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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夏亞賓那間X光室,現在完全改了樣。所有X光器材,不論大小,都搬到倉庫裡封存起來了。窗口寫字檯上再也看不到每一種X光器材的樣本,牆上掛的一張X光圖樣已經發黃,靠下面一角給風吹破了,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樣子斜掛下來,幾乎要掉了。屋頂牆角上結滿了蜘蛛網,有一個手指大小的蜘蛛在忙碌著結網,緊張地工作著。牆角落和窗口積滿了灰塵,只有那張寫字檯和皮轉椅子還算乾淨,夏亞賓正坐在那裡。他的斜對面坐的是夏世富。
  夏亞賓表面還算安詳,可是他的內心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走投無路。在失望中,他在馬麗琳家裡遇到了徐守仁,面前露出了一絲希望的陽光,以為憑徐守仁一句話,他這個小小的職員哪個地方也好安插了。徐義德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手裡辦的企業那麼多,多用個把職員不算一回事!僅僅是那一次,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徐守仁,貴人多忙,徐總經理的兒子,當然整天不會空閒,後悔當面沒有約好時間去拜會他。錯過了這個稀有的機會,再專門找他就非常困難了。他是相信命運的,他到福佑藥房來,靠了朱延年這位親戚。不幸遇到童進,碰到「五反」,福佑出了事,是他走的倒霉運。偶然遇到徐守仁,大概要轉運了,可是自己沒有抓住,第二次很難見到。他打過電話到滬江紗廠,那邊說小開從來不到廠裡來的;打電話到徐公館,說是到西湖遊覽去了;過一陣子再打,總說沒有回來;到後來一聽到他的聲音,反而追問他是誰,在啥地方工作?住在啥地方?他嚇得不敢回答。以後,打電話去,一聽見他的聲音,乾脆把電話掛了,連一句話也不問了。他安慰自己。也許壞運還沒有走完,也許交好運以前要遇到一些挫折。他經過許多挫折,這個好運始終沒有來,而且店裡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了。薪水老是發不出來,每個月頂多發半薪。現在更糟糕了,連半薪的影子也沒有了。他每天照例來上班,下班,一個人枯坐在X光室,等候發薪水的消息。每天都是空著兩隻手回去。更糟糕的是徐守仁始終沒有消息,他曾經在徐公館附近等過一天,以為總可以在附近碰上徐守仁,可是連影子也看不見。他不知道徐守仁到啥地方去了。真是急死人。可是有啥辦法呢?他坐在椅子上,不斷地長吁短歎,夏世富關心地問他:
  「亞賓,你為啥又歎氣呢?」
  「我們這個日子熬到哪一天呢?每天上班下班,屁事也沒有。前些日子有人來討債,要好言好語才能把債主打發走。雖說不好受,但日子還好打發。現在人家看穿了福佑的西洋鏡,瞭解沒油水了,用力也搾不出一滴油來,乾脆不上門了。我們沒事做,每天把《解放日報》都翻爛了。每條新聞都看了,每篇文章都看了,每個廣告都看了,連尋人啟事也看了,還有啥好看呢?」
  「再看《新聞日報》。」夏世富給他開玩笑。
  「這還用你說,《新聞日報》和《解放日報》的消息差不多,整天看報也不像話呀!」
  「找點書看。」
  「福佑藥房也不是圖書館呀!老是看報看書這日子也受不了。老實說,書我也看不下去。每天一清早,家裡人就向我伸手要錢。我向誰伸手呢?朱經理關在監牢裡,馬麗琳又不認賬,送點買小菜的錢來就算不錯了。」
  「不僅你一個人這樣,我家裡也沒有人送柴米油鹽醬醋茶來,也得要錢去買。老婆娘家是個窮鬼,一點貼補也沒有,還不是向我伸手。」
  「你和我不同,」夏亞賓羨慕夏世富,說,「你的朋友多,到處都是熟人,就是拉點饑荒,也比我方便。」
  「拉饑荒可能比你方便,一回問題不大,二回就有點勉強,第三回,乾脆免開尊口。我認識的人,都是些小職員。他們每月的收入,正好夠開銷,經過『三反』『五反』,外塊沒有了,連佣金也拿不上。一點工資,一個月維持過去,已經不錯,哪裡還有富裕?就是剩下一些錢,人家不會放到人民銀行,防個生老病死?憑啥要借給你花?」夏世富生怕他開口借錢,暗中把門堵死。
  「你說的倒也有理。」
  「講起來,倒是你比我好。」
  「我哪一點能比上你?你是福佑藥房的外勤部長,神通廣大,在上海灘上,你沒有辦不到的事。」
  「要是福佑沒出事,你說的還有點影子。現在,我和你一樣,蹲在店裡歎苦經,啥能力也沒有哪。」夏世富想到過去,不勝今昔之感了。他也歎了一口氣說,「說起來,實在叫人傷心,沒有出事,拉個千二百萬,用不著朱經理出面,只要我說一聲,不必親自去拿,保險人家會送上門來。要辦點貨,不用我跑腿,一隻電話,要啥有啥。現在是,跑上門去,還是要啥沒啥。人家要進步嘛,檢舉朱經理,害得我們這些落後的人好苦。」
  一提到童進,夏亞賓和復世富一樣,滿肚子怨氣。夏亞賓冷笑了一聲,說:
  「人家不在乎,只要褲帶一緊,可以頂個三天五天。他也是自討苦吃。」
  「大概人家肚子也進步,少吃一頓兩頓不在乎。你看他整天跑出跑進,干的可歡哩,一點不愁。」
  「我們怎麼能和人家比呢?」夏亞賓怨恨中夾帶著嫉妒,說,「區裡表揚了他,現在又照顧了他。」
  夏世富以為童進工資按月照發,吃了一驚,急忙問道:「照顧他?我們也是福佑的夥計啊。他要是按月照發工資,那我們可有話講了,特別是你,技術人員,更應該講話了。」夏世富心中有鬼。朱延年過去曾經給他說過:反正這些事做了,大家有份。萬一政府知道,或者有人告發,我反正好不了,你也不會好的。如果我判十年徒刑,你呢?少則三年,多則五年。要是混得好,不出事,或者出了一點事,好好應付過去,大家都好。朱延年一抓進監牢,他就想到自己。有人來查個材料,他不敢不說,也不敢多說。店裡的事,對他有利的,他不敢出頭露面,總是設法推給別人去爭。爭到了,自然有他一份。夏亞賓到馬麗琳那邊去討工資,也是他指使的。
  「現在還講啥技術人員不技術人員,大家都跟著朱延年倒霉。區裡照顧童進,是不是按月發工資,不大清楚。我聽小葉講,他在區裡另外有了工作……」
  「啥工作?」夏世富在店裡特地裝得安分守己,要他做啥,就做啥;不告訴他的事,從來不敢亂問。他第一次聽到童進有了新的工作,感到驚奇。
  「在區法院裡,陪審那些犯法的資本家。」
  「怪不得他那麼篤定哩。」
  「有多少工資?」
  「工資一定不少,要比蹲在福佑這個倒霉地方好多了。」夏世富說,「人家得發了,現在是幹部啦,抖起來了。」
  「誰?」葉積善從外面走了進來,坐在夏世富旁邊的椅子上。
  夏世富臉紅紅的,他想掩飾過去,可是從葉積善的問話裡,料想已經知道了。要是避開他,反而見外於葉積善了。他簡單說了一下童進在區裡有工作的事,把前面一段話遮蓋過去。他說:
  「不是亞賓告訴我,我還坐在鼓裡哩。」
  「是最近的事。」
  「他一個月拿多少工資呢?」夏亞賓問。
  「工資?這是義務職,出庭陪審,沒有工資的。」「那他為啥要去呢?」夏世富大惑不解,說,「我們店裡的事已經夠操心的,還去忙那個,童進太辛苦了。」
  「這也是工作,西藥方面童進熟悉。那些不法資本家總想在法庭上矇混,有了人民陪審員,又是內行,可以把案子弄得更清楚些。」
  「原來是這個!」夏亞賓大失所望,躺到椅子背上,望著屋頂牆角上蜘蛛網上一隻大蜘蛛在拉網。他想:蜘蛛都會拉網,給自己找出路;他這個號稱X光專家卻感到前途茫茫,倒霉運不曉得要交到何年何月。又快到下班的時刻了,窗外的陽光已經看不見了,X光室內的光線暗淡了。家裡的日子怎麼打發,回去又要看老婆愁苦的臉色了。他問葉積善,「每月發這麼一點錢,饑一頓飽一頓的,這個日子怎麼過呀?哪一家藥房不是到月底發工資,只有我們福佑倒霉。」
  「不能怪別人,只能怪朱延年害了大家!」
  「對啦,只怪朱延年不好!」夏世富趕緊表白了一句。
  「怪誰都不去講他啦!」夏亞賓認為不單純是朱延年一個人的過失,如果童進他們不告發,也許朱延年在漢口路上還是神氣活現哩。他說,「這個月又快完啦,積善,你看工資有沒有指望?」
  「不能說沒有指望,過去每月至少不是都發一點?」「也不能說有指望,」夏亞賓說:「過去每月從來沒有發過全工資。」
  「有點工資,夠維持生活就不錯了。」
  「是呀,是呀!」夏世富贊成葉積善的意見,說,「童進和積善已經盡了不少的力。」
  「你們夠維持,我可不夠。」夏亞賓說。
  「那為啥?」夏世富啟發他說,「你倒說說看?」
  「我的開銷大。」
  「你不能減少一點開銷嗎?」葉積善點醒他,「要量入為出啊!」
  「我家裡不像你們,省不下來呀!原來每個月的工資送到她手裡,她總是嫌錢少,鬧著不夠花。現在更不必說,整天在我屁股後頭伸手要錢花!」
  「我們的X光專家,你不會給她談談,現在福佑出了事,老闆進了提籃橋,拿點工資都是國家貼補,能夠吃飽三餐茶飯就不錯了,能省的就該省點。」
  「我那個老婆啊,你不知道,一張嘴才會說哩,誰也講不過她。憑良心說,每月拿這麼一點錢,實在不夠花。更糟的是,月初不知道月底能拿多少錢,就是想節約,也很難做個計劃。」
  「那好辦,先緊點用,要是工資發多了,月底再用寬點,不就得了嗎?」
  「道理容易講,」夏亞賓愁眉苦臉,彷彿有一肚子話要講,卻又講不出來,結結巴巴地說:「辦起來可不容易。……」
  夏亞賓的話沒講完,夏世富眼睛望著窗外,忽然大叫了一聲:
  「童進來了。」
  一眨眼的工夫,童進走進了X光室。夏亞賓和夏世富默默不言,坐在一旁。葉積善迎了上去問:
  「區增產節約委員會有消息嗎?」
  「區裡很關心職工的生活,問了我們店裡每一個人的情況,我詳細匯報了。」
  「匯報有啥用?」夏亞賓撇了一撇嘴,說,「也不能當飯吃。」
  「組織上瞭解了情況,才會考慮問題。」
  「區裡早就應該考慮了,欠了我們好幾個月的工資,每個月發這麼一點錢,夠養活誰?」
  「不能這麼說。」葉積善搖搖頭,說,「緊一點,還是可以對付過去的。」
  「又快月底了,」夏亞賓毫不理會葉積善的意見,他對童進說:「你常跑區裡,對區裡說說,開門七件事,少了哪一樣也不行,沒有鈔票,天天鬧饑荒,這個日子實在受不了,給我們想個辦法才好呀!」
  「區裡早瞭解這個情況,也想了辦法……」
  童進說到這裡,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三個都望著童進,特別是夏亞賓身子伏在桌子上,頭伸過來,聚精會神地在聽:
  「啥辦法,快說啊,童進!」
  「今天區裡決定啟封倉庫,出售藥品發工資。」
  「哦!區裡實在太好了,我瞭解共產黨辦事精明,不管多大的困難,只要他們曉得了,他們都有辦法解決的。童進,這也虧了你啊!」
  「怎麼虧我呢?這麼大的事,不是區裡首長下決心,我怎麼敢做這個主啊!」
  「總是你反映的,」夏世富說,「才引起區裡的注意。」
  「是區裡告訴我的,說是月底快到了,應該發工資給大家維持生活。」
  「出售藥品,那我們的欠薪都可以發清了?」夏亞賓在想:
  如果發了所有的欠薪,「買啥好呢?」
  夏世富在想:發了欠薪,可以到「七重天」去白相了。他瞇著眼睛看童進。
  「福佑欠了國家很多錢,發工資實際上就是國家的錢。國家這樣照顧我們,我們也應該替國家想想。我們整天蹲在店裡,沒有事幹,國家在養活我們,我們好意思領全薪嗎?」
  夏亞賓聽到這裡,不禁一愣,冷了半截。他認為童進有意和職工們為難,開口國家,閉口國家,好容易區裡出了主意,出售藥品發工資,正是把工資發足的機會,他又想出來這個歪主意。童進大概口袋裡鈔票灌滿了,對鈔票不感興趣,可是要想想別人啊!他忍不住說道:
  「這幾個月欠薪,可把我憋死啦,拉了不少饑荒,整天像是過三十晚上,債戶上門,坐著不走,就指望這點工資去還債。區裡既然決定出售藥品,我們倉庫裡藥品有的是,別的我不知道,光是那兩架X光器材,賣掉就夠發我們幾個月的工資。區裡要照顧我們,乾脆就照顧到底,何必讓我們饑一頓飽一頓的?何況國家也不在乎這麼一點錢,你們說,是啵?」
  大家沒有言語,半晌,夏世富字斟句酌地說:
  「這個麼,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也不能說有道理。」葉積善馬上插上來說,「我們現在啥事體也不做,蹲在店裡白吃,為啥要拿全薪呢?」
  「不是我們不做事,是沒事給我們做。」
  「那不能怪國家啊!國家為啥一定要發我們的全薪呢?這個道理講不通。」
  夏亞賓給葉積善問的沒有話講,他想了主意,又問:
  「區裡的意見怎麼樣?」
  「要我們自己討論。」童進說,「積善說的對,我贊成他的意見。國家照顧我們,維持生活就不錯了。我提議,欠薪暫時掛著,從這個月起,大家都打點折扣。打幾折,每個人自己考慮。我準備打五折。」
  「五折?」夏亞賓伸出了一個紅膩膩的舌頭,說,「我的天啊,我可不行。」
  「我可以打六折。」葉積善說,「亞賓,你呢?」
  「我現在還很難講。」夏亞賓不好開口,多說了,當著童進他們的面,不好意思;少說了,回家去,老婆面前不好交代。愣了半天,一會望望室內,一會看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想了又想,才說:「童進說得對,每個人的情況不同。我要回去算算,需要多少可以勉強維持,再講打幾折。」
  「你先說一下也可以,不夠再調整。」
  「積善,還是讓我回去算算好。」
  「世富,你呢?」葉積善問。
  夏世富原來等夏亞賓的,他打幾折,他好跟進。現在不行了,他不好說回去算了再講,只好咬緊牙關,說:
  「我和你一樣吧,也是六折。」
  童進看夏世富有點勉強,而夏亞賓顧慮很大,他說:
  「今天不過醞釀醞釀,大家回去再想,過一兩天開會,再正式決定。」
  「童進的意見,正確極哪!」夏亞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準備回家去和老婆商量商量。
  夏世富沒有吭聲,點頭贊成童進的意見。童進接著說:
  「法院裡最近又催材料了,要你快點寫好。問你福源錢莊那一筆一億三千萬的質押借款,藥品的真偽程度。」
  「快三個禮拜了,你還沒有寫好?」葉積善感到奇怪,夏世富寫材料為啥這麼慢呢?他說:「福源那筆質押借款,也是你經的手,世富,大概是假藥吧?」
  「最近記憶力實在不靈,我每天都在想,有些事想不起來了。今天回去開夜車,我一定盡快把材料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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