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迅速聚集了人,由姜老爹將門打開。
「怎麼回事?怎麼會兩個人鎖在同一個屋子裡呢?」他叨叨唸唸地開了門,馬上映入裴劍晨充滿陰霾的眼神,使老人家微微地嚇了一跳。
裴劍晨走出屋子,瞪了躲在紅袖身後的念挽一眼,直直地向後山奔去。
其他人則是看著屋內的陸凝香一眼,見她刻意抹在臉上的冰冷表情,全都面面相覷,不明白究竟發生何事,竟會讓一向溫文的裴少爺大發雷霆。
只有小念挽還不怕死地盯著紅袖,悄悄地說:「紅袖姐姐,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讓香姨當上我的娘了呀?可是為什麼爹爹會這麼生氣呢?」
紅袖敲了小念挽一記。
「你怕別人不知道是我們做的啊?還這麼大聲說話。我怎知你爹幹嘛這麼生氣,你是他兒子,不會自己問他去,問紅袖姐姐我幹啥?」
裴劍晨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如此生氣,他迅速地穿過了樹林,來到湖畔,這裡是屬於他與挽兒的地方呢!
他坐在湖邊石子上,手裡不斷地拔著地上的草,握緊、丟下、又拔起。
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的心境正在掙扎撕裂著一般。他知道自己是該想著挽兒、念著挽兒的,他想起妻子將要離世時,他所給予的承諾是「一生一世永不忘懷」海誓山盟言猶在耳,怎會在今晚居然成為轉頭空呢?
他憶起方纔的纏綿,憶起她口中的馨香,憶起她身子的纖細柔軟,唇上彷彿還殘留著她的甜蜜……裴劍晨立即將頭埋進了手窩中,一切的回憶,都構成了他對諾言的背叛。
他看到挽兒怨懟地控訴他,竟然將她忘懷而偷取另一女子的幽香。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呢?
陸凝香的容顏卻與挽兒相疊,甚或更為清晰動人。
他知道那代表著什麼,但他怎能容許自己違背了對挽兒的誓言,他該好好地想想,挽兒是如何拋棄所有而跟了他,如何辛苦地替他產下一兒,她該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他該是一輩子深愛著他唯一的妻子。但是不可否認的,他裴劍晨,竟然動了心。
為了一身孤冷的陸凝香動了心,為了不言不語的陸凝香動了心,為了淡漠無謂的陸凝香動了心。
他惱怒地摔頭。不該再癡心妄想了,他該守著挽兒的墓,守著念挽長大,至於情,他不能違背自己所許下的,決計不能。
裴劍晨拿下腰際上的簫,每當他有思念或有煩憂時,總是吹簫一解憂苦。
陸凝香的眼閃爍在湖面,帶出他更深一層的愁。
挽兒,挽兒,我裴劍晨……必不負你。
***
簫聲又高高地揚起,吹透了整個裴莊。
陸凝香倚著桌邊,眼睛則是怔怔地看著窗外,雙眸無神地冥思著。
自從那一日的吻之後,這已經是第幾天沒有見到他的人影了?
他像是刻意躲著她,使她無法見人,只能聽聲,聽著那淒淒楚楚的簫聲,帶著愁、帶著怨,也帶著無止境的無奈。
她深深地吐了口氣,卻馬上驚覺地回過神。
這又是她第幾回的歎息了?
不知怎地,每當她一想起他當日的怒氣沖沖,胸口總是有些泛著酸楚與輕疼。陸凝香撫著心口,又是一聲長歎。
打滾了紅塵那般久,她怎會不明瞭心頭上的那種疼痛代表什麼,只是不願也不想承認罷了!她該是平淡地過一輩子的,對於未來,她不敢奢想。
裴劍晨是個有妻的人可!
即使他的妻子已然身亡,即使小念挽總是央著她做他的娘親,但是那名為「挽兒」的女子卻是根深柢固地活在他的心海裡,像是一個烙痕,難以抹滅。
陸凝香忍不住皺著眉。她要看淡呀!
怎可身陷泥沼?怎可胡思亂想?
但她卻阻止不了心裡不斷翻湧而生的疼苦,有著陣陣的酸意,一點一點地侵蝕著她、融化著她。
簫聲愈顯淒涼與掙扎,彷彿是簫聲訴說出她的心境,旋律是那樣契合。
「香姨,你睡了嗎?」小小的頭顱探進房內,故意壓低聲音,小小聲地問。
一見是念挽,陸凝香心中一陣溫暖。
小念挽高興地跳進房。
「太好了,香姨還沒睡,有人可以陪我去練字了。」他拉起陸凝香的手,開懷地道。
很奇怪,自從那個晚上之後,小念挽再也不叫她「香兒姐姐」了,反叫她「香姨」,不過聽著聽著,倒也習慣了。
「最近我在爹爹書房念了一些書,可是有些字念挽實在不會寫,所以來看看香姨睡著了沒有,想叫香姨教教念挽,可不可以呢?」小臉龐上洋溢著天真活潑,不停地搖著她的手撒嬌著。
簫聲擾人,使人難入眠。陸凝香淡淡地勾著微笑,對小念挽點點頭。
「還是香姨最好了!」小念挽開心地跳了跳。「我剛剛去找紅袖姐姐,她還叫我不要吵你呢!可是念挽知道香姨一定會陪我的。」他拉起她的手往房外走。「走,我們去爹爹的書房裡練寫字。」
陸凝香顯得有些遲疑,她止住腳步,不知自己的出現是否使裴劍晨不便。
小念挽抬頭見了她的遲疑,馬上嘟起了小嘴。「香姨,你是不是怕我爹啊?他那一天好凶好凶喔,連我都嚇了一大跳耶!」
想到爹爹居然對他破口大罵,叫他以後不准再央著別人做娘,小念挽不悅地嘟著嘴巴。娘是他的,又不是爹的,要誰做娘可是由他來選呢!
但經過裴劍晨一番教訓之後,他倒也安分地不敢再對陸凝香亂說話了,不過他仍機靈地將稱謂給改了,好為以後鋪路。
小念挽自以為是地拍拍胸脯。
「香姨,你別怕,現在爹爹在湖邊吹簫,不會過來的,所以我們不會再被他凶了。」
見小念挽認真的神情,陸凝香不自覺地會心一笑,像一陣春風拂過般的淡雅清柔,令小念挽眼睛睜得大大的,也咧嘴一笑。
「香姨,你笑起來好美好美哦!平常的你已經像仙女一樣美了,可是一笑起來,又比平常美上好多好多倍耶!念挽真的好希望香姨可以當上念挽的……」呃,爹爹說過不准再說了。
小念挽只好話到嘴邊又閉上了嘴,但一雙大大的眼睛卻捨不得移開。
讚美的話陸凝香聽得多了,但是出自於童言童語,才更顯真誠。不自知的,她嘴邊的笑容更是大朵燦爛。
這是真心的笑顏呵!她多久不曾有過了呢?
她隨著小念挽來到了裴劍晨的書房中。房間雖小,但內部的藏書可是不少,陸凝香四周觀望了下,隨手抽出一本詩經翻閱著。
小念挽獻寶似的將她帶到桌邊。
「香姨,你瞧我剛剛寫的字,好不好看呢?」
小傢伙寫的正是李白的詩,雖然下筆力道不足,但是字體端端正正、有模有樣,出自於這般孩子之手,已是不易。
陸凝香讚美地摸摸小念挽的頭髮,對他微笑地點點頭。
「很棒?那我還要繼續練,才會更棒。」說完了,一個小身子馬上坐到了爹爹平日用的大桌前,聚精會神地跟著字帖寫字,全神貫注。
陸凝香默默地笑著。她再環視了下四周,發現屋內的最角落還有一張小長桌,蓋著一塊布,布上已是蓋滿了塵。懷著幾分的好奇,她向桌子走了過去,輕巧地掀開布的一角,發現原來靜靜躺在桌上的是一把琴。
陸凝香忍不住地輕撫著琴身,思緒飄搖到從前在花月樓中被逼著學琴的往事。本來她是討厭琴的,總覺那與風塵有著太大的關係;但在她熟練之後,竟是常常彈琴訴說心底的苦,借琴聲的起伏,彷彿可以讓心湖得到平靜。
所以,她瞭解裴劍晨的簫,就像她的琴一樣。
「那是我娘以前彈的琴,香姨,你會彈啊?」
陸凝香蓋上了布,淡淡地點了下頭,眼睛仍是流連在琴身上。
「真的啊!原來香姨也會彈琴呀!」小念挽親熱地拉著陸凝香。「可不可以彈給我聽呢?我好久沒有聽到我娘彈琴了,香姨會,就彈給我聽好不好呢?」
看著小傢伙眼中滿滿的期盼,眼中閃過的光芒竟像極了他爹。
陸凝香不忍拒絕,隨著小念挽坐到了琴身前。
他歡欣地替她將布給掀開,叨絮著:「爹爹還常常來這裡擦琴喔,就怕琴放久了會有灰塵,而且還放了一塊布在這裡,也是怕灰塵,所以這琴還是很好,彈起來的聲音一定也很好聽。」
念挽的話飄進陸凝香的耳中,竟帶出她心底的一股酸意和輕疼。她心疼他的癡,卻因他的癡而酸楚。她發現自己竟然有一絲絲的嫉妒,嫉妒著什麼呢?
這種想法令她不悅地鎖著眉。
纖細修長的指尖輕輕地落在琴弦上,陸凝香先彈出一些短旋律試試音質,小念挽已然開始陶醉,他認真地看著她,像是看自己的娘。
她翩然一笑,手指滑落在琴弦上,輕撥慢拈,動人的旋律從指尖揚了起來。
簫聲幽然,琴聲幽然,整個裴莊都陷入了一片幽然之中,整個黑夜也都陷入幽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