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如煙
一九六八年蘇哈托當選印尼總統,停止與鄰邦的馬來西亞對立,又重新加入聯合國,對世界事務一律採取中立政策,使得全國致力於經濟建設,加上印尼資源豐富,短短二十幾年也在世界舞台上站了起來……
黎明的陽光透過辦公室的窗戶斜射進來,交織地灑落在破舊的波斯地毯上,滿是灰塵的檔案已不再使用,但卻因為具歷史意義,大部分仍保留著,整齊排列在一邊靠牆壁的架子上,備忘紙箋及過期的時間表分散地釘在佈告板上,還有一些蘇門答臘早期東印度公司統治下的街景照片沉然靜靜地掛在牆壁。
這房間對沙裡爾芬哪來說,沒有一樣是新鮮的,她坐在椅子上正低著頭振筆疾飛地記下巴蘇·魯揚先生所回過的信件,窗外電鋸鳴鳴的聲音,運木卡車的隆隆聲,還有用起重機將堆積在院子中的木材運走的單調低音聲。
這些聲音在過去的六年裡已經成為芬娜生活的一部分,鋸料廠後面有家手工傢俱工廠,吸引了不少觀光客的注意。芬娜也經常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去參觀這些工匠精巧的手藝。她如果到其他地方做事的話,會賺很多的錢,但她卻喜歡替巴蘇·魯揚先生做事,因為多年來,他們對她十分照顧。
「我想,今天早上我們做得夠多了。」巴蘇·魯揚深沉睏倦的聲音在她寫完最後一個句號之後響起,她抬起頭看他正皺著眉盯住桌上的記事本。以她多年來對老闆的瞭解,已猜出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他被某些事煩擾著。雖然她非常關心、好奇,但仍壓抑住想刺探的念頭。
「我馬上將這封信打好,巴蘇先生。」
「等一下。」他那不尋常而粗魯的聲音使她嚇了一跳。轉身回頭看巴蘇先生意向不明地指向那張她剛剛坐著的椅子說:「坐著,芬娜。在你從別處聽到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先告訴你。」
芬娜靜靜地坐回原位,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佔據她整個心。「發生了什麼事?巴蘇先生。」
一時之間,他人變得相當沉默,似乎在尋找適當的話來表達。接著他歎了口氣,唐突地說:「我要將公司賣掉。」
芬娜猜想過各種可能的嚴重情況,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她張口結舌地坐著,呆呆望著他,想探究出原因。
「但是為什麼?」她終於說話了。「飛達公司在你家已經經營了這麼多年,而且……」她不住地搖著頭,柔軟捲曲的頭髮輕輕地跳躍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我不懂。」她衝動莽撞地說。
「我沒有兒子可繼承我的事業,芬娜。」他疲憊地解釋。「而且你跟我一樣清楚、這行業的利潤在過去幾年幾乎已呈現直線下跌的趨勢。再加上目前的經濟形態,像我這樣的小公司,根本無法和大公司競爭。而且……」
巴蘇·魯揚以顫抖的手拂過灰白稀疏的頭髮,露出蒼白的笑容。「而且我到了該退休的時候,前幾個月。我就和老妻子計劃好,退休後搬到鄉下去住。」
芬娜低頭看了看緊抓在手中的活頁本,小心眨去眼中濛濛的淚水說:「飛達公司沒有你就不一樣了。」
「那是你才說這種話,芬娜。」巴蘇·魯揚以不穩地聲音回答她;「如果我有選擇的餘地,我會堅持下去。直到我做不了,就如同我父親將重擔交給我一般。但是目前的我遇到一個幾乎使我無法拒絕的好價碼,而且賣掉之後,至少可以確定,我可擁有一個相當舒服的晚年。」
「你並不老啊,巴蘇先生。」芬娜爭辯著,隔著那張大桌子關切地望過去,巴蘇·魯揚勉強笑了笑,熟練地咬著雪茄頭,然後點燃說:「今年夏天我就滿六十五了,芬娜,我人老了。以至於無法去抵抗這種大吃小的情勢。飛達公司將併入印通木材公司的資產之中了。」
「印通木材公司!」芬娜彷彿感覺到身上所有的機能瞬間停止了。除去腦子裡盤旋高漲的悸動,她的臉色如飽受打擊一般的蒼白。她結結巴巴地說:「但那是……」
「查耶·卡達的公司,是的。」巴蘇先生在她聲音痙攣時接下去說:「下個星期他將來萬隆,做接收前的最後一次細節處理。」
查耶·卡達是經營印通木材公司的強人,過去幾年裡,他曾併吞了不少小公司。包括北蘇門答臘一帶,而今巴蘇·魯揚先生的公司也列在被併吞的名單上。查耶·卡達一直想毀滅芬娜,如今他間接地辦到了,而且就要成為她的老闆。她曾希望他們各自追求的人生方向永遠不要再交織在一起,但命運之神顯然做了別的安排,使得她為自己所建的小巧舒適的世界,突然遭受被滅亡的威脅。
「已經六年了,芬娜。」巴蘇先生敏銳地猜出她的恐懼。「沒有一個人,甚至查耶·卡達也無法一直背負著怨恨,度過這漫長的六年。」
「查耶·卡達有像電腦般的記憶。」芬娜憎恨地回答。「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他不會因你保持沉默而感謝你。」
「他也不會因我洩露真相而感謝我。」芬娜歎了口氣,兩腿發抖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去打這些信了。」
在隔壁的小辦公室中,她將紙捲入打字機中,然後茫然地望著速記本,手指木然地放在字鍵上久久不動,一種想逃走的企圖強烈得令人難以相信、這兒沒有別的事比讓卡達知道芬娜怕他更使他滿足的。
她下意識地摸著項鏈上掛著的墜子——銀鷹,往日那些年輕快樂的聲音,又勇新迴響起來。
「這最我所接到的第一個真實的禮物,我會常常戴著它,因為它會使我想起你。」
戰慄地歎了一口氣。她不願去想卡達及那些他們曾經擁有,卻那麼短暫的快樂和那如泡沫般脆弱的日子。但過去與現在似乎突然融合為一,她已無法揮去自己曾一直想要遺忘的痛苦回憶。
一直到下班駕車回她小小的公寓時,她才發現自己不知該怎麼度過這剩餘的晚上,甚至置身於自己多年來收購的心愛古董傢俱所佈置的天地中,她也無法從思潮中解脫出來。她慢吞吞地洗了個澡。在做晚飯之前,故意地改變一些能使她更舒適的事,但她依激緊張得想尖叫出來。
晚上八點後,她的門鈴刺耳地響起,蘇卡諾站在門外階梯上,芬娜請他進來時,他那凹凸不平的面孔浮現出一絲可親熟悉的笑容。蘇卡諾擁有一個修車廠,離她公寓只有幾條街,經過這麼多年,他以含蓄安靜的方式溜進她的生活。
她曾對他這種堅毅獨立、簡潔乾脆的個性產生好感;而且她知道,他一直用情至深地待她。她雖曾拒絕過他的求婚,但蘇卡諾仍繼續使她在不畏怯的心理下與他交往了許多年。
「我真高興你來了。」她沙啞虛弱地說,帶領他進入客廳。
「我有一種你也許會需要我的感覺。」蘇卡諾平靜地回答。當她轉過身面對他時,又黑又大的眼中充滿倉皇失措的神色。
「你始終有這種超人的稟賦能知道我每一刻的心情。」她激動地說,緊繃了一天的心情突然鬆懈下來,她崩潰地放聲大哭。
蘇卡諾相當鎮定地將她擁入懷中,讓她在他那舒適寬闊的肩膀上哭泣,輕聲安慰她,並將她安置在小沙發上,掏出手帕擦去她滿佈臉上的淚水。
「我很抱歉,蘇卡諾。」她在他白色麻衣上抽搐著。「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我並不常如此。」
「是不是與查耶·卡達及飛達公司有關?」他出奇不意但深沉穩定地問,她抬起頭,敏銳地看那雙緊張而懷疑的眼睛。
「有人告訴你了?」
「不,我前幾天的一個晚上,看到卡達與巴蘇·魯揚兩人自王子飯店中出來,他們手中都提著皮箱,而且頗具商業味道的,我只是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他簡短地說,眼光輕拂過芬娜滿是淚痕的臉,「印通木材公司接收飛達公司了嗎?」
「是的。」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但請繼續保密,卡達將於下個星期來這兒辦完所有的交接手續,我想屆時整個萬市都會知道的。」
蘇卡諾滿腹心事地望著她,「你是否因為即將再見到卡達才這麼沮喪?」
「他恨我,因為他認為是我害死了他爸爸。」
「而你呢?芬娜,你對他的感覺如何?」
「我不知道。」她皺著眉,兩隻小巧修長的手倉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她緊緊握著拳,放在膝上。「六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人事已改。而那時我只有十九歲。」
她呆呆地凝視著地毯,想分析自己的感覺,但每次總碰到一道無形的恐懼之牆。她怕他懷恨的眼神,怕他萬一發現她仍為飛達公司做事時會採取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