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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湯阿英響應工會的號召,從平常看六百錠子,提高到七百五十錠子。她一向看慣了六百錠子,生活做得不錯,也不緊張。她在生產會議上自己帶頭要求提高這麼多,別人也跟著要求提高看錠能力。她入了黨,和一般群眾不同了,車間的姐妹們的眼睛都望著湯阿英哩。她鼓起勇氣,一定要看好七百五十錠子,並且要少出白花。她一走進弄堂,眼睛睜得比往常大,只要車上斷一個頭,她馬上就看見了,趕快跑過去接。她一邊接頭,一邊打擦板,一邊推木管盒子,同時還連帶著掃地,不停地按著巡迴路線走去。
  一工時做完,管秀芬給她過完了磅,只出了六兩白花。她放心了,可是滿頭滿臉是汗,感到有些累了。
  管秀芬把她的成績記在車頭的牌子上,引起對面弄堂裡郭彩娣的注意。郭彩娣看見只出了六兩白花,把嘴一撅,不信任地指著湯阿英說:
  「你一定耍花槍。」
  「這有啥花槍好耍,彩娣,白花都在這裡,不信,你來看。」
  郭彩娣真地跑過來看了,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從車頂看到車廂子裡,又蹲下來看車底,都沒有發現白花。她還是不相信,大聲說:
  「一定把白花丟到廁所裡去了,要不,決不能出這樣少。
  我擋車快二十年啦,從來沒有出這樣少的白花。」
  郭彩娣低下頭,看見自己油衣口袋裡的白花滿滿的,越發懷疑。在生產會議上,她聽湯阿英擴大到七百五十錠,心裡就不服。講技術,郭彩娣不比湯阿英差。在車間裡,啥事體郭彩娣也不落後,有時還走在湯阿英的前頭。入黨的事,湯阿英走到郭彩娣前頭去了。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入黨不比別的,別的事,自己好做主,努把力,沒有不行的,入黨要組織上批准,自己卻做不了主。這一條,可難倒了她。湯阿英一入了黨就抖起來啦,突然提出來要擴大七百五十錠,這不是有意要壓倒郭彩娣嗎?她不能服這個輸。她在會上提出來要擴大到八百錠。生產小組長秦媽媽不同意,覺得一下子擴大太多了,擋不過來,保證不了質量,她無論如何要看八百錠,振振有詞地說:「這是工會的號召,我自覺地響應號召,你不應該阻擋我。」秦媽媽給她好說歹說,總算減少了四十錠,看七百六十錠,比湯阿英多十隻錠子。她一心想在生產上壓倒湯阿英。誰知道湯阿英出的白花這樣少呢?這裡面一定有赤佬。
  管秀芬見郭彩娣一口咬定不止出這點白花,彷彿對她這個紀錄工也有點懷疑的神情,便冷笑了一聲,說道:「阿英,你大概把白花吃到肚裡去了。」
  湯阿英故意把嘴張開:
  「你們看吧。」
  管秀芬伸過頭去,真地看了看她的喉嚨,說:
  「嘴裡也沒有,這就奇怪啦,大概白花長了翅膀,飛哪。」
  「我從來不弄虛做假,有啥說啥,小管,你曉得的。」
  「有人不相信,有啥辦法呢?」
  湯阿英不瞭解郭彩娣今天為啥懷疑她。
  「不是我不相信,放長木棍,白花出得這麼少,怎麼不叫人奇怪呢?」
  「我來給你過磅看看。」
  「你要磅就磅吧。」郭彩娣跟過去,她估計今天她的白花出得不少。
  管秀芬指著她的油衣面前的口袋說:
  「那裡面的也拿來。」
  郭彩娣生氣地把口袋裡的白花向車頭上一摜:
  「全給你!」
  管秀芬把白花磅過,訕笑地說道:
  「不多不少,正好一磅零六兩。」
  「十磅零六兩,也是我郭彩娣的,同你沒有關係!」
  「當然同我沒有關係,我不姓郭,也不是擋車工,出多出少,是你們的事。出少了,我不能多寫,出多了,我也不能少寫。」
  「誰要你少寫的?你別冤枉人。以後,你看好了。」郭彩娣心裡想:這一定是秦媽媽捉弄她,特地派給她兩部難擋的老爺車子。湯阿英車子好,自然出的白花少。
  郭彩娣走到弄堂口,看見陶阿毛笑嘻嘻地朝她走來,關懷地問她:
  「今天白花出得不少吧?」
  「一磅六。」
  「這部老爺車子誰擋也不靈,幸虧是你擋,要是別人,我看要出兩磅六哩!」
  郭彩娣聽了陶阿毛的讚揚,心裡感到舒服,越發覺得自己的理由對,憤憤不平地說:
  「人家還笑我出得多哩。」
  「這一陣子,誰的白花出得也不少。」
  「不,有的只出六兩。」
  「啥人?」
  郭彩娣向湯阿英擋的弄堂撅撅嘴,陶阿毛心裡明白了。他聽說這兩天郭彩娣和湯阿英在車間暗中比賽,覺得是挑撥離間工人的絕妙機會。郭彩娣這個火爆性子的人,不管誰播弄一下,隨時都可以爆炸的。他藉故到車間看看車子有沒有要修的,轉到郭彩娣這條弄堂來,果然郭彩娣對湯阿英有些意見,他便火上加油,說:
  「她擋的啥車子?她那排車在我們廠裡是這個。」他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說,「出六兩有啥稀奇,你去擋,我看,連五兩也不會出!」
  「我的額角頭低,碰到這部老爺車了!」郭彩娣一邊接頭,一邊說,「秦媽媽就不派好車子給我!」
  「你可以提出要求,要秦媽媽給你調換車子,她能不答應?」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郭彩娣心裡想:保全部陶阿毛最瞭解車子的情況,他也認為湯阿英擋的車子比她擋得好,那還有啥懷疑呢!決定向秦媽媽提出這個要求。她擔心地說,「不曉得秦媽媽答應不答應。」
  「她是生產組長,你提出要求,只要態度堅決,為了搞好生產,沒有理由不答應的。」
  「明天我就向秦媽媽提。」
  「秦媽媽要是給你調換了車子,憑你那雙擋車的能手,你一定會趕上湯阿英,說不定還要超過她哩!」
  「啊!」
  「不信,你試試看!」
  郭彩娣見陶阿毛的背影消逝在弄堂對面,她決心趕上和超過湯阿英,最好能把她壓倒,才出心頭這口氣。
  第二天一上班,還沒有開車,她就找秦媽媽了,要求換車子。秦媽媽已經知道她昨天出的白花數量,好意勸道:
  「彩娣,你是不是少看一些錠子?」
  「為啥?」她把頭一昂,說。
  「你昨天白花出得很多。」
  「我擋的啥車子?別人擋的啥車子?老爺車子當然要多出白花。出白花多的也不止我一個,你給我調換好車子,看我出多少白花?」
  「你擋的車子不錯呀,我從前擋過那排車。」
  「你啥辰光擋的?過了七八年了,老掉了牙齒,怎麼能比?」
  「今年不是平過了嗎?」
  「平了車,不會再壞嗎?」
  「究竟有啥毛病呢?」
  「你別再問長問短了,我的好媽媽,痛痛快快地給我調換好車子,我保險少出白花。」
  「真的嗎?」秦媽媽給她說動了心。
  「不信,你和小管一道過來磅好了。」
  「你想調換哪排車呢?」
  郭彩娣望著大路上,有規律地平列著一排排的車子,上工的姐妹們陸陸續續地走進弄堂裡去了。憑良心說,她擋的車子並不壞,現在要她挑,要是再多出白花,不就把自己的嘴給堵住了嗎?她搖搖頭,說:
  「我也不是保全部的工人,哪能曉得哪排車子好呢?」
  「那我是保全部的工人嗎?」
  「你,你……」郭彩娣給問得沒有話說;愣了一會,說,「你是生產組長,又是老工人,當然曉得車子好壞。」「我沒那麼大的本事。」秦媽媽的眼睛也朝大路上望去,兩邊排列的車子她確實比郭彩娣熟悉。她瞭解哪部車子有啥特點,就像瞭解車間裡姊妹們有啥脾氣一樣熟悉。但她拿不定主意要調哪一排車給郭彩娣。快開車了,臨時給人家調換生車子,別人也不樂意啊。她勸郭彩娣,「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再給你調換吧。」
  郭彩娣想起一磅六兩的白花,陶阿毛的建議,湯阿英只出六兩,管秀芬的刻薄話,她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那個氣。今天不換,過磅的辰光,又要看管秀芬的臉色了。她用懇求的口吻說:
  「秦媽媽,你今天就給我調換吧。我給你作個揖,好啵?」
  她真地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
  秦媽媽正想怎麼答覆郭彩娣,張小玲匆匆忙忙跑過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你們這邊白花出得多不多?」
  「可多哩,」秦媽媽說,「彩娣逼我要調換車子。」
  「這就奇怪了……」
  郭彩娣以為張小玲在說她,便板著面孔問道:
  「有啥奇怪?我命裡注定該擋老爺車子嗎?」
  「誰說你的啊!」張小玲更覺得奇怪。
  「那你說啥?」
  「我們那邊白花出得也很多,四十二支紗斷頭率有二百多根,皮輥花增加到百分之二點幾,產量也下降了。今天缺勤率突然增加到百分之二十幾,工人哇哇叫,郝建秀工作法很難執行了。我還以為我們這邊生活難做,原來你們這邊生活也不好做。」
  「可不是一樣的。二十一支紗斷頭多得要命,大家出的白花都比往常多,也在叫生活難做。我正在尋思原因,你來得很好,大家一道商量商量。」
  郭彩娣站在旁邊,心裡稍微寬慰了一點:原來大家出的白花都很多,那就難怪她出一磅六兩哪。小管那丫頭為啥笑話人家呢?不是有意和她作對嗎?她又想到單憑湯阿英那手藝,為啥只出六兩白花?要不把白花扔到廁所裡,一定車子比別人的好。她是秦媽媽介紹進廠的,又是秦媽媽介紹入黨的,現在是黨員了,更要特別照顧她。難道群眾應該擋老爺車子嗎?秦媽媽是老黨員,又是生產組長,不應該偏心。就是別人出的白花多,郭彩娣有技術,也不該出一磅六,至少要比湯阿英少一些才像個樣子。郭彩娣怎麼能落在湯阿英的後頭呢?不管別人出多少的白花,她總得調換車子才行。她想再一次向秦媽媽提出,一眼看見管秀芬從張小玲背後走過,大聲叫住了管秀芬:「你來聽聽。」
  「有啥好聽的?」管秀芬蹣蹣跚跚地走了過來,站在張小玲旁邊,正對著郭彩娣。
  「你聽一聽就曉得了。」
  管秀芬沒注意郭彩娣不滿的情緒,認真在聽張小玲說:
  「這樣一來,問題就大啦。原來以為放長木棍,可以節省人力,現在原棉浪費,產量降低,損失不小啊!這真是得不償失喲!」
  「說的是呀。」秦媽媽見張小玲的看法和她接近,講話的聲音也高了,「這回工會號召提高看錠能力,本來很正確,有些人提高的猛了一點,彩娣原來要提高到八百錠,是我勸她壓縮到七百六十,要不,出的白花一定不止一磅六……。」「那倒不一定,秦媽媽。」管秀芬插上來說,「提高看錠能力不能說沒有一點影響,可也不能全怪提高看錠能力上,這也要看人,有的提高了,出的白花並不多呀!」
  張小玲緊接著問:
  「啥人?」
  「湯阿英。她提高看七百五十錠子,只出了六兩白花。」
  郭彩娣本來要說服管秀芬別笑話她,沒料到管秀芬還沒有給說服,反而當著她的面提出湯阿英來了。這不是有意抬高湯阿英,打擊郭彩娣嗎?她忍不住大聲說道:
  「只是一天的紀錄,不能算的,何況車子也有好有壞。誰擋好車子,出的白花都不會多的。」
  「一天的紀錄也是紀錄,」管秀芬一點也不讓步,說,「總不能不承認啊。」
  「往後再看吧。」郭彩娣還是不服。
  張小玲聽郭彩娣的話不對頭,她問道:
  「你說,那些出白花多的車子都是老爺車子嗎?」
  「小玲這個問題提得對呀!彩娣,你倒談談看。」管秀芬望著郭彩娣。
  郭彩娣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她找到了自以為是的理由:
  「我也不是神仙,別人的車子好不好,我哪能曉得。反正我擋的是老爺車子,不信,給我調換車子,再來看看我的記錄。」
  郭彩娣沒有找到充分的理由,秦媽媽從張小玲反映生活難做的情況裡,倒找到了理由:
  「彩娣,小玲說得對,出白花多的車子不會都是老爺車子。不是你一個人出的白花多,許多人出的白花都多。大家都嫌車子不好,要調換,我這個生產組長也不是孫悟空,不能拔根毫毛變車子,哪有這許多車子好調換呢?你今天還是先擋那排車再說。試試看,不行,過兩天再給你調換。好啵?」
  「這個……」郭彩娣猶豫不定。
  管秀芬在一旁笑道:
  「拉出不屎來,怪馬桶不好。」
  「你別笑我!」郭彩娣對管秀芬白了一眼,氣呼呼地說,「不調換就不調換。我提出的要求,生產組長不會答應的。」
  她拔起腳來走了。走了沒兩步,她看見湯阿英走進弄堂,準備開車了,便回過頭來,對秦媽媽說:
  「今天再擋一天看,不行,你給我調換!」
  「好的,你去吧。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我們要向上反映,想辦法解決。」
  秦媽媽向她揮揮手。她悻悻地走去,倔強的背影慢慢消逝在弄堂裡。一會,整個車間裡的車子都開動了,轟隆轟隆的響聲淹沒了講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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