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他也發現了她眼裡的同情。他難堪地抿起了嘴,洗得乾乾淨淨的大手下意識地抓住衣角,「我……我只要換舊衣就好。」
他眼底一閃即逝的脆弱揪疼了她的心、燙熱了她的眼眶。為了減輕他的尷尬,她勉強自己微笑道:「我弟弟有幾件舊衣服,可是恐怕不合你穿。」
「那你丈夫沒有不要的衣服嗎?」
她搖頭,「我還沒有嫁人。」
一聽她還沒有丈夫,他原本略顯黯淡的眼又亮了起來。「真……真的?」
他溢於言表的興奮讓她不自覺地跟著嫣然一笑,「真的!」
『『那……那……」他「那」了半天也說不出個什麼,只是一味傻笑著。
「那什麼?」她放柔了聲音。
「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臉色倏地又黯了下來。
「既然你沒有舊衣服,那就算了。」說完,他垮下寬厚的肩膀,沮喪地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她開口喊住他。
不知怎麼回事,她的心就是一直吶喊著不能就這樣讓他走。
他回頭,以為她是因為要鹿肉的緣故才喊住他。低頭看看腳邊的鹿,他毫不猶豫地決定道:「你是不是要鹿?我整只給你好了!」
她上前拉住他衣角,搖搖頭,「我不是要鹿,而是想告訴你,如果你不急著離開的話,我可以趨這幾天用多餘的布料做件衣服給你。」
他一愣.眼底寫滿了難以置信與懷疑。「你……你說要做衣服給我?」
「嗯!」她點頭。「不過我不知道你的尺寸,可以請你跟我到屋裡量量看嗎?」 ,
「量?」過多的震撼叫他—時反應不過來。
她嘴角微揚,明白他臉上的呆滯可能會持續好一陣子,為了節省時間,她乾脆主動將他拉進屋裡,要他乖乖站在桌旁。
拿起布尺,她吩咐道:「你現在別亂動,我幫你量尺寸。」說完立刻攤開布尺,為他量起身來。
由於他的個頭比她高出近兩尺,迫於無奈,她只好站到矮凳上為他量肩膀。
不知是她錯覺還是怎的,當她拿著布尺一碰上他肩膀時,竟感覺一陣來自於他的微微顫抖。
「我……」似乎發覺到自己聲音裡的哽咽,他頓了下,緩和激動情緒後才又開口,「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有人為我縫衣服。」
那年他三十歲,也就是說,在遇上她之前,他受了整整三十年的苦、嘗了三十年的寂寞,沒有家人陪伴,沒體會過一絲絲親情溫暖……
思緒拉回到眼前,看著他用心呵護女兒的慈父模樣,或許她應該再為他多生幾個孩子才是。
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在她還沒出聲前,易開封就已發現到她的存在。
「初靜?」他一回頭,見她手中端著菜,連忙空出一手接了過來,擱到桌上。「你忙完了嗎?可以吃飯了吧?」
她邊搖頭輕笑邊伸手抱過孩子,「我幫晴娃洗澡後再吃。」
他一聽,二話不說地就是一聲:「不行!」
「為什麼不行?」
易開封叫她晶亮的大眼瞅得臉又泛紅,「你先吃飯,待會兒我再幫女兒洗澡。」
「你洗和我洗不都一樣?」她還是很堅持。
「弟妹啊!」武大爺突然出聲了,「開封是心疼你,怕你太累,我看你就乖乖順他的意吧!」
像是這才發現自己怠慢了到家中來的客人們,初靜微紅了臉,滿是歉意地朝他們倆頷首問候道:「大爺好,大夫好。」
「別那麼客氣啦!」胡大夫回她一記親切的朗笑,隨後轉頭對武大爺說道:「老武,我看我們先讓開封一家子把飯吃飽,然後再來喝酒吧。」
武大爺點頭同意道:「說得也是!」說完起身讓出位子,招呼站在一旁的幾個易家小毛頭,「來你們幾個別傻傻地杵在那兒,快來吃飯啊!」
★ ★ ★
「開封啊!」喝得微醺的武大爺顯得有些激動地握住易開封粗壯的上臂,「我心底有個打算已經擱了好些日子,一直沒辦法讓它付諸實現,不過現在總算有了個好機會……開封,咱們是不是哥兒們?」
還算清醒的易開封愣了下,隨後點頭,「嗯。」
得到他肯定的答覆,武大爺滿意地笑道:「既然是哥兒們,那咱們來合夥做門生意如何?」
「做生意?」易開封皺了下眉,直覺轉頭看看—旁正在哄女兒吃飯的妻子,然後回頭問道:「大哥要做哪一門生意?」
「咱們來開鏢局!」武大爺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
「鏢局?!」不只是易開封聽了驚訝,就連胡大夫也是嚇了一跳。「老武,鏢局可不是你說要開就可以開的。」
「這我當然知道!」武大爺啐道:「你以為我說著玩的啊?才不呢!我可是非常認真的!」
啜了口酒,胡大夫訕笑道:「認真?老武,開鏢局要錢、要武師、要地、要人脈的,光認真沒用啊!」
武大爺甩甩手,「要錢嘛,我大半輩子省吃儉用的,手上也算存了一些。要武師的話,我已經有個現成的人選了。至於地嘛,我家婆子的表弟在省城裡有塊地要賣,說是賣給自家人可以便宜幾分,我怕錢不夠,所以才要找開封老弟合資。老胡,這你有沒有興趣?」
「你說的武師人選是誰?」胡大夫不答反問。
「你還記不記得?我有個堂兄弟在西安的龍五鏢局裡當鏢師。」 ,
胡大夫點點頭,「我是聽你提過。」
「他就是我提的武師人選。」武大爺解釋道:「我這個堂兄啊!這幾年因為和鏢局裡的少主處得不甚愉快,便有了自己出來自立門戶的念頭。正巧不久前他來看我時,我剛好跟他提起了想做個小生意的打算,於是他才問我要不要一起開鏢局。」頓了下喝口酒潤潤喉,他續道:「我堂兄的意思是,資金我們雙方共出,他負責請鏢師,我負責找地方,到時候鏢局開成了,我內他外,我管錢、招攬生意,而護鏢、收徒的事就全都歸他。至於人脈嘛!這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堂兄當鏢師當了二十多年,大江南北什麼三教九流的朋友他沒有?人脈絕不成問題!」他拍胸脯保證道。
「那老武,你還差多少?」
武大爺眉一挑,也不隱諱地老實說:「還差—百兩銀子。」
「一百兩?」
尋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過十數兩銀子,—百兩對於他們這種務農的小老百姓而言,的確是筆不小的數日。
「老胡,開封。」武大爺一口乾盡碗裡酒,咂咂嘴道:
「你們看,我種了大半輩子的田,賺到的也不過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錢,想想我有三個兒子,本來我還想說就算拚死擠活也要讓他們讀書,將來好跟人家考功名中狀元。可惜三個的腦袋都像我,壓根不是讀書的料。既然不是讀書的料,那也只能跟著我種田養豬,往後如果要分家,他們一個人分到的就我那塊七分田的三分之一,七分田的三分之一能養活一家人嗎?」他頗不以為然地一笑。
「哪,不是說我不安分,只是現在我回頭想想,當初倘若我聽我那位堂兄的勸,和他一起離家北上當鏢師去,說不定我早已逛遍五湖四海,而不是被綁在這七分地上過一輩子……我實在是不想讓兒子們和我有同樣的遺憾,男兒志在四方,趁年輕時出去闖闖,成也好、敗也罷,總算他們都出去走了那麼一趟,所以啊,我才想到要開鏢局!」
「你們看,這來鏢局裡尋求護鏢的,無論人、財、貨什麼東西都有;接觸的事物多了,眼界自然也就不問……」忽然他抿起嘴,下意識地瞥向不遠處的初靜,壓低了聲音說:「我這輩子能娶到我家婆子,說好運氣也真的是好運氣,可是總覺得不對勁……開封!」他轉向易開封,「我說句老實話,你也別介意,像我們這樣的粗人,娶了她們那種讀過書、識過字的官家小姐,有時候在她們面前還真的是抬不起頭來……」
他的妻子在還沒嫁給他之前,是鄰村一個老秀才的ど女兒,要不是家中真的是一窮二白了,老秀才也不會讓女兒嫁給他這個目不識丁的小農夫。而開封他妻子聽說還是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若非為了什麼苦衷,她哪有可能嫁給開封?
易開封聞言,表情倏地一變,持碗的手一鬆,碗裡的酒液撥出了三、兩滴。
醉眼迷濛的武大爺沒發現他的不對勁,逕自絮絮叨叨地說:「從以前到現在,我跟我那婆子吵架,沒有一次吵得贏她。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隨隨便便開口就是我們這些不識字的想了大半輩子也想不到的大道理……你們別以為我剛剛那番活真是我自個兒想出來的,不瞞你們說,那些都是我和她為了兒子前途問題吵架時,她隨口說出來的啊!」武大爺說著又是一碗酒下肚。「所以我才要開鏢局,就算不賺錢,也可以乘機磨練磨練我那三個呆兒子,讓他們好好去見見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