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途中,她想盡辦法使自己如同平常上班一樣地自然,但當她踏進辦公大樓動發現整個廳樓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氛,粉碎了她所有的強自鎮定。
芬娜今天有個感覺,在卡達管理之下一切都會不一樣。她慣常地將鉛筆修好,迅速將筆記本擺正,外表上她是平靜沉著的,實際上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以至於她懷疑如何鬆懈才好。當她望見掛在牆壁上的鍾時,預知到那可怕時刻將來臨。辦公室外響起巴蘇先生的腳步聲,但似乎不止他一人。過了一會兒,芬娜發現自己正面對一個與她記憶中完全不同的卡達:他似乎又長高了,也瘦長了些,銀色的頭髮已變為成熟的灰色,那完美如刀雕似的下額拉得緊緊的。似乎已忘記如何去「笑」,以至於看起來比實際還老。他眼睛緊緊看著芬娜,當巴蘇先生順便介紹她時,除了眨幾下眼睛之外,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想,你記得沙裡爾·芬娜小姐。」
「當然。」那深沉的音色,喚起芬娜痛苦的回憶,芬娜努力去克服這緊張窘迫的時刻,有禮貌地伸出手,平靜
地說:『你好,卡達。」但卡達完全無視她的手反而轉身向巴蘇·魯揚先生說話,使她感到一陣窘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巴蘇先生,我想在我手下還未來之前失與你討論一些事情。」
「當然,」巴蘇先生一面回答,一面也注意到芬娜十分困窘地將手放下。「請到這邊來,查耶先生。」
當巴蘇先生辦公室的門在他們身後關上,芬娜驚訝地發現到雙手已汗濕了,而且她的腳正強烈地發抖著。她用力捂著臉坐了下來,幾秒鐘內所聽到的,竟是自己的心臟緊張跳動的聲音。
早上的時間裡,這地方到處都充滿了印通木材公司的人,任何有關工廠各方面的細節及用人狀況都被清查,而卡達似乎到處都有會計師,他們—一探詢著從很多年前到今天的檔案,並要求解釋。
「我這輩子從未被人問過那麼多問題。」她在走廊上遇見葛伊安,她是會計部門的一位小姐,正懊惱地向芬娜抱怨:「就像被人秘密偵察一樣。」
芬娜不大清楚那天她期待的是些什麼,她的辦公室變成通道,許多穿著西裝的陌生人在她這裡走進走出。當她做完堆積於辦公桌上的工作後。已不知沖了多少杯咖啡、打了多少通到蘇門答臘總公司的電話。她自覺如同一個送茶水及電話服務的工友,根本不是私人秘書。
當巴蘇·魯揚先生疲倦的聲音在芬娜桌上對講機傳來時,已是下午五點以後了,芬娜緊張地跳了起來。「你有沒有哈達姆的檔案?芬娜。」
「有,巴蘇先生。」
「請你拿進來好嗎?」
進入巴蘇先生的辦公室後,她發覺此地如同被狂風掃過一般,到處都是混亂的檔案與紙張,當芬娜將巴蘇要的檔案交給他時,巴蘇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呈現著疲憊的神色。
一整天裡,芬娜都避免和卡達的視線接觸,但現在她無可避免地看見他正坐在她一向速記的椅子上,他穿著黃褐色的高級皮鞋、毫無瑕疵縫製的灰色西裝,當她的眼光撞到他時,一陣陣害怕的戰慄襲來。
他一直在觀察她,一直以那種熟悉卻帶敵視的眼光看看她,芬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快步地離開。彷彿就怕他會跳起來打她一樣。
「你可以回家了,芬挪。」巴蘇·魯揚先生說。
芬娜努力集中注意力,控制自己的聲調說:「你確定沒有別的事了嗎?」
巴蘇魯楊疲憊地笑了笑說:「卡達和我將再耗下去。但沒有理由要你也一起留下。」
「謝謝,巴蘇先生,晚安。」
「晚安,芬娜。」冒險看了卡達一眼,他那古銅色的臉上又重新戴上毫無表情的面具,「晚安,查耶先生。」她轉身,並不期待他的回禮,但當她的手摸到門把時,一句「晚安,沙裡爾小姐。」傳到她的耳裡,她遲疑之下,想轉身面向他,但她改變了主意。打開門立即離去。
☆ ☆ ☆
往後的幾天對芬娜而言,都如同星期一一樣混亂,大部分的時間她都感到卡達在她背後默默地用責備的眼光看她。
第三章
殺父仇人
禮拜五,那天是巴蘇·魯揚先生將自他祖父一手建立的公司正式退休的最後一天,同仁們送他一個用手工木製的櫃子,那是由工廠的工人小心翼翼雕刻而成的,這實在是個令人傷心的場面,當魯揚先生謙虛地擦眼淚的同時,芬娜覺得自己已滿眼是淚,雖然她一直抑制著。
當她與巴蘇先生在辦公室有機會單獨相處時,巴蘇先生說:「我們將盡快安置好鄉間的房子,屆時請你過來共度週末。」
「我也期望。」
「還有,芬娜……」他停了一下,當聽到卡達接近辦公室的腳步聲時,他握緊她的手,很快地說:「小心照顧自己。」
卡達進來時正好看到他們握緊的手,表請馬上轉為隱隱的冷笑,這是芬娜以前曾看到過的表情,這完美無瑕的臨別一握,突然之間,在卡達眼裡即變成一種暖味不明的事情。
「我們今天晚上見,卡達。」巴蘇微笑地放下芬娜的手,並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引起某些誤會,仍平靜地拿起皮箱,然後說:「我准七點到。」
當卡達與巴蘇先生出去後,芬娜坐在打字機的位子上。這是卡達到達後她第一次有時間讓自己冷靜地評估整個狀況:跟卡達來的人已回總公司去了,巴蘇先生也離開公司去享受他所需要的退休生活。芬娜感到自己好像突然被放逐到遙遠無人的島嶼,與殘忍的敵人在一起。現在她必須單獨面對他,她知道他除了輕視她之外,不會用別的態度對她。但不論她受多少苦,她永遠也無法使自己恨他,甚至到現在,她也無法將他懷疑、輕視的眼光歸咎於他,甚至不能對他在那樣的情況下輕易就接受瑪莉醜陋的謊言而生氣,她還愛著他。但無論如何,她應該比以前聰明些,不要再輕易地把心交出去,如果有朝一日考慮將心交出去的話,也絕對不考慮卡達,值得獲得它的人應該是像蘇卡洛一樣的。
「你在懺海嗎?」一陣沉厚的男聲使芬娜抬起頭來,看到卡達正雙手交抱地靠在門上,她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但她外表仍保持冷靜,毫不動容地說:「你一直喜歡這樣想不是嗎?」
他挺立了腰桿,將手放進褲子口袋,朝她走來,以嘲笑的口吻說:「你如果有良知的話,就知道我這般想你已對得起你了,至少這表示我對你還抱有一絲好的幻想。但我想,事實上這種幻想是多餘的。」
她謹慎地吸了口氣說:「如果你繼續以這種態度侮辱我,那我要警告你,我不會忍受的!」
「我不覺得你有資格說這種話。相反的,在未來的日子裡,我才是必須忍受你存在的人。你給我好好記清楚,從現在起,你必須更賣力地工作,否則——」他繃緊了下顎,那眼睛閃著邪惡的光芒,「通常我在工作上喜歡用可絕對信賴的人,你卻不屬於這一類。」
在他惡意的攻擊下,她反抗地抬起下巴,迎接那雙帶有威脅意味的眼睛,「如果你認為我不被信任,那麼查耶先生——」
「我曾像父親一樣地相信你,但就因為我錯誤的判斷,使我生活在無盡的遺憾裡。」他粗魯地打斷她的話,芬娜的臉色愈加蒼白,卡達越過桌子,態度惡劣地靠近她,更加刻薄地說:「這不過是有關你的簡介。」
芬娜的雙手在桌下握得死緊,她無助地想,她真是預料錯了。本以為在卡達接收飛達公司後她仍能留下工作,但目前看來,為了自己及卡達,她似乎早該辭職了。
「我會打好我的辭職信。」她平靜地說。
「我不准你辭職!」他拍著桌子,一雙眼睛透著可怕的冷酷,逡巡她姣好但蒼白的臉。
「你要在這裡工作,並為所賺的每一分錢付出辛苦的代價。而且我要你知道,從現在起,我會注意你的一言一行,只要有一點差錯……沙裡爾·芬娜,我絕對會立刻叫你走路,不只這樣,」他又說,脅迫的聲音寒徹了芬娜的脊樑。「我保證你再也找不到工作,因為沒有人敢僱用你。」
在這持續的沉默裡,她內心混雜著三種情緒——害怕、憎恨與生氣。但又能怎麼樣?她抬起激動的眼睛,平靜地說:「還有別的事嗎?先生。」
「是的。」他簡短地回答,嘴唇拉成生硬的線路,「不要太自大。」
他「砰」地一聲合上裡面辦公室的門,她畏縮地坐在打字機後,極力將精神專注於下班前必須打好的信件,以便能快些回到她那小而安全的窩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