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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上海棉紡工業資方代理人聯誼會文娛室的門上,貼了一張條子,上面寫著:
    今日休息
    暫停開放
  但是門並沒有下鎖,那兩間文娛室靜悄悄的,鴉雀無聲,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右邊那間陳放著運動器具,顯得有些冷落。可是浴室隔壁那間休息室裡卻不斷傳出細碎的談話聲和恣情的歡笑聲。
  馬慕韓簡單地談了這次北京全國政協會議的觀感,端起一杯咖啡喝了兩口,坐在當中的長沙發上舒徐地喘了一口氣。
  江菊霞的眼光裡充滿了無限的羨慕,笑著說:
  「慕韓兄真幸福,和毛主席一起吃飯,還談了這麼久!」「大姐不要吃醋,你把大新印染廠辦好,大大的擴充一下,那時你可以代表上海工商界到北京出席政協會議,也可以到頤年堂和毛主席一道吃飯。當然,我們也要請你到這間密室裡來傳達傳達。諸位明公贊成嗎?」
  馮永祥說完了,向在座的各位拱拱手。潘宏福舉起兩隻手來說:
  「我雙手贊成!」
  徐義德和金懋廉也湊趣地表示贊成。唐仲笙坐在最下邊的單人沙發裡挺起腰來,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後才說:「那不僅是上海工商界的光榮,也是上海婦女界的光榮!」
  「這和婦女界毫無關係。我們江大姐從來不代表婦女界的。上海婦聯要選她當委員,她堅決不當。她是婦女界的男子漢,」說到這裡,馮永祥見江菊霞的眼光轉到他身上,他馬上改口說:「可又是我們男子漢當中的婦女,她的能力比我們哪個男的都強。」
  「阿永盡喜歡瞎嚼蛆。我哪能和在座各位比!大新印染廠也不是我辦的。我這個副經理是掛名的,不過領一份乾薪罷了。我的頭寸不夠,怎麼能代表上海工商界到北京開會呢?更別說到中南海見毛主席了。阿永,讓我多活兩年好不好?別把我折死啦。」
  「只要閻王老子答應,我讓你活八百歲!」
  「少和我開玩笑,我就感恩不淺了。」
  潘宏福對江菊霞說:
  「那麼,趕快謝恩吧……」
  這次全國政協常委擴大會議本來也請潘信誠出席的,他因為身體不好,沒有去。史步雲和馬慕韓回來以前,他也聽到一些傳聞,非常震動,覺得共產黨真厲害,抗美援朝一結束,就動私營企業的腦筋了,叫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一改過去閉門養病的辦法,叫潘宏福出來走動走動,領領行情。今天馬慕韓約少數人在聯誼會聚聚,他就親自出馬了。馬慕韓剛才談的許多大事,他正想弄弄清楚,不料給馮永祥和江菊霞岔開,心裡已經很不滿意了,覺得這些年青人無產無業,遇到這樣大事,還是這麼輕浮,實在看不順眼。但馮永祥是工商界的紅人,不能得罪,他只好半閉上眼睛,耐心地擺只耳朵給他。潘宏福不識相,也在瞎起哄,潘信誠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沒有再往下說。潘信誠接下去說:
  「年紀大了,記憶力也衰退了,我不記得共同綱領上關於國家資本主義怎麼寫的了。」
  馬慕韓剛才談了點把鐘,有點疲乏了。他想休息一會,指著坐在下面的唐仲笙說:
  「仲笙兄對共同綱領很有研究,可以倒背如流。你給信老說說。」
  「記得共同綱領第三十一條是這樣寫的:國家資本與私人資本合作的經濟為國家資本主義性質的經濟。在必要和可能的條件下,應鼓勵私人資本向國家資本主義方向發展……,現在中共進一步提出社會主義改造問題,認為國家資本主義是引導私營企業走上社會主義的必經之路,並且放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裡。……」
  潘信誠插上去對馬慕韓說:
  「你把總路線那一段再念給大家聽聽。」
  馬慕韓打開筆記本,一句一句慢慢念道: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起,到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為止,這是一個過渡時期。在這過渡時期中的總路線和總任務,是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基本上實現國家工業化和對農業、手工業及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
  「這和共同綱領上說法不一樣啊!我記得共同綱領裡就沒有社會主義這四個字呀!」
  「共同綱領上是沒有社會主義這四個字,可是在政協第一次會議上,中共說過我們國家屬於社會主義性質,國家資本主義性質的經濟是明文規定的。現在中共說通過國家資本主義走上社會主義的道路,也不能說於法無據。」
  「共同綱領簡直是劉伯溫的推背圖,」徐義德說,「要啥有啥。」
  「不能說共同綱領是推背圖。共同綱領是我們各民主黨派討論提出的,有的地方還根據我們的意思修改了的。通過的辰光,我們也舉了手。」宋其文和馬慕韓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他舒適地靠在沙發上,說,「只要共同綱領上有,我們不好反對。」
  徐義德趕快聲明:
  「共同綱領是國家大法。憲法沒有頒布以前,也就是我們國家的臨時憲法。誰敢反對?我不過說,共同綱領寫的實在巧妙。我們工商界學習共同綱領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三十一條也看過多少遍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一條注定了工商界的命運,要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哩!」
  宋其文立刻把話收回來:
  「我不是說你要反對。」
  「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還是造化,要是進行社會主義革命,我們就完了。」
  柳惠光無事就蹲在利華藥房的樓上小心經營他的西藥業,史步雲和馬慕韓上了北京,他更少出來和工商界朋友碰頭。今天聽了馬慕韓的一席話,他忐忑不安,惦記利華的前途。聽到唐仲笙這麼一說,他的根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了。他問唐仲笙:
  「這是啥意思?」
  「周總理在總結裡不是說:過渡時期就是社會主義改造時期,各方面都要改造。可見得不單是我們資本主義工商業要改造,其他方面也要改造。」
  「這麼說,我們是改造的對象,不是革命的對象了。」江菊霞說。
  「江大姐說的一點也不錯。」唐仲笙繼續發揮地的自以為是的見解,娓娓而談,「我們民族資產階級還是四大階級之一,是革命的動力之一,在民主革命中出過力量,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也有貢獻,不然,國旗上為什麼也有我們一顆星呢?」
  馬慕韓給唐仲笙的話做了補充:
  「過渡時期的改造,還不是最後的改造,現在並不取消私人資本主義所有制,只是節制資本,是不完全的資本主義,不讓它自己氾濫,投機倒把罷了。」
  「社會主義改造實質上就是社會主義革命。」馮永祥想到趙治國那封信後,到處奔走,把消息透露給幾個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同時又四處探聽消息。他像是突然懸在半空中,頭不著天,腳不著地,深深感到無依無靠了。只要民族資產階級存在一天,民族資產階級離不了他,有事要經過他和政府溝通。而政府也需要他反映一些工商界的思想情況,做一些說服一類的工作。民族資產階級不存在,他就失去了發展的前途。他衷心地希望社會主義遲一點到來,但社會主義卻像是海上的巨浪,從遠方滾滾而來。他感到個人的力量太單薄了,只有民族資產階級團結起來,或許可以推遲滔天的巨浪遲一點慢一點到來。他說:「我們不能把問題看的太天真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對象是誰?當然是民族資產階級。動力是工人階級。既然要革民族資產階級的命,統一戰線裡當然沒有民族資產階級了,還講啥團結呢?」
  潘信誠認為他認識馮永祥以來,這回算是講了一次正經話。他微微點了點頭。金懋廉也覺得馮永祥比唐仲笙究竟高明,看問題深刻的多了。他說:
  「這樣在道理上就說透徹了。」
  唐仲笙不以為然,他搖頭說:
  「問題還不是那麼簡單。統一戰線還是包括民族資產階級的,這次政協會議不是請工商界代表參加了嗎?不要忘記我們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還參加政府工作哩!周總理也說了:階級消滅,個人存在。雖然也可以說是革命,卻和一般革命又大不相同:所以叫做改造。」
  江菊霞說:
  「這是不流血的革命。」
  柳惠光聽到「革命」兩個字就有點膽顫心驚,他說:「不流血革命?我看是理髮店刮臉,動不得,一動就流血。
  我們只有服從,不能反對。」
  唐仲笙接上去說:
  「所以叫做和平過渡。」
  「我們在北京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無痛分娩法。」馬慕韓笑著說。
  「無痛分娩法?」潘信誠意味深長地微微笑了笑,說,「這名字叫得好稀奇!」
  徐義德聽了馬慕韓和大家的談論,心漸漸安定一些了。他發覺那天約梅佐賢和家裡人一同商量佈置,未免有點孟浪,沒有查一下共同綱領第三十一條,就輕舉妄動,弄得全家不安,幸好工商界的朋友不知道,特別是史步雲和馬慕韓他們及時回到上海,他設想去香港的事還沒有申請。不然的話,他就要貽笑於工商界和政府首長了。但是仍然要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卻是美中不足。他聽馬慕韓的口氣,察覺他非常得意上北京見了毛主席,有意無意之中在說服工商界。他的企業不是親手創造,不過托庇先人的餘蔭,自然沒啥痛惜,說不定還在中央首長面前打了包票,一心想做工商界帶頭的骨幹分子。他見潘信誠流露不滿意的情緒,便火上加油:
  「無痛分娩法嗎?恐怕只是站在產婦旁邊的護士不痛,據我瞭解,沒有一個產婦分娩辰光不痛的。」
  「痛不痛,問我們江大姐就知道了。」馮永祥給唐仲笙一解釋,覺得自己說法太絕對了,站不住腳,正愁沒法岔開,徐義德的話給他一個機會脫開去。
  「我也不是產科醫生,我哪能曉得?」
  「在座只有一個人有資格發言,你說,痛啵?」
  「阿永又拿我開玩笑了,在座許多老老,你不問,問到我頭上,真是奇怪。」
  「老老各方面的經驗都比你豐富,但是,有一件事卻無論如何不能和你相比:老老沒有生過孩子。」
  大家哄堂大笑,連潘信誠聽後也是笑聲不迭。江菊霞臉紅紅的,含羞地說:
  「虧你想的到。」
  她只生過一個女兒,如今在念初中。她和前夫離婚以後,沒有再結過婚。她經常忘記自己是個女的,這次又讓馮永祥鑽了空子。等笑聲消逝,休息室裡又靜下來了,她往下說:
  「分娩總是痛的。」
  「還是江大姐有經驗。」潘信誠暗中看了馬慕韓一眼。
  「無痛分娩法,不過是說的好聽。我們是小偷進衙門:沒理。」徐義德心裡想起了朱暮堂,說,「不殺頭,已經是上上大吉。惠光說的對:我們只有服從,不能反對。」
  「這話也不盡然。這次中央首長講了,私營企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要有三個條件:需要、可能和自願。中央首長特別強調要自願,民主階級內部的事,要根據自願的原則辦事,而不是強制。德公。」
  「慕韓兄這話很重要,不管有沒有需要與可能,資本家不自願,政府就對你沒有辦法,不能強制。關鍵還是在我們自己。老實說,自己辦的企業,沒有一個人願意自動交出來的。」
  馮永祥對大家巡視了一下,說,「你們說,是啵?」
  潘信誠接過去說:
  「只有自己養的兒子,自己才曉得艱難。私營企業,哪一家不是從小廠擴充到大廠,由一個廠發展到幾個廠,辦個廠要花去不少心血。賺了錢,還是投入企業再生產,總希望企業一天天發展。現在要社會主義改造,怎麼會自願呢?現在做資本家,肚皮裡齷齪,不要隱瞞,有話自己老老實實說出來,也不要做別人的蛔蟲。」
  馮永祥說:
  「信老這話十分中肯,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不要以先進代替落後。」
  「自願這一條很好。」柳惠光稍為放心一點了,說,「實行總路線要逐步地來,軟搭搭,這個最適合我們的口味了。」
  柳惠光說完了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對大家說:
  「喝點咖啡提提神,再不喝要涼了。」
  大家都端起了杯子。休息室的空氣頓時和緩一些了,有了「自願」這一條,大家鬆了一口氣。徐義德皺著眉頭,繃著臉,沒有喝咖啡。等大家把杯子放下,他說:
  「有了需要與可能,不自願恐怕也要自願了。」
  接著他歎息了一聲。這一聲歎息把剛剛鬆弛了的心弦又繃得緊緊的了。柳惠光正要拿杯子再喝一點咖啡,聽了徐義德的歎息聲,他的手在半路上停下來了,自己也唉聲歎氣。
  馬慕韓聽了潘信誠的訓詞,當時吞下去了,沒有還手。他並不隱瞞肚皮裡的齷齪,也沒有意思要做上海工商界的蛔蟲。潘信誠和他父親是好朋友,在潘信誠面前他是晚輩。要是別人講這些話,他當時一定會跳得三丈高。但這是信老說的,除了收下,他有啥辦法呢?徐義德的歎息,給他送上來一個由頭。他說:
  「德公,對國家資本主義也不必那麼緊張。國家資本主義並不就是國家的資本,是國家資本與私人資本合作的經濟,私人資本主義所有制也沒有取消。國家資本主義工業方面的形式是:高級,公私合營;中級,加工定貨;低級,國家大部收購。拿我們棉紡業來說,大多數是加工定貨的,只有少數廠是自紡的,實際上我們棉紡業大部分已經是國家資本主義性質的經濟了,不過是中級形式罷了。至於要不要向高級形式發展,那是各個廠自己的事,政府都不強制,工商界更沒有哪個人敢強制別人向國家資本主義發展。就是高級形式『公私合營』也沒有啥可怕,不信,可以問問懋廉兄。」
  馬慕韓一提,徐義德才想起上海私營銀行,錢莊已經合營很久了,而金懋廉是合營企業和私方副總經理,剛才給馮永祥吵吵嚷嚷,竟然忘記了。他說:
  「懋廉兄,私營行莊合營的怎麼樣?」
  金懋廉打掃了嗓子,一板一眼地說:
  「在醞釀合營以前,經公私雙方很長時間的協商,最後簽定了協議書,內容規定得很詳細。合營以後,公私雙方仍然本著協議精神來解決問題。總經理是公股代表兼任的,我是私股副總經理,公私股代表和幹部之間,相處都很融洽。總的是集體領導,大的問題通過會議解決,日常行政工作層層負責,逐級上報。公股幹部一樣對上級報告工作。平常處理工作,有事相商,彼此尊重。總經理大約一月來一次,業務工作都由我經手,不過大家分工方面有所不同,如思想領導和業務領導等等,都有明確分工,職責分明。我個人體會是有職有權。至於工資問題,一般的按原來的職位和現在的工作調整。所以,在工資待遇上沒有問題。不過『掛名襄理』之類,要看他所擔負的實際工作來考慮,我看,這也是對的。不能拿錢不做事。我們私營行莊,『理』字頭的很多,合營以前,老實說,我真有點擔心:這麼多『理』字怎麼安插?合營以後,全安插了工作。有位襄理,合營之後,因病休假六個月,覺得老領乾薪不好意思,自動要求辭職,公方代表再三勸他,他仍舊要辭職,最後還是給他停薪留職,可見公方的確是照顧私股方面的。最近準備發放股息和紅利,原來的經理和襄理積極性很高。」
  大家聽得興趣很濃。籠罩在人們心頭上的疑慮的烏雲開始慢慢散開。潘信誠半閉著眼睛,似聽未聽。他認為金懋廉有意揀好的講,討好馬慕韓的。江菊霞問:
  「合營後,是否還有勞資關係問題存在?」
  「究竟是勞資專家,」馮永祥說,「啥辰光都想到勞資問題。」
  「談正經的,阿永,」江菊霞說,「聽懋廉兄說。」
  「合營後,成立了管理委員會,由黨、政、工、團代表參加,服從黨的統一領導,發展業務,改進工作,所以勞資問題基本上不會發生。」
  「原來的分支機構是否也由總管理處領導?」徐義德想起了他弟弟在香港辦的企業。」
  「當然領導。」
  「如果是另外單獨經營的企業呢?」
  「不在原來企業之內的,當然不管。」
  徐義德料想合營以後,公方插一腳,沒有私營管的稱心如意。他又問:
  「合營後,副職是不是服從正職?還是私方服從公方?」
  「主要是服從主管部門,接受黨的領導,總的來講,私方應該服從公方,不過副職是服從正職的。」
  「這倒說的過去。」唐仲笙點點頭,說。
  徐義德對於公私合營沒有經驗,也沒有知識,金懋廉講的一套他駁不倒,可也不信服。他說:
  「私營行莊本來就比較簡單,要是工業方面合營起來,我看問題要複雜得多了。」
  馬慕韓見金懋廉講的還沒有說服徐義德,潘信誠更不必提了。他覺得徐義德雖然參加過星二聚餐會,又和他們常在一道,開始和市裡首長有些接觸,但是進步還是很慢。他真想當面開銷他幾句,又抹不下這個臉來,只好委婉地說:
  「公私合營是一條到社會主義的必經道路,遲早要走的。大潮來了,不跟著潮流走,想單獨留在岸上也可以,是不是划算,只好由各人自己考慮去了。我不過是把中央的精神談談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徐義德瞭解馬慕韓這一番話主要是回敬潘信誠的。他不必代別人頂回去,閃在一邊,拿起咖啡來喝,面孔對著潘信誠,做出在思索馬慕韓講話的神情。
  潘信誠深深感到剛才有些衝動,話說過了頭,沒法收了回來。馬慕韓這次上了北京,和政府越發接近了。在座雖說沒有一個黨和政府方面的人,但是慕韓如果不小心,啥辰光漏出句把也很難保險。他本想讓徐義德先擋過頭陣,然後他再補充兩句。不料鐵算盤沉默不語,他只好親自出馬了,不露痕跡地說:
  「對於私人資本向國家資本主義方向發展,我們這些人經常接近黨和政府首長,政策瞭解得比較透徹,當然沒有問題。過去,我們做人,就是一句話:難為子孫賢。現在的時代,對自己的子女不要顧慮了,都有國家照顧,那財產觀念就沒有大問題了。潘家的企業都放在櫃台上,藏也藏不了,啥辰光公私合營都可以。我們擔心的是一般工商業家,他們可能想不通。」
  徐義德的眼睛裡露出欽佩的光芒:潘信誠究竟是與眾不同,這一番話說得多麼天衣無縫,又多麼乾淨利索!他連忙接上去說:
  「信老的話對極了。我們這些人沒有問題,怕的是一般工商界。這是一個艱巨的工作,要我們好好去努力,才能打通他們的思想哩!」
  「只有我們弄通了,才能打通別人的思想。」
  徐義德感到馬慕韓這話很有份量,雖然不是指他一個人,但是對著他說的,沒法再閃在一旁,只好說:
  「這還用說。」
  「中央首長早就料到了,」馬慕韓說,「講工商界當中可能有些人會有顧慮的,要好好進行教育。要有步驟,首先是對大型的,對中小型的要穩定他們,注意研究,總之要水到渠成。」
  宋其文點頭贊成馬慕韓的話,愉快地說:
  「毛主席指出了我們的前途,又給我們安排了廣闊的道路,真如父親指點兒子,一切都準備好了。國家資本主義分三級形式,又有步驟,又是穩步前進,想得真妙。我活了幾十年,真正高興還是頭一次。」
  「過去一次也沒有高興過?」馮永祥歪著頭表示不相信。
  「不是沒有過,真正高興的確是這一次。阿永,你沒吃過舊社會企業破產的苦頭,你不瞭解那個滋味。現在我們自己有了出路,國家也有了遠大的前途,眼見中國工業化在開步走了,你不高興嗎?」
  「我高興極了,再高興也沒有了。」馮永祥似笑不笑地說。
  「阿永究竟不同,問題看得清楚,眼光也遠。」宋其文表面滿意馮永祥贊同他的看法,心裡卻看不起馮永祥。
  「提起永祥兄,我們只有佩服。」潘宏福不甘寂寞,又不敢多說。
  「阿永常和首長接近,對中共的政策瞭解得既深且透,我們哪能和他比哩!」江菊霞一眼眇到潘信誠注意她講話,馬上又收回來說,「他在我們年輕一輩當中是個尖兒腦兒。」
  潘信誠想批駁宋其文和馮永祥,想到馬慕韓今天的神氣不對頭,話到了嘴邊,又忍住了。他的眼睛望著正面牆上的那幅簡易太極拳圖表,沒有做聲。馮永祥指著江菊霞說:
  「我們兩人可以來個三級跳。」
  江菊霞愣住了:
  「阿永又開啥玩笑?我也不是運動員,怎麼來個三級跳呢?」
  「我和你都是無產無業,可以越過收購和加工定貨,一步跳到公私合營,這不是三級跳叫?我們無產無業,對社會主義改造,有啥不高興的呢?」
  宋其文聽了馮永祥最後一句話,心頭一怔:想不到這麼大年紀的人又上了後生的當。他不勝感慨地撫摩著那一把鬍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潘信誠的眼光從圖表上轉到宋其文的身上,笑了笑,可是沒有吭氣。馮永祥的話勾起了柳惠光的心事,他憂心忡忡地說:
  「不管是一級跳還是三級跳,工業總算有了一條出路,就是我們商業,真是一言難盡了。」
  他感到商業前途缺缺,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涼咖啡,拿著杯子六神無主地發呆。金懋廉歎了一口氣,說:
  「商業確是困難,我想不外三個前途:公私合營是少數,轉業比較困難,淘汰的可能佔多數。目前消息不能傳出去,傳出以後,波動一定很大,因為商業資本家本來已經疑慮多端,猛然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更消極了。」
  「懋廉兄說得對,銀行方面最瞭解商業的行情。私營商業,除了首長以外,恐怕很難談。」唐仲笙伸了一伸腰,挺著胸脯,顯得他其實並不比一般人矮,說:「就拿捲煙業來說,上海有多少煙紙店?誰也說不清。公私合營嗎?太小了;轉業嗎?資金在哪裡?誠如懋廉兄所說的,只有淘汰的前途了。」
  馮永祥抓住這個機會,挑撥地說:
  「假如我是私營商業資本家,聽到這消息,一定消極,因為眼見前途就要完蛋啦!」
  砰的一聲,一個白瓷杯子掉在油光發亮的黃楊木的地板上,打個粉碎。杯子裡的咖啡流了一地。大家的眼光都望著柳惠光。他吃了一驚,訥訥地說:
  「只顧聽大家講話,我想拿根煙抽抽,竟忘記手裡還拿著杯子哩。」
  「商業前途還沒有完蛋,惠光兄的杯子可完蛋啦!」
  柳惠光沒有理馮永祥的俏皮話,臉色白裡發青,彎下腰去,在拾碎瓷片。
  江菊霞說:
  「惠光兄,小心劃破手。別揀了,等一歇,我叫工友來打掃。」
  「也好。」他把已經揀起的兩片放在面前的矮茶几上,臉色變得微紅了,掏出一塊雪白的細紗手絹,不斷地在揩手,好像他那隻手永遠也揩不乾淨似的。
  馬慕韓應馮永祥和潘宏福他們的要求來談談,借此機會在少數骨幹分子當中先打通打通思想,看上去很不容易。這在他的意料之中,資本家究竟是資本家啊;也在他的意料之外,馮永祥這些人居然也充滿了牴觸情緒,這就很難瞭解他和政府首長接近程度的深淺了。過去,他總是儼然代表政府在開導工商界,今天卻和以往完全相反,比有產有業資本家的牴觸情緒還大哩。是不是因為這次全國政協常委擴大會議沒有請他出席呢?不管怎麼樣,他今後在工商界活動,少不了要依靠這些朋友。潘信誠說,「不要做別人的蛔蟲,」馮永祥說,「不要以先進代替落後,」都是話裡有話,自己不能離他們太遠,不然,就要失去工商界的代表性。有些話不必由自己說盡,政府首長會報告的;對工商界傳達也有史步雲這些老老去做,何必自己出頭哩!他很同情柳惠光關心利華藥房。他說:
  「這次中央首長再三再四地說了,要自願,要穩步前進,要做到心悅誠服。大家有啥意見,過兩天市委統戰部要邀請工商界和民主黨派代表座談,由史步老傳達北京會議的情形。
  那時大家可以把意見盡量提出來。」
  馮永祥聽了這消息當時沉下了臉,覺得市委統戰部沒有把馮永祥放在眼裡,這樣大的事竟然沒有通過馮永祥和工商界老老們商量,那不是過河拆橋嗎?現在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有些事直接找工商界,顯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沒有過去那麼重要了,幸好工商界一些重大的事情大半還是通過他的手和黨與政府首長商量。他要給市委統戰部一點顏色看看,那些小幹部算啥?要找馮某人,馮某人還不看在眼裡哩。馮某人要同市委和市府首長往來。但在工商界朋友面前又不能顯得和市委統戰部太疏遠了。他說:
  「市委統戰部曾經和我商量了這件事,是我提出來要先請少數人座談座談,聽聽意見,不要一下子推出去,那會引起工商界很大的波動。大家有啥意見,都可以在座談會上提。」
  徐義德感激涕零地說:
  「永祥兄處處都為我們工商界著想。」
  「我不過為各位效犬馬之勞。諸位大老闆有事,儘管吩咐小的便了!」
  馮永祥站了起來,雙手拍著,笑嘻嘻地向四面八方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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