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師傅,上月初八訂的那副人皮面具做好了沒?"
昏暗的屋子裡,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舉起枯臂,遮擋突來的一縷光線。一個學徒的男孩子掀廉而入,身後跟著一個高大身影。
"好了。"老人簡短的回答,小心翼翼蹬上椅子,從櫃頂取出一隻黑匣子。顫抖手頗為依依不捨。
想他幹這行幾十年,無數栩栩如生的面具,讓他在江湖上獲得了萬人景仰的聲譽。可這一副,卻是他最最得意的精心之作。任憑是誰,不管相貌賽過閻羅王,還是醜勝癩蛤蟆,只要有了這副面具,霎時就能變為翩翩美男子,即使潘安見了也會自慚形穢跳黃河去。
唉,今天,終於到了交貨的日期了,就像閨女出嫁一般,讓他不捨呵。
他定要好好瞧瞧,這訂貨的客人,究竟是長什麼模樣?能否配得上他的心血。
"公子,請用茶。"學徒禮貌的請客人進門,低眉立到一旁。
老人揉揉眼睛,藉著油燈的光線,總算看清了來人。
他身著一襲白衣,風姿颯爽,俊逸中帶著陽剛。茶水雖燙,舉杯的手卻十分沉穩,不歪不斜,沒有半點潑灑。嗯,該是內功深厚的習武之人。
白衣上鑲著織金的花邊,腰間一塊白玉古樸光潔,搖著的紙扇上的水墨,像是六如居士的傑作。嗯,看來這人出身富豪之家。
目光往上漸移,終於,看清了此人的相貌。不看不打緊,這一看,使老人倒吸一口氣。原以為,他的人面皮真已俊美無雙,但這張臉……
"師傅,可以取貨了嗎?"聲音如風傳來,俊顏微笑綻放,昏暗的屋內頓時有了亮度。
"可以,可以。"老人將黑匣子遞上前去,欲言又止,"公子,不知有句話,我當問不當問?"
"師傅請講。"
"公子已俊美至此,要這面具還有何用?"當初,有人來信稱要打造一副俊美無雙的人皮面具,他還以為對方定是個醜陋之徒,要以此遮羞,沒想到……
"我要用它辦一件重要的事,"如風的聲音轉淡,縹緲輕逸,似在凝思自語,"一件嚮往已久的事。"
"呵,老朽多嘴了。"感到對方若有似無的憂鬱,老人急忙道歉。
"多謝師傅的高超手藝,助我完成多年的心願。"話語剛落,人已閃到門外,一張萬兩的銀票飄落桌上。
"公子,您不打開匣子驗驗?"老人頭一回,顧不得陽光刺痛自己的眼,追到門邊。
"不用了,您的招牌,我信……"
聲音明明聽得清楚,人卻已萬分遙遠。
第一章
木盅蓋子一掀,清淡的香味就瀰漫開來。盅內用一層鹽霜、一層姜蓉、一層花椒,再裝滿黃酒,浸著鮮美的蟹。用竹筷輕輕夾起一隻碩大的蟹,剝開脆殼,便可見紅得發亮的蟹黃,忍不住輕嘗一小片,味如鹹蛋黃,令人無限回味。
"小姐,好香啊!"身旁的綠衣丫環笑著拍手。
"小姐當然香!"南宮雪輕調皮的將衣袖在丫環面前一甩,袖中一股香氣逸出。
她從不薰香,這股花般的氣息是打娘胎裡帶來,再加上每次沐浴時,都是浸在有各式鮮花的池裡,以致平時只要微微一動,袖中便能逸出香味來。
"明明知道人家說的是這鹽醃蟹,"丫環躲開小姐的偷襲,腦袋直往木盅裡張望,"小姐,這麼多……都是要送到左使那裡去呀?"語氣中明顯的不捨。
"大哥最近搗毀了天鷹派的老巢,很是辛苦,這個自然要送過去的。"說到"大哥"二字,她雪似的面頰上頓時浮現一抹緋紅。
"話雖如此,可……現在入冬了,哪裡去找這麼蟹黃飽滿的大螃蟹?小姐您醃製它們費了許多工夫,哪能不給自己留下幾個?再說……再說……送到左使那裡,他吃不完,還不都便宜了那些小妖精!"丫環的語氣忿忿,頗有打抱不平之感。
提到"小妖精"三字,南宮雪輕緋紅的臉色驟然轉青,她緩緩撫平胸中起伏的氣息,晶亮的眸子投向窗外。
"昨夜下了今冬第一場雪,聽說中庭的紅梅開了一簇,小喬,咱們等會兒看看去。"她幽幽吐語。
"中庭?"小喬吐吐舌頭,不敢多言。誰都知道左使前些日子召來的歌妓,每日早晨,都喜好在中庭練習歌舞,特別是在那片梅樹之下。
這名喚作燕燕的歌妓,仗著有幾分姿色和左使的青睞,竟然口中無人起來,把天璿宮裡的下人呼來喚去,儼然一副受寵姨太太的嘴臉,很惹人討厭。
把裝蟹的盅納入籃子裡,塞到小喬懷中,南宮雪輕忽然綻放歡顏,蹦蹦跳跳的前行,腕上、足上幾串金鈴同時叮叮作響,愉快悅耳。
"唉……"小喬望著她的背影,不禁輕歎。
小姐平時裝作天真活潑的樣子,私底下的憂愁卻沒人知道。宮裡人人把她當成不經世事的小孩子,於是她也樂得扮個孩子。但……女孩家大了,總有心事的。,
粉紫的斗篷輕擺,南宮雪輕繞過迴廊,便來到中庭。
初冬的雪覆在地上薄薄一層,並未融化,淡黃的太陽圓圓掛在樹梢,給庭院映射一抹清淺的光。此時,有人正在庭中翩翩起舞。
步子漸近,叮叮的鈴聲竄入樂師的伴奏,似一把利梭穿透綿緞,擾亂了原有的音符。樂師頓時蹙起眉,摀住耳朵,琴聲驟歇。
"怎麼回事?"起舞的歌妓煞不住步子,險些撞到梅樹上,驚慌之餘不由勃然大怒,喝斥樂師。
"這聲音……"惶恐的樂師指了指長廊上惡笑著的紫衣少女,張口辯解,"這聲音叫我彈不了了。"
"又是你!"歌妓看清了來人,嗓音抬高八度。
"對,就是我!"南宮雪輕故意響亮的晃了晃腕上的金鈴,笑盈盈的躍到庭中,朝歌妓豐滿的身軀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出聲,"燕燕姊,大冷天的,穿得這樣單薄,小心傷風!"
"呸!大清早,想咒我生病?"燕燕朝地上吐了一口白沫,狠狠的盯著南宮雪輕。
哼,這個搗蛋的小鬼,連續幾日都到中庭找她的碴,害她練不了晨舞,一日胖了好幾斤。她知道他們習武的人厲害,懂得用內力擾亂別人的琴音,有什麼了不起的?要不是看在這小丫頭片子與南宮大官人兄妹相稱的份上,憑她在窯子裡的脾氣,早一巴掌招呼過去了。
"咦,燕燕姊,幹麼氣成這個樣子?"南宮雪輕笑意更邪,"是不是昨夜大哥沒讓你伺候,於是獨守空房,寂寞難耐,所以一大清早找人吵架解恨?"
她她她……她怎麼知道昨夜……
為了維護面子,燕燕鎮定神色,眉毛一挑。"誰放出來的屁話?爺昨兒夜裡明明好端端的在我房裡,賞了奴家一串南海夜明珠,還說要多留我一段時日,到底是誰在造謠!"
"那燕燕姊為何一大清早就跑到中庭裡練舞了?"南宮雪輕曖昧的一眨眼,"憑大哥如狼似虎的個性,肯這麼早就放了你?我可記得從前的那些酒國名花一進了大哥的房,統統哼哼咳咳半個月起不了床。"
"你……"燕燕臉色蒼白,"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家,講這種話,你好不好意思!"
"總比有些人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別人家裡橫行霸道的好!"她輕鬆回敬一句。
"曲師傅,我們走!"燕燕趁著自己沒被氣得七竅生煙,匆匆喚了琴師,把步子往回挪。誰知轉身太急,沒注意背後那株梅樹,猛烈一撞,硬是把早開的紅梅撞得繽紛落下。
"哎喲──"她護住腦門,放聲大罵,"殺千刀的鬼樹!來人,把它砍了!"
一聲令下,四周頓時竄出幾個奴僕,慇勤回應。
"住手!"南宮雪輕躍到梅樹下,"這是今冬開的第一簇梅,誰敢砍掉天賜的好兆頭!天璿宮是沒有規矩的地方嗎?哪容得了一個外人在這裡放肆?"
"外人?"燕燕冷笑,"爺昨兒說了,過幾日便替我贖身,納到他房裡。這中庭也算是爺的地方,我說砍就是得砍!"
"你敢──"
"阿福,砍!"
紫影一晃,左右為難的奴僕還來不及回應,就紛紛被一股氣打掉了手中的傢伙。眾人眼珠子繞著中庭轉一圈,只見南宮小姐落到燕燕姑娘面前,袖子一揚,一股香氣隨著花粉般的微粒散出,灑在燕燕姑娘的身上。
"哎呀!"小喬連忙奔過來,慌張的盯了仍不知死活在叫囂的歌妓幾眼,附到南宮雪輕耳邊低問:"小姐,你這回用的是什麼?蜘蛛粉,還是毒蛇液?"
"嘿嘿,"南宮雪輕賊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燕燕見眾人紛紛掉了手中的傢伙,只當他們是害怕南宮雪輕,一氣之下,親自操起一把斧頭,就要往梅樹砍去……
忽然,冷風一吹,她感到脖子上竄起一陣奇癢,用沒舉斧頭的左手抓一抓,再抓一抓,奇癢非但未退,反而愈來愈癢。不管他,先砍了樹再說!誰知舉著斧頭的右手竟似沒了力一般,軟趴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