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友梅與夏筱倩則都是好笑地看著在下課時間,擠著小腦袋聽小薇講故事的小朋友十分認真的身影。
而小薇凝肅而認真的解釋卻在霎時間冰凍了所有在場大人的神經。
「我媽媽說,除了她,世界上大部分都是壞人。」小薇皺著眉頭,張大了烏亮的黑眸。「像爸爸、爺爺、奶奶就是最壞的,最會欺負小朋友的人喔……」
小薇在說什麼?褚友梅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而小男孩那軟軟、清亮的童音,繼續飄過她過於震驚的神智--
「我媽媽說,尤其是爸爸最壤了,所以絕對不可以相信爸爸……」
一番話說得有些在場的家長都笑了起來。大部分不知內情的人通常只把小薇隨口吐露的當作是夫妻閨房起勃溪、戰火蔓延到小孩身上罷了。但褚友梅卻無法做如是想。尤其當她一想到葉曉吟是用如何激烈的方式去抗議郎世雲對她的負心……她招手叫過了小薇,正疑惑地想要多問些什麼。
「哼!壞爸爸!」小男孩偏過臉去,八爪章魚似緊抱住褚友梅的樣子逗笑了眾人。褚友梅不用回頭便知道是誰大駕光臨了。
郎世雲一身未換下的醫師服,他擰起了濃眉,伸手越過褚友梅的肩,輕揪住兒子的耳朵,恨恨地說:「臭兒子!你的反抗期未免太早了吧!」
「友--梅--壞爸爸欺負小薇!」吃裡扒外的小子馬上告狀。
「臭兒子!告訴你多少次要叫褚阿姨!」
褚友梅頭痛的斜睨著這一對爭執不休的「壞爸爸」與「臭兒子」。而被稱作壞爸爸的郎世雲似乎不以為忤地咧開了笑容,輕輕地對她搖了搖手:
「哈,友梅。」
「壞爸爸不可以叫友梅!」臭兒子還要聲張主權。
唉!她的名字有什麼了不起嗎?值得這樣丟人現眼的爭吵嗎?
自從小薇的病情大有進展,特別是那日在她面前失態痛哭之後,郎世雲的陰霾與暴躁,彷彿都隨著小薇的開口而遠去。他在褚友梅的面前變得十分聽話又任勞任怨,對於所有的辛苦也顯得甘之如飴。褚友梅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壞爸爸雖然嘴裡不說,但還是十分關心自己惟一的兒子的。
「你也有黑眼圈了。」
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拂過褚友梅的眼,攪動出奇異而僵凝的氛圍。褚友梅故作輕鬆的撥開他的手說:「要歡迎我加入熊貓家族嗎?」
「小薇也要當熊貓!可是……什麼是熊貓呀?」
不甘被兩個大人排除在外的小薇皺著眉頭說。雖然臉上帶著笑容,但是,小薇逗趣的童言童語並沒有洗去褚友梅心中的疑慮,某種莫名的預感告訴她,這一切一定還有問題。
???
相對於褚友梅的不安與疑慮,郎世雲在忙亂了數月之後,終於得到了一絲喘息的空間。嘴裡哼著歌,想起褚友梅如今與他一式一樣的熊貓眼,他就不禁有些惡作劇似的愉快了起來。
這是什麼樣捉弄人的心態?難道竟是獨苦苦不如眾苦苦嗎?
想起自己在褚友梅面前失控又丟人的舉止,郎世雲不禁有些赧然。他真的不記得上次在熟識的人面前痛哭、耍賴,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過,他並不以自己的淚水為恥。痛楚的過去經驗告訴他,當一切是淚水還可以挽回的時候,他並不在乎為了自己心愛的兒子流光他所有的淚水。
只是,他為什麼會那樣幾近是要脅、無恥地,逼迫著那個其實與他並無深厚關係的小女人呢?
郎世雲並不想去瞭解自己的心態。一種莫名的求生本能告訴他,不管是要使用再丟人、再卑鄙、再莫名其妙的手段,只要他在疲倦了一天回到家之後,能夠時時看到褚友梅的笑容就好--甚至是她生氣的橫眉豎眼也沒有關係。
因為,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就能感到一種久違了的安心與安定的感覺。難道小薇也是這樣嗎?唉!這竟然是某種遺傳嗎?郎世雲不禁大歎。郎家父子似乎都對褚友梅上了癮,而且是很嚴重的那一種。
只可惜,郎世雲的安寧持續不到幾日。
在數年困頓掙扎中,難得令他能感到安心的褚友梅往往帶給他的,卻盡都是一些要命的消息。望著親自來到自己研究室的褚友梅那凝重的神色,郎世雲莫名的有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你說什麼?」站在自己的研究室裡,從層層疊高的書堆中,郎世雲震驚地瞪視著褚友梅。「不,我說過,我不希望小薇再去做任何的心理分析……」
褚友梅明白,對著眼前這個好不容易才求得些許平靜的男人說這些話實在有些殘忍,但是,她還是簡短地將小薇所說的話與之前幫過忙的心理師所給的建議,統統交由郎世雲決定。而這些已經是褚友梅頭痛地思索了數日,再三分析小薇話中的真實性,並向朱主任求救之後,所做出來的決議。
褚友梅還記得朱主任在乍聽此事時的忿怒。朱主任說:
「小薇說媽媽告訴他,爸爸、爺爺、奶奶都是壞人?噢!老天,曉吟到底想做什麼?她這樣陷害世雲難道還不夠嗎?」
陷害?葉曉吟不就是因為被郎世雲的花心傷透了心,才會做出這一切可怕的舉動嗎?雖然身為一個母親竟去灌輸那麼小的兒子不正確的觀念的確太過偏執,但是,那不就是一個為愛傷透了心的絕望女子嗎?
褚友梅困惑地望著顯然仍有事情瞞著她的朱主任,朱主任卻仍是為難的什麼都不肯透露。除了要褚友梅來找郎世雲商量,她只是一再地說些什麼要褚友梅相信郎世雲其實並沒有做錯、他實在是冤枉……
郎世雲沒有做錯什麼?她又可能冤枉了他什麼呢?
褚友梅發現自己雖然並不想要,但仍是一腳踩入詭譎的泥淖之中。因為,她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毫無掩飾,充滿了絕望與苦澀的郎世雲。
站在郎世雲的辦公室裡,褚友梅靜靜地看著原本是笑嘻嘻,甚至有幾分驚喜地看著她的郎世雲,在聽見小薇的亡母亟有可能向小薇灌輸了許多仇父的觀念時,宛如化身為一頭身重劇毒的猛獸。他的面部表情由不信、忿怒、悲傷、掙扎……到絕望。
最後,他沉默了好半晌,臉上卻是毫無生氣地問:
「那麼,我應該怎麼去配合小薇的心理治療?」
三個月來第一次郎世雲沒有反對讓小薇去做心理治療,而他太過乾脆的態度,卻讓褚友梅有些不知所措。她原先預計郎世雲絕不會相信他的亡妻竟有如此不可思議、駭人聽聞的舉止,還打算要與他據理力爭一番……褚友梅只有乾澀的說:
「我會再聯絡你,目前暫時還不需要你出面。」
痛苦的沉默迴盪在窄小的室內,郎世雲一直盯著褚友梅,彷彿想由她身上汲取些許的勇氣。終是忍不住地,他緊閉住眼,痛苦而嘶啞的低喃:
「天啊!我雖然知道她恨我……但是,她真的那麼恨我嗎?」
「世雲,你冷靜一點……」這狀況之下還能說什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嗎?
「告訴我,我該怎麼冷靜?」郎世雲沮喪的搖頭,一臉愁慘。「你曾是那樣深愛的妻子告訴你的兒子要恨你……天啊!友梅,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早該料到曉吟不會那麼容易放過他,他早該知道在葉曉吟那虛構、扭曲的世界之中,他郎世雲就是那只萬惡不赦的惡龍。
「那麼,你到底做錯了什麼?」一個罪人怎能有如此痛楚又無辜的表情?雖然自知逾越,褚友梅仍是隱忍不住的問。
「我做錯了什麼?」郎世雲呆愕地望向褚友梅,彷彿極不能理解她的問題。這是一個他也自問了很多年的問題啊……好半晌,嘶啞的聲音終於回覆了她的疑問:
「我不該認識她。」
???
郎世雲僵硬地坐在狹小的心理治療室內,如坐針氈地面對著負責治療小薇的心理師。而作陪的褚友梅,則是不解地看著他明顯過於緊張的神色。
看來並不單只是對於心理治療的偏見,郎世雲真的很討厭心理治療嗎?
心理師客氣地對著神色緊張的家長操作著電視螢幕。「郎醫師,現在請你先看看錄影帶錄下的小薇心理治療的片段過程。」
催眠與放鬆治療中的小薇閉著眼,臉上恬靜的笑容有如天使。但是,他小小的嘴裡所說出來的話,卻是叫聽者無不悚然而驚。
小薇夢遊似的說,媽媽總是會在教他畫畫時,牽著他的手,一再重複地告訴他,爸爸是壞人,他總有一天會與爺爺奶奶一起把小薇從媽媽身邊搶走,到時候,小薇就永遠見不到媽媽了……「所以,我才這麼久都見不到媽媽,是不是?」
小薇最後那不解而泛紅的眼眶,教郎世雲不忍卒睹的移開視線。老天!她怎麼能夠這樣對小薇說,就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