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淚痕未乾的她進入了恍惚的夢境中。她夢到母親好安詳、好和藹地對她微笑,正站在好遠好遠的一片花海當中,對她揮動著雪白的衣袖。
"香兒,以後娘不在你身邊了,要好好保重自己喔!"
"娘會一直看著你的,香兒不要哭,知道嗎?"
母親溫柔的嗓音漸行漸遠,陸凝香一直朝著母親的方向奔去,卻始終維持一段距離,怎麼也追不上。
一層霧氣迅速地蒙上了她的大眼。"娘!不要走!"
雞啼劃破初曉,陸凝香已在母親遺體旁睡了一夜。她揉揉眼,揉碎了眼中的淚。小小年紀的她並無法瞭解死亡的真正意義,她望著母親雪白的面孔,伸出手去搖搖母親。
"娘,該起床了,您已經睡了好久好久了,起來吧!娘。"
回應她的是母親僵硬的身體。
陸凝香輕蹙起眉一直端詳著母親,索性就坐在床邊等待著。
等待中,陸凝香的肚子開始大鬧起五臟廟,可憐她從昨兒至今都尚未進食。她抿抿嘴,看見桌上昨天的那碗菜汁,便湊上去端起藥汁大大飲啜一口,那強烈的苦澀味令她嗆得咳了起來。
"嗯,咳咳……真是……咳!好難喝的藥喔!難怪娘都一直不吃藥。"
就在此時,她們家那道不堅固的門被人用力地踹開,發出很大的聲響。
"準是爹回來了。"她小聲地咕噥。向來只有她爹會用腳開門。
果不其然,下一刻,陸大年一張醉醺醺的老臭臉便映入了陸凝香的眼中。在她小小的心靈當中,究竟爹是怎麼樣的角色她一點也不明白,只知道爹是個用腳開門、渾身酒臭、三天兩頭才回家的男人。
不過這一回不同的是,回來的不只是爹一個人,爹的身後還有個徐娘半老、濃妝艷抹的婦人和兩名健壯的漢子。
陸大年一見到女兒陸凝香,馬上咧開那滿是酒臭的大嘴,指著她,對身後的三人說道:"就是她了,這就是我家丫頭。瞧她,是不是個美人胚子呢?"
婦人向前幾步,仔細地打量著陸凝香小小的臉蛋,然後點點頭。
"看起來是長得不錯,只可惜瘦了點兒,也小了點兒。"
"小才好呢!這樣可以好生調教調教哇!"陸大年趕緊陪笑地接口。
"可我買這麼小的女娃兒回去幹嘛?當丫頭使喚嗎?若要調教,還得花上我大把的銀子,這麼賠本的生意老娘我才不幹呢!"婦人不悅地皺起眉,原本艷麗的臉此時顯得幾分猙獰。
陸凝香聽他們一言一語的,全然摸不著頭緒。她轉頭看了下娘,才想起娘親一睡不醒。她怯生生地想把這消息告訴爹,便小小聲地開口:
"爹,娘她睡了一直不起來吃藥,你幫我叫她起來好不好?"
這一開口,那婦人眼睛登地一亮,好個清脆乾淨的嗓音,若是好好調教一番,這娃兒光是憑這嗓子就可以魅惑眾生了。
不過婦人並不露聲色,她故意淡淡地說:"我看這娃兒長得挺討喜的,算我做好事,就買她回去好了。不過,你出的十五兩價錢貴了些。"
"怎麼會呢?十五兩算是賤賣了,今兒如果是賣給其他大富人家當丫環,說不定還比這價錢高呢。"陸大年趕緊討價還價起來。
"八兩吧。"婦人又瞟了陸凝香一眼。"買她回去還得栽培,不划算。"
"八兩?太少了吧!我丫頭的姿色可不只如此。花娘,我看這麼吧,最低算你十三兩怎麼樣?就當救濟救濟咱們吧。"
"十兩,不然再多我也不要了。"
陸大年面有難色,他深深吸口氣道:"再高一點,行個方便吧。"
花娘揚起笑容。"當是救濟,十一兩吧。"
真不明白大人間在玩些什麼花樣。陸凝香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談,趁著花娘從袖口荷包拿出銀子時,她又對陸大年說:"爹,娘她一直不醒耶!"
可陸大年的全副精神都擺在花娘手中的銀子上頭,他人的死活與他何干呢。
喜孜孜地接過亮眼的銀子,陸大年簡直笑得合不攏嘴。他走到陸凝香身邊,將她向花娘推去。
"乖!香兒,快跟這個姨走,她會帶你去很好玩的地方喔!"
看著所有人奇異的表情,陸凝香直覺地拒絕。"我不要。"
"香兒,快去啊!這個姨會給你吃好吃的東西,穿漂亮的衣裳喔!快點去。"
"我不要!"她用力地搖頭,更強烈地拒絕。
"真是麻煩。"
花娘不耐煩地啐了一口,向身後的男子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便向前去,將陸凝香小小的身子給抱了起來。
陸凝香又氣又急,她不懂為什麼爹一定要她去吃好吃的東西,她只想待在娘的身邊,照顧娘、陪著娘就好了,她只要娘,其它的都不要。
"爹,我不要去嘛!我要留下來照顧娘,娘她昨兒個一睡就一直不起來,香兒要熬藥給娘吃,香兒不要走!爹,求求你讓香兒留下來好不好?香兒要叫娘起來吃藥,香兒不要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她大聲地嚷嚷。
這時陸大年才聽出玄機,他迅速地靠到床邊,望著床上那張蒼白削瘦卻依然美麗的臉,探了下她的鼻息,馬上驚愕地後返幾步,臉色慘白。
"她……她死了!"
這消息令在場的人都感到震驚,畢竟跟個死人共處一室並不怎麼好受。
只有陸凝香聽了爹的驚呼仍是不可置信。
"爹,你說什麼死了?是不是娘死了?是不是?"
陸大年仍在驚愕中,他愣愣地點點頭。
"我不要!"看爹點點頭,陸凝香朗聲大哭。"娘沒有死,娘不會死,娘不可以死!娘只是睡著了,只是沒有起來而已,娘是不會死的呀!如果娘死了,那香兒怎麼辦?娘,您不可以不要香兒,您怎麼可以放香兒一個人呢?娘……"
她淒悲的哭喊令花娘不自覺地鼻酸。好個可憐的孩子,娘親才剛過世,爹爹馬上就將她給賣了,真可謂紅顏薄命。
皺了下眉,花娘別過臉去,要自己別去同情。青樓裡的姑娘每個遭遇都如她這般可憐,如果她每個都同情,這口飯哪兒吃得下去?她無言地從荷包裡掏出二兩銀子,往失神的陸大年丟過去。"這些,葬了她。"語聲方落,她恢復冷然,步出了屋子。
屋內恢復寂靜,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風兒的呼聲。
女兒的哭喊似乎還在耳邊,他看著手中的十一兩和地上的二兩,自諷地笑了。
十三兩,葬送了她們母女。
好一個賤價拍賣啊!
***
好久好久的年代,好深好深的痛呵!
那是陸凝香第一次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當時應該還是個不知愁的年紀吧,但那種錐心的痛楚至今仍是餘悸猶存。
嗯!好疼。
是心疼嗎?不,心已經冷了。頭有些疼,臉頰有些疼,手腳也疼,身子似乎也會疼,總之,是全身都泛著疼。
而且口乾舌燥地想喝口水……
好不容易強撐起眼皮,起初仍有些模糊,而後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她看到自己躺在一間佈置十分簡單的房間之中,並非富裕人家。
怎麼死了也有貧富之分呢?
陸凝香不悅地抿抿唇,越發地口渴。她別過臉去,看見一個粗布衣著的老先生坐在桌前打著盹,臉上的風霜可看出老人家的年紀。
敢情她是給人救了吧,想不到人倒霉時連死也不成。
唇邊揚起一抹嘲諷自己的冷笑,陸凝香轉動著頸子,稍稍動了下手腳,想下床自己倒杯水喝,但她稍一移動,整個身子筋骨像散了一般的疼痛起來。
"嗯……"她不自覺地呻吟。
老先生撐在桌上的手滑了下,他的頭用力一點,驚嚇地從睡夢中醒來。
"哎喲!"他叫了聲,見到正瞪著他瞧的陸凝香,老臉隨即堆起笑容,向房間外喊著:"老婆子,這個小姑娘醒了,還不快來。"嚷完,他咧開了笑顏。"小姑娘,你可終於醒啦!這兒是荒郊野外,找不著好大夫,只有一個庸醫而已,不過你醒了就好,沒想到那個庸醫的醫術還真是不賴。可是你全身大傷小傷一堆,還是得好好休息。"
怎麼一瞧見她話就說個不停?陸凝香不想搭理,只是盯著桌上的茶壺,她現在只想要喝水而已。
她的目光像是會說話,正道出她對水的渴望。老者馬上解讀出她的意思,關心地詢問:"小姑娘,你是不是很想喝水?"
陸凝香無表情地點點頭。
"你等會兒,我倒給你。"老者和藹地替她倒茶。
同一時間,房門又出現一名身形稍胖,有一定年紀的老婆婆,她的笑容較老者更甚百倍。
"哎喲!小姑娘,你可醒了,真快嚇死我這條老命了!"老婆婆高音的嗓門大聲響起。她還跑到陸凝香床邊,煞有其事地摸摸她額頭燙不燙,看看她傷口嚴不嚴重,審視來審視去。
陸凝香不習慣地將身子縮了縮,卻因牽動了傷口而疼痛,她抽回被老婆婆握著的手,眼中滿是警戒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