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22


  徐守仁一跳下公共汽車,匆匆從衡山路轉過來,一步快似一步,簡直是在賽跑。但一走進他家住的那條幽靜的馬路,他的腳步卻遲緩下來了。一種愉快和羞愧的情緒交織在他的心頭。一走出提籃橋監獄大門,他的心早已飛往家裡去了,等到望見那兩扇黑漆大鐵門上兩個獅子頭的金色鐵環,他的步子又躊躇了。他不知道家裡有啥人在家,爸爸一定不在,娘也許在,林宛芝大概會在。見了她們說啥呢?特別是林宛芝,怎麼有臉見她呢?娘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裡,這回看到他從監獄裡回來,不是送給她奚落嗎?他像是已經望見林宛芝了,慚愧地低下頭來。他站在紅牆外邊,望著熟悉的鄰居房屋,回過頭來,不想回家去了。可是娘日夜在家盼望著他,為啥走到門口還不回去呢?他鼓起勇氣,又走到黑漆大鐵門那裡,輕輕敲了兩下。門開了,老劉看見是他,兀自吃了一驚,定了定神,認真一看,果然是他,連忙彎腰堆著笑容說:
  「大少爺,你回來啦。」
  「唔。」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老劉那天夜裡親眼看見他給人民警察逮捕去的。
  「受苦啦,快進去歇歇。」老劉過來要拿他手上的包袱,說,「我給你送進去。」
  「用不著,我自己提一樣的。」他逕自走上了台階,進了門,他想上樓直接到娘的臥房去,可是客廳裡傳出來娘的聲音:「你們去吧,我啥地方也不去,我留下來看家。」他改變了主意,在客廳門外邊輕輕叫了一聲:「娘!」朱瑞芳打開客廳的門,走了出來,一見是他,睜大了兩隻眼睛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的,眼睛裡露出驚奇的光芒,接著面孔上閃現著快意的笑容,不禁大聲叫了起來:「啊!守仁回來啦!」
  「誰?守仁?」徐義德從沙發裡站了起來,他想這是不可能的事,守仁判刑一年還沒有滿呢。他走到客廳門口一看,站在他面前的,頭微微低著的可不是徐守仁嗎?
  朱瑞芳一把拉著兒子走進客廳,一邊說:
  「快進來歇一會吧。」
  朱瑞芳的兩隻眼睛一會也沒有離開過徐守仁,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站在他身旁,用手按著他的肩膀,忍不住傷心地說:
  「看你,人瘦成這個樣子,面孔蒼白,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朱瑞芳看到兒子有些消瘦,沒有從前那樣渾身都是肉,一陣心酸,眼眶潤濕,眼淚快要掉下來了,怕給人看到,把她腋下的手絹取了下來,拭了拭眼睛,痛惜地問道,「你在裡頭吃的飽嗎?」
  「吃的飽……」
  「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呢?」
  「吃的是糙米飯,也沒有多少小菜,哪能會胖呢?」
  「我每次探視給你帶的小菜,你沒有收到嗎?」
  「都收到了。……」
  「面孔為啥這樣蒼白?」監獄裡沒有鏡子,徐守仁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怎樣蒼白,一時愣住了,沒有吭聲。
  「關在監牢裡,整天曬不到太陽,面孔當然蒼白。」徐義德沒料到兒子出來這麼快,覺得應該讓他在監獄裡多受點教育才好,免得回到家裡來又鬧翻了天。看朱瑞芳問長問短,有點不耐煩,暗中頂了她一句。
  朱瑞芳沒有在意,按著兒子的肩膀,關心地說:
  「讓我看看你的手。」
  徐守仁把手伸在娘面前,她輕輕地撫摩著,驚異地說:
  「這隻手怎麼變啦?我記得從前是雪白細嫩的,現在為啥長了這麼厚的老繭?義德,你看看,這隻手多粗!」
  徐義德不耐煩地望了她一眼:
  「孩子剛回來,讓他坐下來,好好歇一會,別老是站著。」
  「哎呀,你不說,我倒忘記了。」朱瑞芳拉著徐守仁走到矮圓桌的雙人沙發那裡坐下,說,「累了吧,歇歇。」
  老王聽說徐守仁回來,連忙泡了一杯濃茶,用福建漆托盤送了進來,走到徐守仁面前說:
  「大少爺,你好,喝杯熱茶。」
  「謝謝你,老王。」
  朱瑞芳對徐義德說:
  「孩子回來,身體這麼不好,要好好給他補補。」
  「唔。」徐義德應付地答了一聲。
  「這孩子比過去懂事啦!」
  「長了這麼大,應該懂事啦!」
  徐守仁端起那杯獅峰龍井茶,只見茶色清澈,香氣清新,一口下去感到味道醇厚,頓時精神一振,滿嘴芬芳,舌頭上甜絲絲的。他咕嚕咕嚕地又喝了好幾口。他從來不知道綠茶這麼好喝:
  「這茶真好喝,老王,給我再泡一杯。」
  「好的,給你多加點葉子。」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把另一杯綠茶放在他的面前。他端起茶杯,留心看了一下客廳:大太太和林宛芝坐在進門右首靠牆的那一排沙發上;沒料到家裡的人都在,連吳蘭珍也在,坐在大太太身邊。林宛芝一個勁看他,大概心裡在笑話他吧,不然,為啥老盯著他呢?幸好娘坐在他旁邊。林宛芝敢怎麼樣?他端著茶杯,一口一口品著,也不看大家,也不說一句話。客廳裡突然鴉雀無聲,沉寂起來了。
  徐義德坐在徐守仁對面,看他低頭喝茶,好像有啥心事。徐義德怕他又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別是從監獄裡逃了出來的,要是給政府知道,問題可就大啦。徐義德懷疑地問:
  「你不是還有幾個月刑期才滿嗎?」
  「是的。」
  「那你為啥不聽我的話,在裡面遵守規定,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怎麼又回來呢?」
  「是法院要我回來的。」
  「要你回來的?」徐義德稜起眉峰,有點困惑。
  徐守仁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徐義德,說:
  「你看。」
  徐義德接過那張紙,打開一看,那上面寫的是:
  青年徐守仁,受流氓誘騙,腐化墮落,進行偷盜,破壞革命秩序。判處一年徒刑後,在獄中積極勞動,努力學習,並對所犯罪過,確有所悔改,決定予以假釋。
  上海市人民法院
  在上海市人民法院下面還蓋了法院鮮紅的圓圓的大圖章。徐義德看到後面,眉峰開朗,臉上也隱隱露出了笑意,說:
  「那好哇。」
  「這次能夠提前假釋,就是聽了爸爸的話,監獄裡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每天到工廠工作八個小時。我學會了排字、拼版、打紙型,還學會了開印刷機器哩。要不,我的手就會那麼粗!」他把手攤給大家看。
  「在牢裡還學會這些本事,真了不起!」大太太鬧不清拼版和紙型一些名詞,只聽懂了開印刷機器。就憑這個,本事也不小哩。她想一定是得到觀音菩薩暗中保佑,消了災。她要是不念那一萬遍觀音菩薩寶咒,守仁這孩子一定蹲在監獄裡還出不來哩。她說:「我知道菩薩保佑你,你早晚要出來的。」「這倒不錯,」林宛芝淡淡地搭了一句,「在裡面還學了技術,成了排字工人啦。」
  「那可不是!不是我吹牛,現在要是讓我到印刷廠去,我準可以當一名工人。」徐守仁誇耀地轉過身來,對徐義德說:
  「下了工,沒有事,我就看書,看《解放日報》,……」
  「你看什麼書?」娘沒想到在獄中還可以看書,後悔沒有給兒子送書進去。
  「小說。」
  「不學正經的,又看這些閒書。」徐義德的眉頭有點皺了起來。
  「我看的那本《普通一兵》,寫得很好。主人公馬特洛索夫原來是一個流浪兒,後來變成一個英雄了。他那堅強的意志,走上正確的道路,給了我很大的教育。你不是要我努力學習嗎?我在裡面一點時間也不浪費,聽你的話,有空,我就拿本書看。……」他想過去父母對自己的教導,只當耳邊風。娘為了不叫他整天和流氓阿飛鬼混,親自陪他到電影院去看電影。看了一會電影,他說要到廁所去,就溜走了。爸爸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鐘一定要回家。多少個黑夜娘都守在他的身旁,怕他出去胡闖。等娘睡覺,他悄悄地溜走,找樓文龍他們白相去了。他最後走上偷竊的道路,叫人民警察抓進了監獄。在監獄的管教下,他才一步一步走上正確的道路。想到這裡,看到爸爸和娘,覺得對他們不住,一陣心酸,忍不住淌下幾滴眼淚,聲音有點嗚咽,話也說不下去了。
  朱瑞芳沒有料到兒子回來的這麼快,大家恰巧都在客廳裡,給她一個措手不及。守仁出事,她一直想瞞著家裡人,只是和丈夫私下商量怎麼營救。其實家裡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回事,她不提,大家就不作聲。現在守仁當著眾人的面回到家裡,一切都暴露無遺了。她想止住,卻又沒法挽回,只好讓徐義德問長問短。守仁這孩子也不懂事,不管啥事體都毫無顧忌地侃侃而談。她坐在旁邊心裡撲咚撲咚地跳,怕他把丟臉的事都說出來。她看到徐守仁掉下了眼淚,用手絹給他拭了拭,自己的眼睛也有點紅了。她噙住淚水,指著徐義德說:「孩子剛回來,問長問短,問個不停,也不讓孩子歇歇。」
  「孩子不是坐在你旁邊歇著嗎?」徐義德看到徐守仁,感慨萬端,原來以為這塊材料永遠成不了器,現在坐在他面前的竟變成另一個青年了。他望著徐守仁激動地說:「孩子,要在解放前,你就完啦;現在,人民政府挽救了你,領你走上了正路。你今後怎麼打算?」
  「我在公共汽車上已經想過了。準備到母校去看看老師,看看同學,請求他們給我指導和幫助。我要努力學習,重新做人。我想訂出作息時間表和學習計劃,爭取暑假以後插到高三,繼續讀完中學。」
  「想的倒對,」徐義德點點頭,說,「這要看你今後的行動了。」
  徐守仁聽出爸爸對他不大信任,心裡覺得難受,想起自己過去的言行,又認為爸爸的懷疑是有理由的。他深深痛恨自己的過去,說:
  「過去我錯了,沒有聽你們的話。我看到國家和社會上的人都在進步,很多人睜大眼睛看著我,家裡這樣關心我,我還能再墮落下去嗎?再墮落下去,我還算人嗎?爸爸,你相信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丟你的臉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了。但他說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的。
  「孩子,我們相信你,別難過。」朱瑞芳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熱淚盈眶,連忙用手絹捂著眼睛,把淚水拭去,說,「你爸爸也是為你好。」
  大太太看徐守仁回來,心裡著實高興,見母子倆談著談著都哭了起來,便說:
  「守仁回來了,有話以後慢慢談。還是談談去西湖的事吧。現在守仁回來了,」她對朱瑞芳說:「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啦。」
  吳蘭珍就要在復旦大學畢業了。大太太想帶姨侄女出去白相。大家都想去杭州玩玩,只有朱瑞芳心裡不樂意,也不好意思掃大太太的興。一提起杭州,她就想起了兒子。兒子被捕時,她說是到杭州白相去了,可是一直沒有下落。兒子還關在監獄裡,她哪裡有心情去杭州遊山逛水?現在兒子突然回來了,這倒引起她的興趣來了。她說:
  「也好,帶守仁一道去白相。」
  「你們去吧,我留下來看家。」剛才林宛芝對杭州的興趣極濃,一則沒有去過,早就聽說西湖的盛名了;二則朱瑞芳不去,大太太有姨侄女跟著,她可以和徐義德在西湖上痛痛快快白相。現在朱瑞芳和徐守仁要去,她覺得沒有啥意思了。
  「剛才你不是說沒有去過杭州,要去白相嗎?」大太太奇怪地望著林宛芝。
  「杭州我是想去的,下回再去也是一樣的。」
  「大家一道去,熱熱鬧鬧,多好!怎麼忽然又不去呢?」去杭州是大太太想起的,她以主人身份再一次邀請。
  「這麼大的房子,總得有人看家啊,大家都去怎麼行呢!」「這樣好了,」朱瑞芳發覺林宛芝不歡喜她去,便說,「我和守仁看家,你們都去。」
  「這多不好,守仁早就嚷嚷要去杭州,現在他回來了,正好一道去。」大太太問守仁,「去啵?」
  「去。」守仁一個勁點頭,「娘,你也去!」
  「我去?家呢?宛芝說得對,總得有人看家啊!」朱瑞芳說完了就看林宛芝一眼,她希望林宛芝留下,她好在杭州暢暢快快地和徐義德談談。料想林宛芝不會反對。她留在上海不會寂寞的,馮永祥一定來侍候,那就有一場好戲可看了。林宛芝接上去說:
  「我不是說了嗎?我看家。」
  「你看家?」
  朱瑞芳既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她望著徐義德。徐守仁回來給徐義德帶來意外的喜悅,朱瑞芳和林宛芝互相推讓不去杭州,又使他處在尷尬的地位。他不好同意誰不去杭州,林宛芝要是不去的話,逛西湖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大太太有她的姨侄女,朱瑞芳有她的愛子,他呢?站在西湖邊上發呆嗎?那還不如留在上海和江菊霞坐坐咖啡館,那倒蠻有意思。他說:
  「大家別客氣了,你們都去,我留下來看家。」
  「這怎麼行呢?」大太太首先反對。徐義德自從討了朱瑞芳,很少和她一道出去白相。有了林宛芝,更不必說了,徐義德連朱瑞芳也不大帶出去了。這回姨侄女大學畢業,好容易說動了徐義德,和大家一道上杭州,她心裡正高興,他難得暗她這一回,忽然又要變身。她感到懊喪,想竭力撓回,「你剛才不是答應去嗎?」
  「剛才是答應的。現在想想,民建分會這一陣很忙,趙副主委做了勞資問題報告以後,他雖然回北京去了,可是留下了不少問題要分會研究,最近怕要找我開會討論。」
  「看你那個忙勁,到杭州白相兩天就走不開嗎?你難得帶我們出去,這回蘭珍大學畢業,守仁釋放回家,雙喜臨門,一家團聚,應該高高興興出去散散心,忽然你又不去了,多掃興!民建的會,你不能請個假嗎?」
  「我剛參加民建不久,正要和他們多接觸,討論工商界的問題,怎麼好請假呢?」
  吳蘭珍看姨媽一臉不高興的神情,姨爹又有正經事,不好耽誤,別因為她使得他們一家為難。她說:
  「杭州不去算了,就在上海白相也一樣的。」
  「不,我要去。」徐守仁用胳膊碰了娘一下,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剛才大太太無意講了一句「雙喜臨門」,觸動了朱瑞芳的心事。她向吳蘭珍仔細端詳:臉上那一雙眼睛烏黑烏黑,一動一動的熠熠發光,給兩條淡淡的眉毛一襯,顯得非常清秀而又充滿了智慧;額角兩邊頭髮給燙得微微隆起,顯得面孔紅潤,嘴犄角上老是微笑著,那一排雪白的牙齒有時在兩片薄薄的嘴唇當中露出來,叫人見了確實喜愛。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黃色的短袖對襟府綢上衣,領口那兒左右各有一個荷葉邊,反轉過來;下面穿的是印著朵朵淡青大理花的天藍色的裙子,腳上穿著一雙圓口尖頭半高跟黑漆皮鞋。她像是一隻小鳥似的依偎在大太太的身旁。朱瑞芳暗暗對自己說:吳蘭珍越長越標緻了。徐守仁歲數也不小了,該成家立業了,要是能討個像吳蘭珍這樣的媳婦,倒不錯哩。吳蘭珍人品不錯,只是家庭清寒,沒有底子。不過,現在解放了,新社會了,不講門當戶對,只要人好,別的可以馬虎一點。徐守仁這次在監獄裡一定受夠了罪,吃盡了苦,現在回來,要好好收收他的心,不能再像一匹野馬了,給他討個媳婦,讓小兩口子整天在一起,別再出去惹是生非。她支持兒子的要求說:
  「好,去,大家都去!」
  「對,全去。」大太太當然贊成。她對林宛芝說:「你也好久沒出去白相了,老蹲在上海,怪膩味的,一道去逛逛西湖去吧。我早就聽說杭州有個靈隱寺,菩薩可靈哩,一直沒有去過。這回去了,我要敬上一炷香。」
  林宛芝沒有嘖聲。她要看徐義德去不去。徐義德不去,她無論如何不到西湖去受朱瑞芳的腳板氣。徐義德見兒子要去,朱瑞芳也要他去,不好再拒絕,但還有點不願意,故意問:
  「家呢?」
  朱瑞芳說:
  「有老劉他們看門就行了。」
  「還有民建的事呢?」
  「請假,你不好意思請假,我給你請假。」朱瑞芳說得斬釘截鐵。
  「你別請假,我自己會請假的。」徐義德就怕朱瑞芳這一手,啥地方她總想冒出頭去,亂說亂道,弄得徐義德不好收拾。有醜事,他寧可悶在家裡,也不能傳到工商界朋友的耳朵去。他沒法留下,只好說:「好吧,大家全去。」
  第二天下午,徐義德全家到了杭州,住在西湖邊上西湖飯店的樓上。朱瑞芳推開窗戶一看:在雲霧氤氳中的高山如黛,迷迷濛濛,湖水平靜,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鏡;一叢叢蔥蔥鬱郁的濃密的綠樹,像是一面面高大的翡翠屏風似的矗立在水中。一隻隻掛著白布頂篷的遊船穿梭似的在湖中游來游去。她對徐義德說:「怪不得人家說西湖是天堂哩,好看極啦,像是一幅幅畫似的。」徐義德隨便「唔」了一聲。徐守仁一見了西湖,心馬上整個飛到湖裡去了。他鬧著要去划船。徐義德想躺下來先休息一會,拗不過兒子再三要求,只好匆匆到西湖邊去,雇了一隻大船,全家上了船,正要解纜開船,徐守仁對朱瑞芳說:
  「我要自己劃。」
  他指著岸邊柳樹下面的小船,一字兒排開,一隻連著一隻。朱瑞芳猶豫不定,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要求,徐義德開口了:
  「頭一天出來,跟大家坐大船逛逛西湖就算了,又要胡鬧了。你要劃,把船划翻了,看你怎麼回去?」
  「我會劃,我在上海劃過。」徐守仁站在船頭一邊抓著娘的手要求,一邊想跨到岸邊的台階上去。
  「真的會劃嗎?」
  徐守仁對娘點頭。她心軟了,給他叫了一隻小船,囑咐他:
  「好好劃,跟著大船走,別劃遠了。」
  「好的,好的。」徐守仁連蹦帶跳地上了小船。
  朱瑞芳一眼看見吳蘭珍坐在船頭,她心頭一動,說:
  「你也一道去劃吧。」
  吳蘭珍矜持地坐在籐椅上不動,想劃,卻又不願意去劃,隔了一會,才說:
  「讓他一人去劃吧。」
  大太太覺得朱瑞芳一片熱情,吳蘭珍不該拒絕。她從船艙裡的籐椅子上站了起來,說:
  「蘭珍,一道去劃吧!」
  「不,我不想劃。」她羞澀地低下了頭。
  「去劃吧!」
  吳蘭珍給朱瑞芳連推帶扶地送上了小船。她坐在小船的中間,避開徐守仁的視線,望著大船上的姨媽。朱瑞芳扶著大船上米色欄杆,指著小船上的一把槳說:
  「那裡不是還有一把槳嗎?你們兩人一道劃啊!」
  吳蘭珍拿起槳來,又輕輕放下。徐守仁很熟練,用槳對岸邊石階一撐,小船馬上從柳樹蔭下面出來了,一連幾槳,就趕到大船前面去了。朱瑞芳要船家慢慢撐船,讓她們好好欣賞欣賞西湖山明水秀的風光。船家懂得遊客的心情,站在船尾樂得休息休息,一篙下去,慢慢拔起來,停停,再輕輕下篙。
  船過了湖心亭,大太太吃著瓜子,想讓姨侄女也吃一點。她伸出頭去一看:湖面上來來往往的遊船,有的唱著婉轉的歌聲,有的拉著剛健的手風琴,還有的乾脆把留聲機搬到船上,放著《盤夫索夫》的越劇唱片,幽雅動人的曲子和著各種不同的歌聲在萬道金波上飄飄蕩蕩,好不熱鬧,就是看不見徐守仁和吳蘭珍那條小船。她怕徐守仁劃的技術不好,別出了事,大聲叫道:
  「那條小船呢?」
  徐義德從船頭的籐椅上坐了起來,朝大船前面左右望了望,真的看不見了。他對朱瑞芳說:
  「我說不要划小船嘛,總是你把孩子寵壞了。這好,剛出來,又出事了!」
  朱瑞芳一點也不著急。她看到徐守仁划著小船朝岳墳那邊去了,知道不會出事,這正好讓他們兩個人在船上談談。她說:
  「剛才還看到的,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大太太急了,說:
  「那快點找他們。船家,撐快點。」
  「小船這麼多,像是一陣魚群似的,到啥地方去找?」朱瑞芳說,「不要緊,守仁這孩子確實會划船,他們找大船容易,等等會回來的。」
  一條又一條小船從大船前面擦過去,一槳一槳捲起雪堆也似的浪花,嘩嘩的水聲把浮在水面的尺來長的草魚驚的四散開去,平靜的湖面激起一陣陣微波蕩漾。
  「叫他不要離開大船,就是貪玩,不聽大人的話!」徐義德用腳輕輕蹬了一下船板。
  林宛芝知道朱瑞芳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那條小船,朱瑞芳的神情又不急,她已經猜出幾分來了。她勸徐義德:
  「不要著急,大概不會出事的。」
  「你哪能曉得?」
  林宛芝不好說穿,只好抿著嘴笑。大太太掉過頭去,責備站在船尾的船家:
  「叫你撐快點,去找小船。你怎麼還是慢騰騰的?出了事,你負責?」
  船家一聽這話,慌忙把篙放下水去,兩手使勁一撐,大船迅速向岳墳那邊去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