過也因如此,制糖的步驟你已能駕輕就熟、獨當一面,姊姊我也對你刮目相看喔。」
這些月來,生活隨興慵懶的吞銀在糖倉裡儼然已有讓程府上下信服的能力,加上他和含玉都不願讓她太辛苦,所以總在她想幫忙時搶先一步將事情解決,害她都開始覺得自己滿沒用的。
「我也覺得腰挺不起來了,大概是攪糖攪出了毛病。」一旁的程含玉也捧著空杯,佯裝可憐兮兮地爭寵。
「含玉,你也做得非常棒噢。」程咬金毫不偏心,也幫程含玉斟滿熱茗,「看你們這樣,我以後也有臉到地府去同爹娘說我將兩個弟弟教導得好。」拎著絹帕在泛出感動淚滴的眼角輕輕一壓,長姊如母的心境可見一斑。
「夠嘍,又在那邊感動了。」兩兄弟互望一眼,同時笑覷咬金。
「我當然感動,你們都已能真正成為程府主子,雖然和一般商行當家相較仍屬年輕小毛頭之列,但你們前頭沒有長輩撐腰及教導,後頭又沒有經年累積的行商經驗輔助,一路走來的辛苦比起別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能看到你們成長,做姊姊的我也與有榮焉。」程咬金越說越感動。嗚,爹、娘,咬金沒辜負您倆臨終前的托付。
「論辛苦,我們還遠遠不及這張拜帖的主子他哥。」程吞銀長指把玩涼亭石桌上自梅莊送來的拜帖——說拜帖也稱不上,因為帖上所書寫的字句無關邀約或宴請,而是短短一句「要想我噢」的肉麻話。
「我記得梅莊大當家在比咱們還小時就擔起家業,並且從一無所有開始做起,雖然我不喜歡梅莊人,在這一點,我深感佩服。」程含玉啜著茶。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程吞銀翻弄著拜帖,梅莊大當家的心路歷程雖是不少長輩愛拿來說教的範本,可他聽完了那些慘事,沒對梅莊大當家的豐功偉業留下太多記憶,反倒試想自己若淪落到那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時該如何是好?而那兩種選擇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
程含玉毫不客氣地啐他一聲,「幸好你不是梅舒城。」否則最少有三條人命會斷送在他手裡。
「我也不想像他那麼倒楣。」那種淒淒慘慘的經驗,免了免了,他程吞銀敬謝不敏。
「我想,梅舒城一定有動過吞銀那兩個念頭,雖不知他為何中途作罷,但他一定曾想過……」程咬金的聲音淺淺的,語氣中有三分猜測,卻同時有七分篤定。「那時的他也只是個孩子,不見得能扛起這麼沉的重擔,想逃避想推卸都是人之常情,若他曾動念也是情有可原,但……還好他沒做傻事。」清艷笑花在地唇畔輕綻,是欣慰也是欣喜。
「梅舒城若做了傻事,就不會有今天送拜帖來的梅舒心了。」程含玉一眼就看出來程咬金的欣慰、欣喜所為哪樁,會讓她笑得如此動人,也只有梅舒心耶隊伙了。
「如果城裡少了梅家四兄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情況?」程吞銀思考事情的角度向來異於常人,分明大家討論的是東,他偏偏就朝西想去,跳躍式的思緒總是令人得設法跟上他的腳步,所幸另外兩張相似的臉孔主人已經習慣他的性子,所以聊天的興致沒受阻礙。
「金雁城少了最大花商,皇城舉行的牡丹評宴的風光得主改成了銀鳶城柯家莊,年年菊宴君子花的榜首也不再由梅三獨佔,那些在梅四手裡結束的商行也毋需面臨家破財散的下場。基本上來看,皆大歡喜。」程含玉分析道。
「哪有什麼皆大歡喜……」程咬金嘀嘀咕咕道。她沒辦法想像金雁城少去了梅莊會是怎生的景象。「雖然梅莊不過是一介花商,影響不了四季變化,更決定不了風調雨順,構不著失去他們就會達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但是……你們不覺得,偶爾會興起那種『呀!城裡有梅莊存在真好』的念頭嗎?」
「沒有。」程含玉和程吞銀同時搖頭。
程咬金垂下腦袋。「你們答得這麼快又決絕,害我不知道怎麼接下去說了……」
「我替你說了吧。」程吞銀咧嘴一笑,雙手合十。「感謝梅舒城刻苦耐勞地教養三名稚弟長大成人,感謝梅舒城沒窩囊喪志地結束梅莊兄弟的生命,也感謝梅舒城將梅舒心教導成翩翩美少年,讓姑娘家見著了他就臉紅心跳——呀!城裡有梅莊存在真好!」他逗趣地擠眉弄眼,將咬金話裡沒露餡的情意全盤挖出。
「吞銀!我才不是要這麼說!」程咬金火紅著臉反駁。
「那你要怎麼說?」
程含玉給了程吞銀一個「你錯得離譜」的眼神,「將你剛剛那番話裡的『梅舒城』改成『大伯』就是她想說的。」
程吞銀大笑,嘴裡直嚷著「對、對」,沒人理會程咬金在一旁鼓著腮幫子的賭氣樣。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是反對與梅莊牽扯上任何關係,如果你要嫁他,就得先和我斷絕血緣關係才行。」程含玉笑得很和善,也笑得很認真,語調沒有半分強硬。
「含玉,你在開玩笑的吧?!」程咬金一驚。
「你覺得我的表情像嗎?」程含玉反問。
不像,嗚。
程咬金簡直像是個爹娘不給糖吃的小娃兒,失望、沮喪全掛在小臉上,一清二楚。
「他人又不壞,雖然城裡關於他的評價都是偏向於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笑臉奸商,但總還勉勉強強能挖到一些優點吧,像是……」程咬金扳著指頭,很努力很努力的數著梅舒心那些少得可憐的優點,有些聽在眾人耳裡甚至像是硬拗。
她的反應就像是急於替心上人爭取到更多的認同。
程含玉笑攬過她,「別傷腦筋想這些替他辯解的話,你不知道有時越是辯解越會造成反效果嗎?」只會讓他因為更嫉妒梅舒心而更討厭他。「如果真走到那一天,我不會為難你。」他只會為難梅舒心罷了。
「我也是反對的那個人,但我和含玉一樣,絕對不會為難你。」程吞銀湊到另一邊,也將咬金攬在臂彎裡,三個人就如同呱呱墜地時那樣相擁相牽。
程咬金輕聲一笑,沒有道謝卻仍讓他們知道那笑聲中所代表的感謝。
程含玉和程吞銀也回她一笑,只是兄弟內心有志一同地吼道——
梅舒心,你竟能讓咬金為你而笑,還笑得這麼甜蜜,有本事就別出現在我們兄弟面前,否則見你一次就扁你一次!
突地,一顆雨珠落在程咬金手背上,她抬頭一望,天際有些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