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畫畫嗎?」
幾乎是驚喜不已的,褚友梅迅速的把仍是默不作聲的小薇抱到了其他小朋友的身邊。原本褚友梅以為是同儕團體的力量終於發揮了作用,但當她將紙筆鋪好在小薇面前之時,褚友梅卻又不能確定了。
小薇做出了自從他來治療近一個月來,第一個主動而有意義的動作。他困難地伸起僵硬而過於細弱的手臂,緩慢的抓起了筆。
這不是小薇第一次拿筆?!
褚友梅驚詫地看著小薇雖然頗顯吃力,但卻是標準的驚人、又中規中矩的握筆姿勢。她還來不及深想究竟是郎世雲或是他的妻子曾經教過年紀顯然還太小的小薇拿筆,抑或是這一年多來年邁的祖父母的教導之功,褚友梅就被小薇臉上深刻而痛苦的表情給震懾住了。
這不該是一個四歲半的小孩應該出現在臉上的表情!
有別於一旁同桌畫畫的小朋友臉上所浮現出的輕鬆,繪畫時的小薇竟是苦皺著眉頭,小小的臉擰成一團,卻專注地令人感到駭然。
只見小薇使用最強烈的顏色,驚恐地盡一個四歲小孩最大的能力,先是在圖畫紙上大筆畫出幾個模模糊糊、或站或坐的人形,再是用一些雜亂的顏色與線條狂亂地集中在位於圖畫紙邊角,最為細小的人形之上。最後,小薇居然再用全黑的色調將整個畫面掩蓋式的塗滿。這不該是一個四歲小孩子應有的繪畫方式……褚友梅慌張的想著所有曾經學習過有關於繪畫心理分析的理論與實例,急忙之間,她好像抓住了什麼,卻看見小薇竟是抓起了自己好不容易完成的畫,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將之撕碎。
「小薇?為什麼要撕?」褚友梅惶急地緊抱住不斷狂亂掙扎的小薇。
「你在生氣什麼嗎?不要怕!阿姨保護你!不要怕……」
小薇卻是驚恐地拚命想撕碎、踩踏已是破爛不堪再度摧折的紙張。一直到褚友梅幫忙收拾起所有的紙片,並將之如數丟進垃圾桶裡,小薇才稍稍平息了慌亂的情緒,但仍是緊偎在褚友梅身上,連菲傭都無法接手將他抱過。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薇到底發生過什麼樣的事?
褚友梅茫然地緊抱著懷中的小男孩,呆愕的看向時鐘,才發現治療時間早已經逾時了。她不知道懷中的小孩曾經經歷過怎麼樣的打擊,但她只知道,那個很可能必須負最大責任的父親竟是食言、缺席了。
???
褚友梅從來不曉得自己竟然有撿拾破爛的天分。
也許是小薇臉上那全然的驚恐、害怕的神色,促使褚友梅在下班之後,仍是獨留在治療室,拚命地從一大堆漢堡、可樂、餅乾、糖果的廢紙屆中,撿拾起早已碎成片片、染滿嘿心污漬的圖畫。嚶!居然還有換下的尿布!
褚友梅捏著鼻子,發揮好久不曾玩過拼圖的功能,緩慢地在另一張白紙上仔細拼湊出小薇圖畫的原貌。
「這是什麼?」朱主任湊身過來一同觀看。褚友梅還願意繼續帶小薇做治療,真是令她與陳主任都鬆了一大口氣。
「小薇的畫。」
褚友梅皺眉思索著被黑色掩蓋掉、小薇曾畫出的部分。
「小薇肯畫畫?我怎麼沒聽過?」朱主任頗為此進展感到興奮。「聽說他自從被送到祖父母家後,就變成你一開始看到他的樣子了。」
是嗎?褚友梅緊盯著黑暗中隱藏的人影。四歲小孩的繪畫能力受限於先天的發展,原本就極為有限,再加之小薇很顯然已是久未碰筆了……一般小孩最先開始描繪的人物通常便是自己的家人,而這些人影就是小薇的家人嗎?
等等!那小薇自己呢?以幼兒極端自我中心的心態來看,小薇不可能沒有將自己畫上紙面。幾乎是有些怵目驚心地,褚友梅不得不去注意到那個好像是蜷縮在紙張邊緣、比例上最為幼小的人形。
那個幾乎是被由畫面中央散射而出的濃重色調,與線條層層攻擊、壓垮的小小人形,就是小薇自己嗎?
「咦?這是輪椅嗎?」朱主任好奇的指向畫面中間偏左、一個她原本以為是坐在椅子上的較大人形。輪椅?褚友梅睜大了眼,弄不懂小薇為什麼要畫輪椅。
「原來小薇在畫他的祖父嘛!小孩子真可愛!」
祖父?郎世雲二度中風的父親?
看著佈滿整片畫面的黑沉陰霾,褚友梅只覺得頭痛欲裂了起來。
???
在經過陳主任與朱主任的連番炮轟之下,郎世雲總算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了兒童復健部去盡他所謂的「父親的責任」。
對於上一次他失常的舉止,郎世雲並不覺得對褚友梅有什麼抱歉,或需要賠罪之處。畢竟,是這個無禮的女人先不要命的當面挑釁他,褚友梅在他心中所砸出的傷口,絕對不是她頭上那塊形狀可笑的冷敷貼布所能掩蓋的。
不過郎世雲發現自己好像在無意中成了所有女性家長與治療師的公敵了。
哼!那又如何?郎世雲冷哼地看著近一周以來,似乎老是在帶著小薇東畫畫、西畫畫的褚友梅。
這難道就是褚友梅所謂的治療嗎?他要不要乾脆去找個畫圖老師來教小薇,還省得自己浪費時間兼受氣呢?
郎世雲不安地稍稍挪動久坐在地板上被壓的酸痛的雙腳。褚友梅一定不能瞭解,他是如何膽戰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記憶中,有無數個他不得不晚歸的深夜,幽暗的客廳裡,也是一個這樣的長髮女子微側著臉,扶著兒子小小的手,彷彿總是在叨念著什麼……
當時曉吟到底在說什麼呢?郎世雲痛悔的想,若不是自己始終是太累、太忙……無數個惡夢的夜裡,郎世雲都痛楚的夢到曉吟死前站在高空上,那若有似無的喃喃低語,可是他無論如河都聽不清楚、聽不真切……
若是他曾真的好好地停下自己匆忙的腳步,去聽過曉吟究竟在說些什麼,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如此的悲劇呢?
可是,郎世雲真的以為一切都還有機會、還有時間……
或許褚友梅一點都沒有罵錯。想起父母為了自己與小薇變得蒼老憂煩的面孔,郎世雲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許從來就是個不孝子、壞丈夫、爛父親!
「喂!」
郎世雲驚奇地看著已經是一周余未曾出聲叫過他,甚或是正眼看過他的褚友梅。綁著馬尾、未施脂粉、身穿著沾染上不少顏料的白袍的她,定定地站在自己身前,嬌小的身軀竟輻射出一股令郎世雲頗感防備的堅持。
「我必須跟你談談小薇的事。」
郎世雲環胸靜待褚友梅發言,卻見她神色凝重的搖了搖頭。
???
褚友梅原來也不想跟郎世雲到醫院附設的西餐廳,要不是郎世雲堅持自己已經將近二十四小時沒有吃飯,再來的二十四小時也不會有任何的時間,他要是再餓下去,昏倒在才開了一半刀的手術台上就大大不妙了……
為了無辜病患的生命著想,褚友梅只好答應他的要求。
但、是!較之上次在兩位主任家中的中式食具,這裡又是刀、又是叉的,簡直是太危險了!褚友梅防備地四下張望,好像在決定什麼逃生路線一般。看著她莫名的舉動,郎世雲暗自高興自己畢竟還有能驚嚇到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女子的能力。
「我不會再拿東西丟你的--只要你不再無理的激怒我。」
脫下了寬大白袍的褚友梅,一身鵝黃色的短袖、牛仔褲裝束,素靜的臉使她看起來更小了。這樣的小女人究竟是哪裡來的鐵一般的意志呢?「嘎?」彷彿還在尋找著適當的說詞,褚友梅困難的吞了一口口水。不激怒郎世雲?那怎麼可能……她還是找個遮蔽物比較安全。褚友梅深吸了一口氣,從文件夾中取出了一整疊雖已折好,但多是破破爛爛的圖畫。
這是什麼?郎世雲低頭翻弄著有些還隱然發出異味的畫作。褚友梅難道想徹底破壞他可憐的食慾嗎?
「你可能想知道,這都是小薇這些時日來畫出的作品。」
褚友梅想說什麼?郎世雲狐疑地瞪著那些畫。沒錯,這些畫是畫得太糟,難道褚友梅真要他幫小薇請個美術老師嗎?
褚友梅的下一句話卻乍然氣壞了郎世雲。
「我請過兒童心智科的專人分析……」
「我以為我已經很清楚的說過,我不要我兒子與兒童心智科扯上任何的關係,難道你該死的從來都聽不懂人話嗎?」
「我沒有透露小薇的姓名……」
「那沒有差別!」郎世雲握緊了手上的畫作,剎那間他真想抓起任何東西往褚友梅的身上砸去。「要是小薇因此受到了任何的傷害,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我是發了瘋才會把他交給你照顧!今天起,你不用再管小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