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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徐義德回到家裡,想來想去,認為尚可使用年限加上已使用年限,等於耐用年限比較合理,可是馬家和潘家都不贊成,小小的滬江,怎麼能和這些大亨斗呢?一個馬慕韓就吃不消了,何況又加上個潘信誠,徐義德更不在話下了。請示紡管局決定,不知道後果如何,要想法讓紡管局採用他的辦法才好。他一人坐在書房裡動腦筋,在想方設法。
  朱瑞芳聽說徐義德回來了,連忙下了樓,匆匆走進書房,劈口就問:
  「義德,你聽說馬麗琳的事體嗎?」
  徐義德猛的聽到馬麗琳三個字,一個嫵媚多姿的少婦在他腦海裡隱隱約約出現了。他雖然內心垂涎馬麗琳很久,一則是朱延年和她形影不離,沒有機會和她接近,二則馬麗琳到徐公館來的時候不多,見了面她十分尊敬徐義德,從來不開一句玩笑,並且總是朱瑞芳在。他和馬麗琳沒有任何個人往來,朱瑞芳為什麼突然問到馬麗琳的事,難道懷疑徐義德和馬麗琳有什麼關係嗎?那是天大的冤枉哩。他冷靜地不慌不忙問道:
  「馬麗琳的事體?啥事體?」
  「這個人壞透了,別介紹她上滬江工作。」
  徐義德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不知道朱瑞芳為什麼忽然改變主意,原來經常催他把馬麗琳介紹到滬江去工作,他已經關照梅佐賢去辦了,大概最近忙於研究棉紡業合營的事,把事情耽擱了。他問:
  「你原來不是說馬麗琳為人蠻好嗎?怎麼變壞了?」
  「你不知道她和我弟弟離婚了嗎?」
  「你弟弟不是早就伏法了嗎?」
  「我沒聽說要和死人離婚的,你看這人壞不壞?」
  「她和朱延年離了婚?」
  「哼,我今天聽說的。托人向福佑同仁打聽,他們都說是有這回事。」
  「啊!」徐義德吃了一驚,他最近忙著計算那幾個公式,沒有時間管別的事體,更不用說馬麗琳的事體了。他歎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說,「人情淡薄,延年屍骨未寒,麗琳竟然提出離婚,實在叫人太寒心了。」
  「馬麗琳既然無情,也不能怪我朱瑞芳無義,從此我們和馬麗琳一刀兩斷!她不要再認我這個姐姐,我也不承認她是我的弟媳婦。她走她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我們滬江不要這樣無情上義的人。」
  「你說的對。」
  「滬江的事怎麼辦呢?」
  「你再三要我介紹她的工作,我已經通知梅廠長辦了,可能還沒辦。」
  「沒辦更好,叫他不要再辦了。」
  「好,待明天到廠裡去,我關照一聲。」
  「還要等到明天?這樁事體不能等,你馬上就給我招呼梅廠長,叫他別管馬麗琳的事了。」
  「馬上?讓我休息一會再說。」
  「休息?休息一會,也許梅廠長通知她,那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剛剛回家,讓我休息一會,不行嗎?」
  「好,好好,你休息,我自己打電話給梅廠長。」
  「你打電話給梅廠長?」徐義德就怕朱瑞芳這一手,馬麗琳的事由她打電話不要緊,弄成習慣,廠裡什麼事她都插一手,叫他不好辦。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說,「打就打吧,你叫通電話,我來給他說。」
  朱瑞芳撥了書桌上的電話號碼,許久沒有人聽,過了一會兒,那邊問找誰。朱瑞芳說是找梅佐賢廠長,對方說梅廠長出去了,不在廠裡。朱瑞芳沒精打采地放下聽筒,說:
  「明天早點到廠裡去,別忘了關照梅廠長。」
  「你的事體,我怎麼會忘的了?明天到廠裡,頭一件大事,就給梅廠長談馬麗琳的事體,該滿意了吧?」
  「我一切都聽你的,你怎麼辦,我都滿意。」
  「你一切都聽我的,我的太太,我可沒那麼大的福氣。」
  朱瑞芳抿著嘴得意地笑了。
  「哪一件事,我最後不是聽你的?」
  第二天徐義德沒有到滬江廠裡去,逕自到了滬江總管理處,首先找到了梅佐賢,可不是要他不介紹馬麗琳到滬江工作,卻問他準備安排馬麗琳做什麼工作好。他說總務科和托兒站都需要人,正要請示總經理安排她到哪裡去工作。徐義德告訴他發生了一些波折,等瞭解以後再說。梅佐賢當然遵命,等候總經理的吩咐。
  吃過晚飯以後,馬麗琳應邀到了滬江總管理處。她聽說滬江找她,心裡十分喜悅,認為終究是親戚,還是朱瑞芳好,沒有忘記她這個弟媳婦,一定是通知她到滬江上班了。她走進總經理室一看,見徐義德站起來笑嘻嘻歡迎她,更感到溫暖和親切,姐夫這麼忙,為了她這點小事,還親自給她談,實在叫人感激不盡了。
  她拘謹地坐在大寫字檯旁邊,徐義德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關心地問她:
  「最近好嗎?」
  「好?……好……」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丈夫死了,留下一屁股債,家庭生活困難,找不到工作,有什麼可講呢?可是不好說別的,只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下,想了想,努力說出自己的願望,「要是找到工作,就好了。」
  「工作?」
  「姐姐說,已經給你談好了,準備要我到滬江工作,讓我在家裡等候通知。多謝姐夫關心,給我介紹工作,我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姐姐姐夫的恩情的。」
  「哦,」徐義德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看見馬麗琳穿了一身淡青色的素綢絲棉襖,下身是淺灰呢的西式褲子,腳上穿了一雙白緞子繡著藍花的淺口軟底便鞋,和頭上左邊鬢角那兒插了一朵雪白的絨花遙相呼應。渾身打扮十分素淨,頭上那朵雪白的絨花令人注目,襯得頭髮烏而發亮,她給朱延年帶孝,不是細心的人卻又看不出來。這身打扮,另有一種風韻,顯得楚楚動人,端莊清秀,那一雙眼睛並不直視徐義德,有時看一下徐義德的表情,恰恰和徐義德貪婪的眼光碰上了,她迅速地微微低下了頭,暗暗又瞟了徐義德一眼。
  徐義德一碰上她的眼光,渾身像是觸電一般,四肢無力,癱瘓一般的坐在咖啡色牛皮轉椅上,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還是馬麗琳打破了沉默,關心地問:
  「姐夫準備叫我在廠裡擔任啥工作呢?我這一輩子啥工作也沒有做過,當了幾年舞女,碰上朱延年,結了婚,在家裡呆著,到了滬江,希望姐夫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姐夫不願意嗎?」
  「願意,願意,你要我關照,我還有不願意的嗎?」徐義德語意雙關地說,站了起來,指著寫字檯對面的雙人皮沙發說,請這邊坐,慢慢談談。」
  馬麗琳走過去,看徐義德那麼熱情,估計工作不成問題了,以後在滬江要把工作做好,不能丟姐姐姐夫的臉。她問徐義德:
  「你準備要我做什麼工作呢?」
  「這個……這個……」
  馬麗琳見徐義德吞吞吐吐,說不下去,感到有一種不好的兆頭,提心吊膽地問:
  「有什麼困難嗎?……」
  「困難,不能說沒有,也不能說有……」
  「這是什麼意思呢?」馬麗琳看到徐義德一頭烏黑的頭髮,給電燈一照,更加顯得烏而發亮,想起朱延年過去告訴她姐夫自稱「蒙了不白之冤」的故事,雖然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不過四十歲光景。過去看的不大真切,這次兩人坐在沙發裡,距離很近,看的特別清楚,果然長的很年青,只是胖了些,大概每天三餐吃的太好了。人家說徐義德辦事精明,不大容易摸透他的心思,今天晚上約她談話,一提到工作,言語含含糊糊,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困難,她要抓緊今天難得的機會,談出個眉目來。
  徐義德聽她的口氣有些焦急,他不慌不忙地說道:
  「聽說:你給朱延年辦了離婚手續,有這回事嗎?」
  「你也知道了?」
  「人家最近告訴我的。」
  「這也是不得已的。因為滬江的事老沒消息,我自己到處托人,有一家藥廠需要一個總務,已經講好了,一號上班,後來打聽到我是朱延年的妻子,人家不要了。一連找了幾個工作,都是因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搖頭了。看上去,不離婚,工作難做,我才辦了這個手續。」
  「你和延年離婚,在別的廠商找工作可能困難少些,但在滬江找工作就困難了。」
  「滬江是姐夫一手經辦的,只要你一句話就行了,」她的祈求的眼光望著徐義德的面孔,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問,「這有什麼困難呢?除非姐夫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你的事,我當然願意幫忙,」徐義德望著屋頂上垂下來的大吊燈,把屋子照得和白天一樣,想了一下,說,「可是有人不同意。」
  「是廠裡的人嗎?」
  「廠裡的人倒好辦。」徐義德歎了一口氣,表示很為難,沒有往下說。
  馬麗琳想不到有誰不同意,廠裡既然好辦,那麼一定是徐公館的人了。徐公館有誰不同意呢?家裡的事,徐義德最聽朱瑞芳的話,那天朱瑞芳對她說的話,這時在她的耳際迴旋:「在上海,延年過世後,你是我身上最最親的人了。你的事,我能不管嗎?」朱瑞芳親口對她說的,一定是林宛芝不同意。朱瑞芳和林宛芝不和,影響到她的頭上來了。林宛芝是徐義德心上的人,林宛芝不同意,徐義德當然不管了。她問:
  「是林宛芝嗎?」
  「她不管這些事體。」
  「大太太也不會管這些事體的。」
  「你說的對。」
  「那麼,還有誰?」
  「延年他姐姐……」
  不等徐義德說下去,馬麗琳言搖頭。
  「不會的,不會的……」
  「就是她。她說你和延年離了婚,和朱家再也沒有關係了,她不是你的姐姐了,從今以後,不必往來了……」
  像是晴天霹靂,她萬萬沒有想到朱瑞芳翻臉不認人,竟然要和她斷絕關係。這麼一來,給她的打擊太大了,沒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徐義德看她那麼悲傷,如同獵人看到他要捕獲的動物讓他一槍打中一樣的暗暗高興,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等她哭了一陣,他移動肥胖的身子,坐近她的身邊,掏出雪白的紗手絹,給她拭去淚水,就勢摟著她的肩膀,裝出同情她處境的神情,安慰道:
  「不要傷心,有事慢慢商量……」
  聽徐義德的口氣,事情還沒有絕望,她想離徐義德遠一些,可是她已經坐在沙發盡頭了,沒有地方了;她想站起來,但他的肥胖的手和胳臂放在她的肩膀上,站不起來。徐義德的話給她帶來希望,她忍不住心頭的哀傷,微微抬起頭來,望了徐義德一眼,看見徐義德嘴犄角上親暱的笑容,輕聲問道:
  「你還認我這門窮親戚呢?」
  「我不是像朱瑞芳那樣無情無義的人」
  「你是有情有義的人。」
  「不,我是多情多義的人,」他一邊把聲音放得很低,一邊用左手輕輕撫摩著她烏黑的頭髮,親切關懷地說,「像你這樣年青美麗的少婦,遭到這些不幸的事故,沒有人不同情的,沒有人不願意幫忙的。」
  馬麗琳在百樂門多年的舞女生涯,聽過無數舞客的甜言蜜語,從舞客的一言一行裡就可以察覺出舞客的意圖。他的手輕輕在她的頭上撫摩來撫摩去,她渾身感到一股股暖流在身上流轉。她猛的想起,徐義德忽然今天約她五點半來,現在辦公大樓裡寫字間的人都下班了,而總管理處辦公室裡只有她和徐義德兩個人。她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尋找職業的願望又要她留下來。她希望早點把事體談妥,好走。她望著他笑瞇瞇的面孔,小聲說:
  「只要你願意幫我的忙,沒有不成功的。」
  「別人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你的忙我不能不幫。」
  「那太好了,謝謝你。」她親熱地叫了一聲「姐夫」。
  「我不要你叫我姐夫。」他順勢把她摟在懷裡。
  她仰起頭來,溫柔地輕輕問道:
  「叫什麼呢?」
  「你知道……」他伸出右手,把沙發附近的電線開關一拉,屋頂上的雪亮的吊燈熄了,總經理辦公室裡頓時變得一片黑暗。
  過了約莫半個多小時,徐義德拉了一下電線開關,辦公室又給吊燈照得和白晝一般。馬麗琳用手理了理凌亂的頭髮,給壓皺的衣服拉拉平,站了起來,慵懶地問道:
  「啥辰光去呢?」
  「後天上午十點。」
  「朱瑞芳會答應嗎?」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你照我的辦法去做,不成功,你再來找我。」
  「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馬麗琳嘴上拒絕,可是立即嫣然一笑,那笑容又叫徐義德放心:只要你找我,我還會回來的。
  第三天上午十點,馬麗琳還是那身素淨的打扮,只是左胳臂上套了一塊黑紗布,蹣蹣跚跚地走進了徐公館的東客廳,徐義德果然和朱瑞芳坐在那兒,林宛芝坐在徐義德旁邊在看《解放日報》。徐義德一見馬麗琳,首先開口:
  「好久不見了,這一陣子為什麼不上我們家來呢?」
  沒等馬麗琳答話,朱瑞芳生氣地開口了:
  「人家有志氣,嫌延年的名氣不好,打了離婚報告,和朱家斷絕關係,怎麼有空上我們家來呢?」
  「這是不得已的事,托人到處找生活做,談的差不多了,別人家一打聽,知道我是朱延年的妻子,就不要了。眼睜睜看著事體快辦成了,都因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搖頭,面孔也變了。我沒有辦法,為了過日子,不找生活做,怎麼餬口呢?只好打了離婚報告,這不是我的心願,我也不想再嫁了,我心裡沒有和延年離婚,我永遠是他的妻子。」「說的比唱的好聽,」朱瑞芳把嘴一撇,冷冷地說,「打了離婚報告,還永遠是延年的妻子,鬼才相信哩。」
  「這是我心裡話,我是不願和延年離婚的,實在是不得已,希望你原諒我,姐姐。」
  「既然離了婚,我也不是你的姐姐,今後別叫我姐姐了,你有骨氣,和延年脫離了夫婦關係,和我朱瑞芳也脫離了姐姐和弟媳婦的關係。……」
  馬麗琳看朱瑞芳臉色嚴峻,翻臉不認人,她用懇切的聲音哀求道:
  「姐姐,你原諒我這一回……」
  「我已經不是你的姐姐了,左一聲右一聲叫我姐姐做啥?我沒有福氣當你的姐姐,我也不敢認你這位有骨氣的弟媳婦。現在已經和延年脫離了夫婦關係,找生活做容易了,以後也不必上我們徐家來了。」朱瑞芳連看也不看馬麗琳一眼,要不是徐義德和林宛芝坐在旁邊,她真想用棍子把馬麗琳趕出公館。她霍地站了起來,大搖大擺地向大客廳走去。
  馬麗琳看形勢嚴重,並不像那天晚上在滬江總管理處辦公室徐義德所說的情形,她擔心地望了徐義德一眼。徐義德穩穩坐在沙發裡,不動聲色,不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怎麼挽回這不可收拾的難堪局面。她焦急地坐在那兒,屁股像是給針紮了似的,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如果不是林宛芝坐在旁邊,她真想走到徐義德身邊,那天晚上答應的事體究竟算不算數?難道是騙她不成?玩弄她之後就撒手不管了嗎?
  正在馬麗琳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徐義德一點也不著急,只是對林宛芝噘了一下嘴。林宛芝不慌不忙地對著朱瑞芳氣憤的背影說:
  「麗琳有麗琳的苦衷,你有你的道理,話還沒有談完呢,怎麼就走了?」
  朱瑞芳滿臉怒容,回過頭來,說:
  「她和朱延年斷絕了夫婦關係,還有啥好談的呢?」
  「她雖然和朱延年斷絕了夫婦關係,她說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聽完了再走也不遲啊。」
  朱瑞芳勉強走了回來,一屁股坐在原來的沙發上,緊緊閉著嘴,悶聲不響,那神情彷彿向馬麗琳質問:看你還有啥好說的!
  馬麗琳一時說不出話來,猜想朱瑞芳的心思,事體做了,不管她怎麼說,朱瑞芳大概不可能回心轉意了。她求救的眼光,暗暗又望了徐義德一下,那眼光盼望徐義德說一句話,也許還有轉圈的餘地。徐義德好像沒有看到馬麗琳的眼光,他的眼光正望著林宛芝。林宛芝開口了:
  「麗琳,你這樁事體確實辦得不對,延年已經過世了,為什麼還要離婚呢,顯得做人無情無義。你不過是為了找生活做,瑞芳已經答應你想辦法了,我知道她也給義德講了,只是時間問題,遲早會解決的,你就不能再等些時候嗎?」
  「你講的道理完全對,我這樁事體做錯了,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滬江這方面老沒消息,要是在滬江找到生活做,我也不必求別人家了,更不會打離婚報告了。」
  「你和延年離婚,」朱瑞芳開口質問,「還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真會講話。」
  「不是把責任推到……」馬麗琳要講「推到姐姐身上」,怕又惹朱瑞芳生氣,改口道:「不是把責任推到你身上,是我的過錯。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需要錢,一點家底早就典盡當絕了,也沒地方去借錢,找不到生活做,拿不到工鈿,揭不動鍋蓋,一家人的肚子怎麼辦呢?我怕滬江一時不進人,才不得不求別人家找個生活做,人家因為我是朱延年的妻子,談妥了,也不肯要,我才想到離婚的事。要是滬江進人,我到法院把離婚報告收回來就是了。」
  「離婚是兒戲的事體嗎?離了,還能收回嗎?」「這個,我倒聽說過,離了婚,又復婚的事體是有的。」林宛芝看了露出了轉機,幫了馬麗琳一句。
  「延年死了,她和誰復婚?」朱瑞芳瞪了林宛芝一眼,嫌她多事。
  「收回離婚報告,剛才說了,我永遠不再嫁人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體,你年紀輕輕,長的漂亮,又當過紅舞女,哪個男人看到不想和你結婚?」
  馬麗琳暗自一驚:難道那天晚上在滬江總管理處辦公室的事體,朱瑞芳已經察覺了嗎?她暗中望了徐義德一眼;他面孔毫無驚慌的表示,也可以說什麼表情也沒有,又不像把那天晚上的事體洩露出去的樣子。她辯白道:
  「我打離婚報告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為了找生活做,你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是你馬麗琳的事體,我們姓朱的管不著。」朱瑞芳聽說馬麗琳不是為了結婚而離婚,看上去,倒真的是為了想找生活做。她的氣開始有點消了,可是面孔還是繃得緊緊的。
  「不管怎麼說,麗琳過去和延年究竟是夫婦,延年犯罪給槍斃了,她也去收了屍,辦了後事,雖說辦了離婚手續,也是不得已的事體,你看,到現在還替延年戴著孝,可見她心裡確實沒有忘記過去夫妻的恩情。」
  朱瑞芳聽林宛芝說得人情人理,她看了馬麗琳,她左胳臂上的確帶著黑紗,頭上那支白絲絨花也戴著,穿的很樸素,她一肚子的氣又消了些,可是她嘴上還是不饒人:
  「過去延年待她那麼好,人死了,連孝也不戴,那還算什麼夫妻,像話嗎?」
  「正因為是夫妻,她找不到生活做,家裡開不了伙,鄰居們都知道她是朱延年的妻子,朱延年有好姐姐好姐夫,在上海灘上誰不知道徐公館?你不原諒她打了離婚報告,不給她介紹工作,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你無情無義,弟弟死了,弟媳婦的日子過不下去也不管,說的過去嗎?」
  「她不是和延年離了婚嗎?」
  「就算離了婚吧,離婚以前總是夫妻嗎?離了婚以後,人家也知道麗琳過去是延年的妻子,你是他們的姐姐,你不幫忙,人家不會背後說你嗎?」
  「每人有張嘴,愛說啥人說啥人,我管不著,我也不怕人說。」朱瑞芳內心裡卻有些鬆動了,馬麗琳有什麼意外,她臉上也不光彩。
  「你不怕背後有人說你,難道也不怕有人背後說義德嗎?傳到工商界那些大亨的耳朵裡去,至親好友都不幫忙,真像有些人罵義德是什麼無義缺德的人,對朱家不好,對徐家也不好!」
  「照你這麼說,我們倒應該給她介紹職業了?」
  「我明天就到法院去,撤銷離婚報告。」馬麗琳覺得林宛芝真會說話,究竟是上過大學的人,喝過洋墨水,不慌不忙說動了朱瑞芳。她一聽朱瑞芳鬆了口,立即表示態度。
  「你明天到法院撤回離婚報告也好,其實撤銷不撤銷也沒有關係,反正人已經死了,不撤銷也沒有實際意義。」林宛芝停了停,看見朱瑞芳臉上的肌肉已經鬆弛了,也不嘟著嘴了,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兒,似乎拿不定主意。林宛芝見徐義德凝神靜靜在聽,知道自己根據他的意圖講話起了作用,便又說道,「你不撤銷,瑞芳仍然給你介紹工作,更顯得瑞芳重恩情,究竟是徐公館的太太,和一般人不同。」
  「照你這麼說,我應該仍舊給麗琳介紹工作?」朱瑞芳忍不住要流露出同情的表情了。
  「介紹不介紹,由你決定。」
  林宛芝妙在自己並不表態,可把馬麗琳急壞了,八字有了一撇,如果不成功,不是白費心思嗎?她忍不住又叫了一聲:
  「姐姐,你幫我這回忙,我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你的。」
  朱瑞芳張開口想說話,又忍住了。林宛芝接上去說:
  「你就答應吧,反正滬江要進人,與其近外人,還不如進自己的親戚好。」
  「滬江要進人?」朱瑞芳想起可憐的弟弟,讓馬麗琳一家餓著肚子,流落街頭,也是丟朱家的臉,幫個忙也沒有什麼困難,只要滬江進人,馬麗琳去,總比增加陌生的人好一些。
  林宛芝看看已說得差不多了,便逼緊一步,說:
  「聽說快公私合營了,現在滬江是私營廠,只要義德說一句話就行了;等到公私合營,滬江再進人就沒那麼容易了。哪一家廠商不是在公私合營前,設法多進一些自己的人,麗琳的事,再不介紹進去,就晚了。」
  朱瑞芳見徐義德在沙發裡,一直悶聲不響,好像有什麼心思,摸不透他在想什麼,更猜不到是不是肯幫她弟媳婦的忙,想瞭解徐義德的內心的想法,可是他內心像是一個大海,叫誰也摸不清。她借林宛芝的話,試探地問道:
  「義德是真的嗎?」
  「要公私合營,當然是真的。」
  「你可以不可以催廠裡快把麗琳的事解決了?」
  「這是你的事體,我不管。」
  「我的事體不就是你的事體嗎?」
  「你不是要和麗琳脫離關係,不介紹她工作嗎?」
  「我說過這個話。」
  「那就對了,」徐義德有意往外一推,「為什麼還要我介紹工作呢?」
  「你沒聽見剛才宛芝說的話嗎?麗琳沒有工作,生活困難,不丟徐家的人嗎?」
  「麗琳是朱家的親戚。」
  「我朱瑞芳是誰家的人?」朱瑞芳見徐義德推三推四,反而同情馬麗琳,怪徐義德無情無義了,生氣地問,「朱家的親戚有困難,你就甩袖子不管嗎?怪不得人家說你是鐵算盤呢,在親戚關係上也要打小九九。」
  「你別教訓我了,我的太太,你要怎麼辦,快說吧。」徐義德臉上裝出不情願又不得不遵命照辦的神情。
  「你快催梅廠長把麗琳的工作解決了,一定要在公私合營以前解決,解決不了,我就找你算賬。」
  「好,好好,一定遵太太之命。」
  馬麗琳見徐義德那副裝腔作勢的神情,恍然大悟剛才他不吭氣的道理,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了。她竭力忍住,感激地對朱瑞芳作了一個揖,親切地說:
  「謝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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