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反駁她不是外人,卻又找不到立場這般回話,大男孩僅能憋著一口輕怨,琢磨半晌,淺歎道:「大哥,你老實說,我臥床這些天,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些什麼?」
「說什麼?」後,不只錯一條,連下頭這筆帳也記錯,梅福真是欠人教訓了。
「你是不是罵了她什麼?」
「是該罵。」這麼大的款子少填了個字,當然該罵,不只該罵,就算處罰也是天經地義。
「她這麼盡忠,你還罵她,這樣豈不告訴全莊裡的人:『下人盡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結果還是逃不過被責備的下場』,如此一來,莊裡誰還願意多付出分心力?」腦後的疼痛隨著他每一個激動的字眼脫口宛如針刺,即使如此,他還是一口氣說完不平。
梅家老大從帳冊上抬頭,「我說該罵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說不該罵的人是誰?」他雖分心在看帳,但也能聽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對象不是梅福。「是剛才被我趕出去的盤纏吧?」
「媻姍,梅媻姍,不是盤纏。」他糾正道。
「我記得當年是替她取名叫盤纏呀。」當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說還沒取個合適的名兒,希望他替娃兒賜名,當時他正在處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盤纏問題,隨口便這麼喚了。
「你沒記錯,你的確是替她取名叫盤纏,不過一個女孩子叫盤纏很難聽,而且還是『沒盤纏』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他大哥這種愛錢如命的性子,真讓人替他未來兒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臉不多介意的模樣。「她叫什麼都無所謂。你以為我罵她?」
「你有嗎?」
「我這麼閒嗎?」梅家老大頭一次看到三弟露出這種非逼問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這個三弟是個悶葫蘆,很多事很多話都只放在心中自個兒煩惱,別說逼問,他連大聲說句話都不曾,今天會這樣可真是奇了。「我要罵她什麼?罵她護主不力,讓主子頭破血流被人扛回莊裡?還是罵她不守本分,一個領梅莊薪俸的護師,到頭來竟反倒換成主子保護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這麼說!」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沒什麼時間說。」看見溫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這種嗔怒的表情——頭一回說來汗顏,是他這個做大哥的無能,在父母雙亡又無依無援之際,忍心將三名稚弟以微薄銀兩賣給好人家後,才過了一夜,忍不住心裡反覆掙扎及不捨,連夜又奔回那三戶人家,將親弟給贖了回來,那時,三弟削瘦的臉上就是這種神情,即使當時他不發一語,光用眼神就足夠讓他這個為人兄長的內疚到投河自盡。
大男孩的神色讓他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讓弟弟們露出這種表情,無論是他,或是任何人,誰也不許。
「說笑罷了。我沒罵她,再說她沒犯錯,我能罵她什麼?如果真要罵,那六名鐵錚錚的漢子讓一個娃兒護著主子四下逃竄豈不更該罵?但他們也沒犯錯,這是突發情況,要怪,只能怪武藝不夠高,那麼是不是連帶又得怪傳授武藝的林師父?還是要怪梅莊買的那個菊花盆子太硬?菊花養得太美?還是最該怪自家弟弟硬要拿頭當盾,給人砸傷了?」梅家老大無奈一笑,「一牽扯下來,沒完呀。」
大男孩臉上緊繃的線條放緩,總算恢復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為什麼明擺著要和我保持距離?」
「也許是被那天的事情給嚇壞了。」
「不像……」甫受重擊的腦袋被他這麼折騰地用力思索,開始迸裂出疼痛,他擰眉緊壓著眼瞼,仍不放棄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別想了,你還傷著呢。」合起帳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軟枕上。「小娃兒嘛,心裡不知在胡思亂想什麼,你都是當家主事的大人了,別學著她一塊胡思亂想,睡一覺,醒來什麼都會不一樣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撫下,大男孩也只能頷首。
「大哥在這裡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寵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陣子自家三個弟弟都依賴他到了離譜的地步,在家中情況仍一貧如洗的那幾年,四個小男孩窩在一小張榻上,三個小弟每晚還得要聽他說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們不是要聽那些陳腔濫調的忠義戲碼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聲音入睡,只有確定他的聲音在耳畔迴盪,才能證明他們沒有被人拋下……
「嗯。」這一刻,大男孩會心一笑。他早過了撒嬌的年歲,卻也享受並且珍惜這得來不易的親情。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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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睡醒來,病也好了大半,梅舒遲這回足足在床榻上發閒了四日——後三日全在大當家梅舒城及梅媻姍的半逼半哄下窩在榻上當個盡職的病人,後來還是大夫建議病人要下床走動走動,呼吸些新鮮空氣,他才得以踏出房門,恢復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風稱得上刺骨,他披著奴僕遞上的厚氅,與兩名兄長及小弟在牡丹園間的花廳品茗敘事,秋季的牡丹園圃冷冷清清,牡丹綠葉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甦醒,看來十足蕭條寂寥。
熱茶裊竄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個火盆子似的溫暖,花廳四周的綢紗在秋風間翻揚成紗浪,美歸美,卻沒有半點擋風御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邊打哆嗦邊吐出幾句粗話。
「多披件衣裳。」梅大當家是四兄弟倒數第二個步入花廳,甫踏上石階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進到花廳後正巧能披在梅舒遲身上。
「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遲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風的厚氅,上頭披著二哥梅舒懷脫給他的那件鑲滿潤圓珍珠的華麗織裘——很重,光是上頭百來顆指腹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壓垮人,現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風寒才剛好。」他寵溺地拍拍弟弟。
「謝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飄忽的聲音如泣如訴,像極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們托夢時的調調,白慘慘的身影晃進花廳,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來身後奴僕的驚呼,可他還能在搖晃間,穩穩當當地跨進廳裡。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將自己當成了白狐裘,雙臂一攤地掛在梅舒遲頸肩,整個人平貼在他背脊,腦袋瓜子尋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繼續和周公相親相愛去。
梅舒遲身上掛了四件厚裘及一個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沒來得及脫給他,還穿在自個兒身上。
大當家梅舒城彈彈指,讓兩名小廝將梅家小四架離梅舒遲身上,塞到一旁的軟椅上去秋眠。
二當家梅舒懷一貫穿著華裳,只是在這個不屬於他的季節中,添了些慵懶睡意,當然也讓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顏變得更無懈可擊。
「怎麼不見那個老跟在你身邊的娃娃護師?」
「她去拿厚裘來。」第五件。
「真是忠僕。」梅舒懷呵呵笑著。
「我倒覺得小三沒將她當成奴僕看。」梅舒城接過熱菊井,大呷數口,煨暖了心窩。「打小就這樣。」
「可那丫頭倒真將小三視為主子。」梅舒懷嚥下一塊菊花甜糕,興致頗高地和大哥談著正坐在兩人對面苦笑的梅舒遲。「我本來還以為,她該恃寵而驕,仗著小三寵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當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麼護師奴僕的身份不全都拋在腦後,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二哥,別這麼說話。咱們四兄弟不也曾窮途末路,不也曾是別人府上的奴僕?在身份上,我們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
梅舒懷仍是笑著,「是這樣沒錯,所以如果你哪天對咱們說你想迎娶她入門,我們一點也不會驚訝,更不會反對,是不,大哥?」他將回答權拋給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專心品著高檔菊井,「梅家沒有門戶之見,只要是你們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對。」反正他溺愛弟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差這一件婚姻大事。
「說到哪去了,不是要談生意上的正事嗎?怎麼說著說著說到這上頭來了?」梅舒遲努力想轉移話題,甚至翻開今年采菊的盈餘帳冊,盼能讓大伙將注意力轉到冊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現在可是咱們三當家想娶,人家還不肯嫁哩。」梅舒懷接過帳本前撂下這句話,他的眸子總是精明得讓人無所遁形。
聽見梅舒遲無聲輕歎,梅舒城決定攔下這惹人沉默的話題,省得梅家小三抑鬱。他挑了個最近發生的事開口:「前幾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遠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歲數,他向我這個做當家的討了個賞,希望能讓他外甥和新媳婦兒在梅莊辦場熱鬧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遠房外甥和新媳婦兒都是梅莊裡的人,做主子的盡分心意也好,再說,梅莊好久沒熱鬧熱鬧,藉著辦婚宴,順道讓莊裡的人放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