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這菜倒掉吧,熱了多次的東西吃了不好,另端一盤新鮮的送到王爺屋裡,我一會兒就來。」
「王爺不在屋裡。」老家丁神秘地指著前方那座假山之後,「王爺在『掬憶齋』裡呢!」
「掬憶齋?」入府這麼久,倒是頭一次聽說。
「那是王爺的書齋,一般人不許進的。從前王爺沒事就待在那兒,能待上一整天。」掬憶齋的秘密遲早得讓桃姑娘知道,先提醒也好。
「一般人都不許進?」櫻桃笑意淡了,「那我可能也進不去吧?」
「噯,桃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現下王爺最貼心的朋友就是你了。」老家丁慫恿,「如果你都沒法子勸王爺從那裡頭出來用膳,王爺可能真要餓病了。」
「那……好吧,」她點頭,玩笑似地答,「我就冒一次天下之大不諱,闖一次那掬什麼齋,可萬一王爺惱了,李叔你可要救我。」
「好說,好說。」老家丁朝身後打了個手勢,新鮮的飯菜便由小廝飛速地端了出來,他急急引著道,帶領櫻桃走向掬憶齋。
好清幽的一個地方!
石的假山,清的細泉,婆娑於風中的竹葉,還有一股淡淡墨香從那低垂的門簾內飄散而出。
櫻桃鼓起勇氣掀簾而入,未流雲就站在房的中央。
「王爺,該用午膳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與平常無異。
「哦。」未流雲輕輕的答,似剛從沉思回到現實,依依不捨眼神還有些朦朧,他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惱火,但也不如平日高興。
「今天大廚子做了幾道難得的菜色呢!蔥香鱸魚,炭烤全羊,椒炸山雞排……聞一聞都讓人流口水,王爺快趁熱嘗個新鮮!」
她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架案幾、拖椅子、倒酒水,忙亂一大陣,但未流雲顯然無動於衷。
「王爺不餓?」櫻桃笑著自行坐下,「我可餓了,不介意我先嘗嘗吧?」
夾起一塊紅辣的山難排塞到嘴裡,大力咀嚼,一時間,刺激的味道引得她幾乎眼淚傾瀉。「嘶嘶嘶」的吸著空氣,雙手在唇邊猛扇——
「好辣!好辣!」她大叫,「不過味道真可稱得上煜都一絕,王爺你再不動心可就有些奇怪了,連神仙見了都會飛下凡來跟我搶吃的呢!」
回味無窮地吐出香脆的雞骨,筷子伸向青瓷大碗。「再等小桃兒我來嘗嘗這鱸魚!這可是從中原運來的寶貝哦,三天三夜,快馬加鞭,王爺你才能見著這活跳跳的鱸魚,當年楊玉環的荔枝可能都沒這個新鮮呢!中原四大名魚,以松江鱸魚為最,浦文俊在『練江竹枝詞』詠道,待到一竿紅白透,沿街喚賣四鰓鱸……這鱸魚嘛,嘻嘻,又叫做『貴妃乳』哦,據說嫩如美女之胸,王爺真的不動心?」
大力被引誘的人依然似一塊木頭,悄悄跟進來的阿黃倒是抵擋不住香味的召喚,急匆匆地想撲向案幾。
「壞阿黃!」櫻桃故意罵它,「你都吃過午膳了還要跟咱們搶?如果肚子被撐破,哼,到時候縫都縫不好!王爺,我偷偷告訴你喔,這段日子你吃不下的飯菜,我們都餵了阿黃,所以它才長成現在這個樣子,跟球一樣,一隻快爆掉的球!它要是脹死了,王爺你可成了罪魁禍首了!」
「嘿……」終於,立在房中央的人有了反應,輕笑出聲,「小狗吃了沾鹽的東西是會生癩子的,可我瞧阿黃現在好端端的——小桃兒,你又在騙人了。」
「咦?」櫻桃睜大眼睛,「王爺真是博古通今,這麼快就把小桃兒我的話給揭穿了!也太快了吧?」用筷子支著下巴,咳聲歎氣,:唉,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好玩!」
未流雲走過來,自青瓷碗中挑起一塊細嫩的魚肉,靜靜地嘗了口後,歎道;「小桃兒,你沒說錯,這鱸魚果然似……美女之胸。嘿,對著一個食慾大開的人很難不受影響,我現在的確感到有點餓了。你又贏了,小桃兒。」
她總能贏他,逼他說話,逼他吃飯。眼前的女孩,恍如早春第一束明媚的陽光,逼他從昔日的陰影中走出來。
「那我功成身退,不用再虐待自己的肚子了,」櫻桃立起身,「人家剛剛才吃過午膳,還得裝出一副很餓的樣子,好痛苦哦!況且現在不是唐朝,連中原的人都以燕瘦為美了,小桃兒我可不想變成胖桃兒……」
她還想說點什麼,但忽然煞了口——先前只顧絞盡腦汁盯著菜餚勸他進食,忘了打量這屋裡的東西。現在,終於得到空閒可以打量了,她卻寧願自己永遠不要有這樣的空閒。
掬憶齋,四壁滿滿掛著無數幅畫卷,隨風飄蕩招搖,像一面面炫目的旗。
她在那刺眼的色彩中,感到一陣頭暈,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終於她知道了他為什麼喜歡待在這兒一整天,而且不讓別人進來。
因為那四壁的畫,畫得都是同一個人的臉——羅蘭!
羅蘭小姐人走了,她的容貌卻留在這兒,大笑的她、微笑的她、嗔怨的她、撒嬌的她,喜怒哀樂,風情萬種,全都印在這牆上。
原來,他足不出戶就可以彌補對她的思念;她,從未離開。
「好漂亮的畫……」櫻桃定了定神,努力微笑。她總是在微笑,什麼時候才能任性地哭?「是王爺你畫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他低著頭品嚐著一塊羊肉,看不清表情。
這個男人,會知道她此刻的難過嗎?
「耶,王爺你可別怪我班門弄斧喔!」櫻桃故作開心地背過手,扮個鑒賞家,「你這些畫呀,好像有點閉門造車,比如這張,羅蘭小姐是絕對不會有這種表情的,她要嘛哭,要嘛笑,這種夢遊般的迷離神態……咳咳,我跟了她這麼久從未見過。」
他拿過白瓷的勺,輕輕蕩著清湯,不回答。
她湊到他臉前,頑皮嘻笑,「怎麼了?說你的畫不好,生氣了?」
「沒什麼,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良久,才聽到他低低的聲音。
「什麼有趣的事,可以告訴我嗎?」她依舊嘻皮笑臉。
可以告訴她嗎?呵,這個女孩原本跟他沒有絲毫關係,但不知不覺中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身邊,讓他習慣了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告訴她自己的心思。
她似乎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那一顰一笑之中,他感到了某種昔日熟悉的東西,像久別重逢的蝴蝶,展著晶瑩美麗的翅子飛入他的心間,讓那一片本已荒蕪的心園憑添生機。
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絲天然的馨香,迷醉了他,讓他心甘情願吐露秘密。
「我想起很久以前遇到的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櫻桃大吃一驚,「原來王爺你還有別的女孩子?這可不好讓羅蘭小姐知道。」
「呵,」他苦笑,「你以為,她現在還會介意嗎?」
「唔……等王爺你的傷養好了,她還是會介意,我想。」櫻桃睫毛一眨,「還是來談談那個女孩子吧,小桃兒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未流雲開始敘述,「那時候的我跟你現在一般大,而那個女孩子,也是像你這樣古靈精怪的。」
「哦,我懂了!她一定是王爺的初戀情人!」她一拍手掌,得出結論。
「她是我父皇的妃子。」
「啊?」她張著嘴巴,半天闔不攏。無意中,她竟挖到一段不倫戀史。
「小桃兒,傻了吧?我就知道你會出現這副表情!」未流雲笑,「還要繼續聽嗎?」
「當然當然!」櫻桃大力點頭,「我更感興趣了!」
「知道詩經中有一首『蒹葭』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可她在背這首詩的時候,便順口將它改為,晨曦白露宛凝霜,蘆花深處霧茫茫,夢中伊人何處尋,秋水長天各一方。那一年,她只有七歲,因為這首詩,成為名滿煜都的才女。」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憂鬱繞在半空中。
「父皇聽說了她的盛名,等她長到十四歲便將她接進宮來,本想給我的姊姊當個伴讀,可那天在御花園裡,父皇竟無意中發現了美貌的她。據說,當時她穿著一條湖水般碧綠的裙子,讓人眼睛一亮。御花園裡群芳鬥艷,萬紅叢中的這一點翠,自然會讓人眼睛一亮。」
綠色?這多像選妃那日的情景呵。那日,羅蘭小姐不也是穿著一縷綠嗎?
「父皇非常愛她,那時候有一個術士因為不肯煉製長生不老的丹藥,幾乎要被處斬,但就因為她無意中說了一句『皇帝伯伯,您這樣做好像不太對』,父皇就真的放了那個術士。本來等她十六歲生辰那天,父皇要跟她圓房並封她為昭儀,可是……」
「可是她十六歲生辰之前,卻遇見了王爺你?」櫻桃猜度。
凝眸一閃,與她相觸,她知道自己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