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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余靜走進楊健的宿舍,裡面忽然有一個黑色的物體飛也似的跑過來,一把把她摟著,親熱地抱住她的大腿,仰起頭來,胖呼呼的小臉蛋上面的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熱望地叫道:
  「余阿姨好,余阿姨好!」
  余靜蹲下去,摸著她的頭說:
  「珍珍好。」
  珍珍摟著余靜的脖子,小臉蛋緊緊地親著余靜圓圓的面孔,余靜也緊緊地依偎著她。誰也不言語,都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珍珍在余靜的懷裡感到十分溫暖,簡直不想離開。她最近覺得有些寂寞了。在學校裡,和同學們在一道白相,很熱鬧,回家裡只有她一個人了。過去還可以和附近的孩子們白相,冬天來了,晚上很少往來了。她要做功課,還要等爸爸哩。她多麼盼望有人來呀!見了余靜,她怎麼會不高興的跳了起來?她歪著小腦袋問:
  「余阿姨,為啥好久不來白相?」
  「老想來看你,廠裡這一陣忙,走不開。我每天都想你。
  你曉得啵?」
  珍珍搖搖頭。
  「你想阿姨嗎?」
  她的小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說:
  「想。」
  「好。」余靜把她抱起,吻著她的小腮巴子,說,「阿姨喜歡你。」
  「我喜歡阿姨。」
  余靜和她坐在椅子上,余靜指著桌子上攤開的課本問她:
  「有啥功課不懂嗎?」
  「懂,」她伏在桌子邊上,翻了翻課本,說,「都懂。」
  「有啥習題不會做嗎?」
  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
  「會做!」
  「真聰明,一學就會。」余靜撫摩著她的小辮子說,「看你頭髮膩的,有幾天沒洗了?」
  「快兩個禮拜了。」她伸出兩個小手指。
  「哎呀,這麼久沒洗頭,頭髮都快發臭了。快來,我給你洗洗。」
  余靜攙著她到了衛生間,正好熱水瓶裡有熱水,倒了水,給她洗了三遍,臉盆裡儘是油膩膩的污垢。余靜輕輕給她揩乾了濕淋淋的頭髮,一邊給她梳著,一邊問她:
  「你爸爸最近回來的晚嗎?」
  「晚,很晚,有時我趴在桌子上睡覺了,爸爸才回來。」
  「你爸爸出去的早嗎?」
  「有時很早,有時不早。」
  「是吃過早飯出去的嗎?」
  「我吃過早飯出去,爸爸不吃,他到區委去吃。」
  「你的早飯熱嗎?」
  「我吃麵包。媽媽教我的,要我頭天晚上買好麵包,第二天早上吃。麵包不冷也不熱。」
  「乖孩子。」余靜把她黑烏烏頭髮散開,又用毛巾揩了揩。余靜看看辰光不早了,楊健還沒有回來,不想再等了,她說,「讓頭髮吹乾了,明天早上再打辮子。你自己會打嗎?」
  「會。謝謝阿姨。」她走過去,倒了一杯開水送到余靜面前。
  余靜喝了一口,感到有說不出的幸福,感激地說:
  「謝謝你,珍珍。你給爸爸倒水嗎?」
  「給。他回來,我就給他倒一杯。」
  「好孩子,真能幹!」
  余靜在地上輕輕撒了一點水,用掃帚把地掃了,又給珍珍鋪好了被,問她:
  「要不要現在睡?」
  「爸爸還沒有回來哩。」
  「睡在床上等他,不是一樣的嗎?趴在桌上睡會著涼的,懂啵?」
  「懂。」
  余靜幫她解開衣服的鈕扣,脫下裡面的大紅毛衣,用被給她蓋好,小聲地說:
  「以後爸爸回來晚了,你就先上床睡,別著了涼。明天是禮拜天,余奶奶請你和爸爸吃中飯,和強強一道白相。要爸爸早點帶你來,曉得啵?」
  「曉得。」她躺在被窩裡,頭在枕頭上點了點。
  余靜吻了吻她的毛茸茸的額頭,拍了拍被子,說:
  「乖乖的睡,我去了。你們明天早點來。」
  余靜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向她招了招手。她雪白的細嫩的小胳膊從被窩裡伸了出來,向余靜招手。
  「阿姨,再見!」
  第二天一大早,珍珍就催爸爸走了。楊健從區委帶回來幾份關於過渡時期總路線的黨內文件,原定今天在家裡痛痛快快地看它一整天,不料珍珍在旁邊催著要走。楊健愛惜時間,像愛惜生命一樣。他從來不肯浪費,安排時間上總是分秒必爭的,哪怕只有二三十分鐘,也要很好利用。他在時間上是十分吝嗇的。他要珍珍打開書包,在他旁邊做習題,他自己專心地看文件。珍珍惦記著強強,她雖然坐在爸爸旁邊,可是她的心已經飛到余媽媽家裡去了。她很快做完了習題,把練習本放在爸爸的左前方,垂著兩隻小手安靜地坐在爸爸左邊,一動也不動,那一雙滴溜圓的小眼睛懂事地不時朝爸爸臉上望望。爸爸全副精神貫注在四號仿宋字上,一邊看,一邊用紅藍鉛筆在上面劃了劃,沒有注意珍珍在看他。珍珍等急了,又不好催。她知道爸爸的脾氣,講了要做啥,不做完是不肯撒手的。她的小眼睛一動,想了個主意,低聲地說:
  「爸爸,習題做完了。」她的小手把練習本稍微向爸爸面前推了推。
  爸爸並不看習題,眼睛還在看文件,低著頭說:
  「你念語文,把它背出來。」
  珍珍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咿咿呀呀念語文,身子在椅子上兩邊搖來晃去,彷彿這樣才能把書上那些字句裝到肚子裡去。爸爸要她默念,嘴裡像是吃了什麼東西似的,忙個不停。她念熟了,閉著眼睛,背了一遍,睜開眼睛一看,一點不錯。她告訴爸爸。爸爸要她寫毛筆字。這不是學校的功課,是爸爸加的,每天一張。今天的,她已經寫好了。爸爸要她再寫一張。爸爸真有辦法,永遠有事體讓她做。她實在不耐煩了,草草寫了一張字,這回不再告訴爸爸了,一告訴他,一定又有事要她做。她把桌上東西收拾好,悄悄走到爸爸的右邊去,歪著頭,望著爸爸慈祥的面孔,小聲地說:
  「余阿姨說,要爸爸早點去。」
  「曉得了。」他看了看表,十一點欠一刻了,文件也看的差不多了。他摸著她的小辮子,說,「再等一刻鐘就走,去把紙墨筆硯收起來。」
  她很快收拾好。他的文件也迅速看完了,正好是十一點。他攙著她走了。余媽媽站在門口,用右手遮著眉毛,向弄堂口瞧來瞧去,差點把眼睛都要望穿了。余媽媽一見了珍珍,伸出雙手把她抱起,親熱地問道:
  「怎麼這麼晚才來?把人等的心焦了!你沒告訴爸爸早點來嗎?」
  珍珍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她閉著嘴,兩隻小眼睛望著爸爸。楊健說:
  「看了一點文件,來遲了,對不起!」
  「看你,禮拜天也不休息,要把身體弄壞了,快進來歇歇。」余媽媽引他們進客堂坐下,接著說,「寶珍過世了,沒有一個人照顧你,裡裡外外全靠你一個人,忙壞了吧?」
  「沒啥,有些事體珍珍自己會做一點。」
  「珍珍是個好孩子,」余媽媽笑著問珍珍,「你會照顧爸爸嗎?」
  「爸爸照顧我。」
  「珍珍!珍珍!」小強聽見外邊客人講話,就跑到客堂裡來了,一見她就大聲叫道,「我們來白相。」
  小強舉起手裡五顏六色的七巧板,珍珍馬上就過去了。兩人伏在桌上,小強擺七巧板給她看。
  「楊部長,」秦媽媽說,「你應該找個對象了。」
  「找對象?這可不簡單。」
  「你在這裡,還不好找嗎?」湯阿英說,「像你這樣的老幹部,又年青,又有能力,又很活躍,哪個女孩子不喜歡你啊!」
  楊健幽默地反問了一句:
  「那我為啥還沒有呢?」
  「你不找,當然沒有。」秦媽媽代湯阿英回答道,「你等別人來找你嗎?」
  「總是男的找女的,哪有女的找男的。」湯阿英說。
  「你們不是說男女平等嗎?為啥男的可以找女的,女的不可以找男的呢?」
  「女的總是女的,應該男的主動些。」
  「秦媽媽這個話對。」余媽媽說,「你是不是看中了對象不好意思講?你有意中人,告訴我們也好給你幫個忙哩。」
  「沒有。」
  「那我給你介紹一個,」秦媽媽說,「好啵?」
  「誰?」
  「當然要你滿意的。」秦媽媽說了一句,停了停,見楊健不反對,便說下去,「人長的模樣不錯,圓圓的臉,還有兩個小酒渦,身子挺結實,年歲不大,又是個黨員,她的丈夫過世好幾年了,留下一個小兒子。說起來,你們還沾點親戚關係哩。你說條件不錯吧?」
  「你們兩人結婚,再理想不過了。」湯阿英在一旁撮合,「你帶個女兒,她帶個兒子,正好一兒一女,門當戶對。」
  楊健頓時想起昨天晚上珍珍告訴他余靜來看他們的情形,又想起過去的一些事體,沒料到今天這頓中飯還有另外的意思哩。他一走進客堂,沒看到余靜,心裡就有點奇怪:請客,怎麼主人不在呢?現在他完全明白了。戚寶珍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以上的時間,給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特別是最近兩三年,她雖然在病中,還是很關心他的工作和生活,盡量減少他對家庭的顧慮,並且竭力幫助他把工作做好。戚寶珍過世一年多了,他每天回來仍然感到她在屋子裡等他。珍珍細心體貼爸爸,不隨便給爸爸增加一點麻煩,也不吵鬧,像個大人似的陪著爸爸,十分懂事。他從珍珍身上看到戚寶珍的影子。因此,他沒有考慮到現在就找一個對象。秦媽媽和湯阿英一提,當著秦媽媽的面,他找不到適當的措詞。
  余媽媽早就想請楊健吃頓飯了,余靜一直猶猶豫豫的。她知道楊健非常懷念戚寶珍,人剛過世不久,馬上就提這件事不好。余媽媽總覺得有件心事未了,老惦記著。最近余媽媽又催,並且說如果余靜不約他,她自己就要去約了。余靜沒辦法,只好約了他。余靜怕處在狼狽不堪的境地,借口出去買點熟菜回來,一早便上靜安寺路去了。余媽媽見楊健不開口,以為他心裡已經同意了,說道:
  「這孩子心可踏實哩,老惦記你家裡沒人照管,一有空就想幫你家裡做點啥,有好吃的東西,給小強一份,總要留一份給珍珍帶去。你們兩人在一道,互相也有個幫助。」余媽媽本來對楊健就有很好的印象,近來覺得他更可愛了。
  楊健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陷入這樣尷尬的局面裡,幸好余靜不在,否則,他更難於開口了。他支支吾吾地說:
  「是的,她很喜歡珍珍。」
  「她心裡還喜歡一個人,」湯阿英說,「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哦,有這樣的事體?支部書記有話還不好意思說出來?」
  楊健想把話題岔開,說,「你們廠裡忙嗎?」
  「我們廠裡總是那樣,一年到頭也歇不下來,不過,沒有區委忙。」秦媽媽說。
  余媽媽好容易找到今天這個機會,又特地把秦媽媽和湯阿英請來打邊鼓,生怕把話題岔開;她希望今天能談出個眉目來。她焦急地說:
  「不管事情怎麼忙,自己的事總不能不考慮呀,楊部長,你老是一個人這樣下去也不好啊!」
  秦媽媽也把話題拉回來:
  「我看你們兩人倒是天生的一對。你遲早總要結婚的,不能一輩子這樣,遲辦不如早辦,早點請我們吃糖吧。」
  他無處躲閃,又不好正面表示態度,老練地說道:
  「這件事體,慢慢再談吧。我肚子倒有點餓了,開飯好不好?我這個客人不大客氣。」
  「她瞭解你喜歡吃鹽水鴨,一早到靜安寺路去買了。等她來就開飯。」
  余媽媽還希望講下去,可是余靜提著一荷葉包的鹽水鴨回來了。她給大家打了招呼,扔了一包「老大房」的松子糖給小強說:
  「你和珍珍兩人吃。」
  小強放下手裡的七巧板,拿了一顆給珍珍,說:
  「你吃。」
  珍珍也拿了一顆糖給小強:
  「你吃。」
  小強包了一半糖遞給珍珍,要珍珍收起來。珍珍搖著小手不要,小強硬往她口袋裡塞。珍珍還是不要,臉上顯出為難的樣子,眼睛望著爸爸。爸爸點了點頭,珍珍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來。
  開飯了。楊健坐在上面,余媽媽和秦媽媽坐在他們兩邊,余靜和湯阿英帶兩個孩子坐在上面。余媽媽搛了兩塊鴨脯子放在楊健的碗上:
  「這是她特地給你買的,別客氣,多吃點。」她心裡想:余靜這個孩子不懂事,買鴨子為啥這麼早就回來了,打斷她們的談話。
  他對余媽媽焦急的熱情感到有點招架不住,希望快點吃完飯,好帶珍珍離開這個尷尬的局面。偏偏余媽媽又往這上面引,他迅速地搛了一塊鴨子送到湯阿英面前,盼望她能夠幫助他跳出窘境:
  「這鴨子味道不錯,你吃吃看。學海今天怎麼沒來?」
  「巧珠不放,要和他白相。」湯阿英沒有說出余媽媽只請她一人,怕人多談話不方便。
  「要把巧珠帶來白相就熱鬧了。」他又搛了一塊鴨子給秦媽媽,「你也嘗點。」
  「人家為你買的,你怎麼不搛一塊給她啊!」
  秦媽媽這麼一說,他後悔不該搛菜給她,不但沒有幫忙,反而招來了麻煩。他只好送了一塊給余靜。余靜含羞地低著頭,沒有吭氣。余媽媽說:
  「你喜歡吃,叫她以後常給你買……」
  這一回是楊健低下了頭:他給余媽媽一步步逼緊,無處可躲了,更糟糕的是余靜正坐在他對面,他能說啥呢?他恨不能一口把那碗飯吞下去,拚命劃飯,裝做沒有聽見。余媽媽又搛了兩塊鴨脯子放在他飯碗上,故意問道:
  「這個鴨子,你不喜歡嗎?」
  「喜歡。」
  「那你為啥不吃呢?」
  「這裡還有……」
  余媽媽見他有意裝糊塗,想給他說穿了,又怕遭到拒絕,她拿不定主意。譚招弟從外邊闖了進來。她一走到客堂裡看見楊健,就大喊大叫:
  「哦,原來楊部長也在這裡。」
  「有啥事體嗎?」楊健問。
  余媽媽怕譚招弟談公事,指著小強旁邊的空位讓坐,說,「好久不來了,今天啥風把你吹來的?」
  「社會主義的風。楊部長在這裡正好,要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我們為啥不把滬江紗廠沒收呢?」
  「你主張沒收,陶阿毛他們也主張沒收,是啵?」
  「你哪能曉得的?楊部長。」秦媽媽奇怪地問。
  「你們給區委書面的匯報,我看過了。」
  「區委接受我們的建議嗎?」譚招弟迫不及待地問。
  「你們曉得剛解放的辰光,私營工業佔百分之五十六點二,國營只佔百分之四十三點八;去年私營工業降到百分之四十二,國營,公私合營和合作社營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八。但是私營工業總產值增加了百分之七十左右。去年也比五○年增加了九萬八千億。這說明資本主義工商業在國民經濟中還占很大的比重。」楊健抓住這個話題緊緊不放,侃侃而談,把同桌人的注意都吸引了,只是珍珍和小強埋著頭吃飯,余媽媽似聽不聽,微微皺著眉頭,但又不好打斷他們談正經事,只好聽著。他說,「為了進行社會主義建設,迅速發展生產,保證需要,必須提高計劃性,防止和減少盲目性。資本主義經濟唯利是圖的法則要受到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限制,在某種情況和某種條件下,它對國家經濟高度計劃性會起一定程度的破壞作用,甚至於重犯五毒。社會主義經濟蓬勃發展,私營企業內部勞資關係的矛盾必須逐步發展,這些都說明私營企業現有的生產關係不適合生產力的發展,要逐步進行社會主義改造。並且,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是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生長起來的,在生產管理上有不同程度的落後性,不少企業很難擴大再生產,生產甚至於下降。要發展生產,就要改變生產關係,必須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所以要對它進行限制和改造。除了余靜同志給你們講的那些道理以外,在中國的條件下從經濟發展上來講,也沒有必要沒收資本主義工商業。中國工人階級在民主革命中已經取得了國家政權的領導地位,因此,不需要通過流血的暴力革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我們用和平鬥爭的辦法,把生產資料私有制改造成為公有制。民族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來說,經過改造,而後消滅,但是民族資產階級分子經過改造,可以和全國人民一同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周總理概括起來說:階級消滅,個人存在。逐步改造,在鬥爭形勢上雖然不是流血的,而是和平的,但這是一場激烈的階級鬥爭,經過曲折的鬥爭,才能取得完全的勝利。你們說,要不要沒收呢?」
  「沒收要比改造簡單的多。」譚招弟說。
  「沒收的辦法比改造簡單的多,下一道命令就行了。廢除資本家所有制,還有另外兩種辦法,就是不給他們任務,不給他們原料,不給他們生意做,把生產任務統統搞到我們國營工廠來,把生意統統搞到我們國營商店來,他們只有死路一條。還有一條贖買辦法,若干年內,付給資本家一筆利潤,最後利息不付了,實現全民所有制。這三種辦法都是最後實現全民所有制。你們考慮一下,用哪種辦法好呢?」
  譚招弟聽完楊健的話,迫不及待地搶著說:
  「我看還是沒收了乾脆,痛痛快快,省得麻煩。」
  「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先天不足,也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同情或者和我們一道反對過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現在他們又願意跟我們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他們說:你們建立了政權,從民主革命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我們還是要接受你們的領導。我們怎麼好說:我不領導你!他們也願意開工生產,給我們生產品。我們怎麼好說:我們不要。他們跟我們走了一大段路,參加了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現在願意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我們怎麼可以不領導呢?」
  「楊部長這個意見對。」秦媽媽贊成楊健的意見。她沒有想過擠垮的辦法,認為這是一個巧妙的辦法。她說,「那麼,把他擠垮呢?」
  「擠垮,他要破產,破產要受損失;破銅爛鐵,罈罈罐罐就要打碎一些。他沒有飯吃,便到馬路上討飯,政府必須再收容他,或者要他勞動改造,給他飯吃,反正要吃中國飯的。所以,對地主也好,對民族資產階級也好,不管怎麼樣,總是要把他們改造過來的。這條路非走不可。馬克思講過,我們無產階級必須解放全人類,最後自己才能解放。」
  「楊部長,贖買的辦法最好!」湯阿英說。
  「是的,用贖買的辦法,統一戰線的辦法,是最好的辦法。馬克思曾經對英國工人階級說過,在適當的情況下面,實行贖買的辦法,是最有利的。實行贖買的辦法,就是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和平改造,在中國是可能的。」
  「不管是國際條件,還是國內條件,和平改造是可能的。」余靜說,「加上我們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在生活上,在工作上,在政治上給予安排,再加上教育,資本家是可以接受社會主義改造的。」
  譚招弟還是覺得不沒收太便宜資本家了,尤其是要給資本家的股息紅利,更是心痛。她認為楊部長講的透徹,解開了她思想上的疙瘩:不沒收,不擠垮,對國家對人民都有好處,最後還是要改變為公有制的。可是還有些地方鬧不清楚,她問:
  「我們對資本家這麼好,不沒收,不擠垮,還給股息紅利,為啥還是一場激烈的階級鬥爭呢?資本家太不知足了。」
  「你說的對,沒有一個資本家知足的。資本家的慾望是個永遠填不滿的深淵。你說,我們黨對資本家的政策這麼好,可是資本家並不這麼想。不必說整個上海了,就拿我們區裡的情況來說吧。最近市委統戰部召集上海民主黨派和工商界代表人物舉行座談會,史步雲和馬慕韓他們在會上傳達了全國政協會議的精神,陳市長親自主持,並且在會上做了總結報告。過渡時期總路線一傳出去,區裡工商界震動很大,到處打聽消息,準備對付。你們曉得最近牛奶為啥常常沒有?因為牛奶公司經理把發生一點故障的馬達拋到垃圾堆裡,不肯修理,故意減少奶牛飼料,原來每天牛奶產量八千二百磅,現在跌到七千四百磅,很多人家就沒有牛奶吃了。精備機器廠資方企圖半夜運走機器,給工人發現了,沒有運成功,可是他把機器敲壞了。現在這個廠半停工了。茂盛百貨商店老闆抗繳稅款,暗害一個稅務幹部,少數資本家聽到這消息,拍手稱快,要傚法幹一場。黃巢殺人拿楊和尚開刀,他們要拿夥計開刀。還有個資本家說:『現在是業不由主,希望國民黨回來,那些財產仍舊是我的。』你們想想看:這些是不是階級鬥爭?」
  秦媽媽吃了一驚:
  「楊部長,你不說,我們還不曉得哩,原來外邊出了這麼大的事!逐步改造都這樣鬧事,要是沒收的話,更要鬧翻天了。這些資本家真沒有良心,不知好歹!」
  「還是中央的政策對。」湯阿英仔細聽了楊部長的每一句話,心裡比過去更亮堂的多了。她說,「我早就想過:要是沒收的好,中央會不想到?聽楊部長一說更清楚了。」
  「就是徐義德也在動腦筋,他要抽走七億墊款。」余靜仔細回想廠裡最近的情形,怕上了徐義德的當。
  「這七億款子不該給他抽回去,」譚招弟想起郭彩娣的意見,說,「郭彩娣對這樁事體很有意見哩!」
  「勇復基這次表現很好,按照工會的意見,先繳了稅款,徐義德只抽了兩億回去。」余靜解釋道。
  「兩億也不少啊!」譚招弟還是覺得可惜。
  「我請示過區委,區委同意的。」
  楊部長點點頭:
  「我瞭解這樁事體。這是他私人墊款,他要抽,怎麼好不讓他抽呢?先繳稅款,後付墊款,余靜同志處理的對。徐義德不但抽墊款,他還有花樣經哩……」
  「啥花樣經?」湯阿英問。
  「他聽陳市長說,社會主義改造只是把生產資料私有制改變為公有制,生活資料歸個人所有,最近他家裡的人大買東西。他自己一邊出席市委統戰部的座談會,一邊又想法買了兩輛最新的汽車。林宛芝買了許多手錶和鑽石。朱瑞芳買了電氣冰箱,收音機和金子。大太太買了不少皮衣,還買了一口楠木棺材。現在他們家裡的人大忙特忙啦。」
  「怪不得在廠裡看不到他的影子哩!」余靜兀自一驚,說,「我們不瞭解他忙啥事體。」
  楊部長笑嘻嘻地說道:
  「他做這些事,怎麼會向工會報告哩!」
  譚招弟發覺自己過去想的太簡單了,原來工商界的事體比她想像的要複雜曲折的多了。面對著十六萬五千戶上海工商界,別說是沒收啦,就是進行改造,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中央究竟是站的高看的遠,想的周到,訂的政策正確。她那天從黨支部辦公室回去,想了想覺得仍然有一肚子問題。她找余靜想詳詳細細的再談一談,給楊部長三說兩說,她肚裡那些問題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少了,現在竟找不出一個問題來問了。徐義德的事,她們在廠裡不知道,不在廠裡的楊部長反而清楚,她感到奇怪:
  「徐義德這些壞事,你哪能曉得的?」
  「是區裡工商界傳出來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這些事,不能永遠保密的,就是資本家不說,最近市場上這些貴重物品忽然暢銷起來,不是資本家買,誰買?」
  余媽媽坐在一旁聽出了神,她不滿地瞪了譚招弟一眼:這丫頭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選在今天來,耽誤了她精心安排的好事。她看大家的興趣越來越濃,插不上話去。秦媽媽她們也全神貫注在社會主義改造的大事上,好像忘記今天托她幫忙的事了。余媽媽讓珍珍和小強吃飽,失望地帶著兩個孩子離開飯桌,到後面洗手擦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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