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50


  巧珠奶奶聽完秦媽媽說明湯阿英訴苦的詳細經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沒有聽見。她心裡想:湯阿英做了丟臉的事,在家裡說不過她,現在搬來了救兵,秦媽媽來了,連余靜也來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余靜好久不來了,這回來了,一定和湯阿英的事體有關。不怕秦媽媽說得天花亂墜,她穩坐釣魚台,不動聲色。她看了坐在她斜對面的兒子一眼,張學海低著頭,好像留心在聽,又似乎沒聽。大家都不言語,屋子裡靜靜的,只聽見窗外秋風忽哨著。
  巧珠奶奶不滿意秦媽媽這一番話,可又不好意思當面得罪她,恨湯阿英不在場,不然,可以訓湯阿英一頓,好出出她鬱結在心頭的悶氣。她拿過熱水瓶,倒了兩杯開水放在秦媽媽和余靜面前,冷冷地對秦媽媽說:
  「你也說累了,該喝口水歇歇。」
  秦媽媽開了一個頭,決不能叫巧珠奶奶三言兩語擋回去。她知道這個「頭」不好「剃」,要耐心和巧珠奶奶談。她笑了笑,說:
  「我一點也不累。」
  「不,你累,嘴都講干了,快喝點水吧。」
  秦媽媽端起條杯,喝了一口水,直截了當地說:
  「現在你對阿英該清楚了吧?」
  巧珠奶奶暗暗看了余靜一眼,只見余靜坐在她的側面,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照著余靜的和藹的面孔,那一雙機靈的眼睛正對著她,嘴角緊緊閉著。她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停了一會,她含含糊糊地說:
  「唔,你講的,我全聽見了。」
  「那麼,你明白了。」秦媽媽十分老練,決不輕易放過,進一步問,「你對阿英該沒有意見了?」
  「對阿英……」她竭力避開正面回答,企圖混過去,沒想到秦媽媽抓住不放,而且逼著她回答。她心一狠,憋著一肚子氣,把門關得緊緊的,漫不經心地說。「你忙的很,我們家裡這些瑣瑣碎碎的事體,不勞你操心哪。我自己會料理的。」
  「講句不客氣的話,你這麼說,可把我秦媽媽當成外人了。」秦媽媽按著桌子,正對著巧珠奶奶,激動地說,「你忘記了嗎?阿英是我介紹她進廠的。學海和她結婚,我也喝了喜酒。阿英的事,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家在無錫鄉下,在上海,我算是她最親的人了。她被人誤會,你說,誰能擋住我秦媽媽不過問呢?」
  巧珠奶奶聽了心頭有些氣憤,幾句話沒有擋住秦媽媽,反叫她質問起來了。她忍受不了這口氣,把臉一沉,不客氣地說:
  「湯阿英嫁到張家,就是張家的人。秦媽媽待她好,我是曉得的。學海是她丈夫,該不是外人吧?我這個婆婆一向對她很好,就拿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也不能說是外人吧?」
  「沒人說你們是外人。」秦媽媽連忙補充一句。
  巧珠奶奶瞧自己這一著成功,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得意地又向秦媽媽反攻:
  「清官難斷家務事。阿英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的。」巧珠奶奶把「我們」這兩個字說得很重,並且望了兒子一眼。
  學海看到母親的眼光不自然地輕輕點了點頭。巧珠奶奶心裡很滿意。秦媽媽見巧珠奶奶門關的緊,乾脆把她推在門外,拒絕她的幫助。她忍受不了,霍地站了起來,指著巧珠奶奶說:
  「我和你們多年的交情,想不到你翻臉不認人,把過去的交情都忘記了。張家的事,姓秦的自然管不著,我也不想管。可是這樁事體和湯阿英有關係,湯阿英娘家上海沒有人,我算得半個湯家的人,誰要是對湯阿英不住,我秦媽媽一定要站出來說話的,想堵住我的嘴,可辦不到。」
  巧珠奶奶仍舊坐在那裡不動,似乎很平靜,但她佈滿深深皺紋的額角,在陽光的照耀下,一根根青筋在微微跳動。她鬢角上的銀絲似的白髮,給窗口一陣陣涼爽的風吹起,飄蕩在空中。她並不把秦媽媽放在眼裡,冷言冷語還過去:
  「誰堵住你的嘴哪?我沒做虧心事,坐的端,行的正,怎麼說我也不在乎。」
  「那麼,誰做了虧心事呢?」秦媽媽走上一步問。
  「自然有人啦。」
  「你是說阿英嗎?」
  「誰做了虧心事,自家曉得。」
  「你,你……」秦媽媽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等了一會,她才接下去說,「你不能冤枉好人!」
  「誰冤枉好人,那些醜事,不是她自己當著眾人說的嗎?」
  「我不是告訴了你,那是過去的事,是地主的罪惡,不能怪阿英,阿英是受害的!……」
  巧珠奶奶怕秦媽媽又扯開談下去,心裡好笑秦媽媽太老實,真的以為是過去的事。從最近阿英的行動上看,誰知道阿英和那些男朋友在一道做啥?她不願意和秦媽媽談下去,冷冷地說道:
  「怪不怪阿英,是我們張家的事!」
  「你,你,」秦媽媽漲紅著臉,生氣地說:「你這是啥閒話?」
  巧珠奶奶依舊不動聲色,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秦媽媽看到她這種態度越發生氣,求救的眼光望著余靜。余靜一直觀察巧珠奶奶的神情,仔細聽她的意見,希望盡量讓她發洩出來,好給她分析。等了好久,巧珠奶奶不但沒有說出心裡的話,而且一再關緊了門,左說是張家的事,右說是張家的事。秦媽媽雖然很生氣,但沒有打開巧珠奶奶談話的大門。這樣下去,會鬧成僵局的。她把秦媽媽拉到桌子跟前坐下,說:
  「大家都不是外人,別急,有話慢慢談。」
  秦媽媽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臉紅脖子粗,氣呼呼地說:
  「真叫人生氣!」
  「大家心平氣和地談。」
  「余靜同志說的對啊,」巧珠奶奶得意地望著秦媽媽,說,「天大的脾氣我也見過,生氣可嚇不倒我這個老太婆。」
  「你……」秦媽媽又急了。
  「你們暫時都別說話,聽我講兩句,好不好?」余靜用手向雙方一按。
  她們兩人這才住嘴,聽余靜說:
  「阿英是我們廠裡的工人,她這次訴苦是響應黨的號召,在民改運動中起了帶頭作用。她的品行有啥不好,巧珠奶奶應該過問,我們廠裡的黨支部和工會也要過問。我們要用共產主義的思想教育職工。這是我們的責任。」
  「余靜同志說的對呀!」巧珠奶奶看了秦媽媽一眼。
  「啥人講余靜同志說的不對?阿英的事體想不讓廠裡管,那可不行。」秦媽媽氣呼呼地說。
  「誰說不讓廠裡管的?」巧珠奶奶聽余靜那番話,心裡有點發慌,又有點喜悅:一方面覺得余靜的道理駁不倒;另一方面又高興余靜要教育職工,一定會幫助她教育阿英一下。
  「你不是說,這是張家的事,不用旁人管嗎?」「我啥辰光說不讓廠裡管的?幸虧有餘靜同志在場,不然,我給冤枉了,還無處去訴說哩!」
  「清官難斷家務事,是不是你說的?」
  「姓秦的管不著,也不想管,不是你說的嗎?」巧珠奶奶避免正面回答她。
  秦媽媽覺得巧珠奶奶這個老太婆真難纏,上海解放幾年了,她蹲在她的小天地裡,變化不大。余靜見談話的大門已經打開,不讓她們再糾纏下去,單刀直入地說:
  「奶奶,最近發現阿英有啥不對的地方嗎?」
  巧珠奶奶「唔」了一聲,聽余靜說下去:
  「哪些地方不對,希望你告訴我們,我們有責任幫助她改正。」
  「余靜同志說的對,」巧珠奶奶感到余靜站在她這一邊,不像秦媽媽幫助湯阿英說話,現在正是一個機會,說不定從余靜的嘴裡可以知道阿英在廠裡的一些不正當的事體。她想了想,說,「我曉得的也不多。她整天在廠裡,你比我瞭解的多。她年紀輕,不懂事,一定有些不對的地方,請你告訴我。我們家裡也要好好幫助她哩。」
  「不,還是先聽你的。你們最近不是鬧了一陣,有啥事體,給我說,沒有關係。」
  巧珠奶奶覺得躲閃不過去了,看樣子阿英一定把家裡的事告訴了余靜,瞞也瞞不過去,別讓余靜聽一面之辭,藉機會趕緊表白表白自己:
  「自從阿英到我們張家來,我這個做婆婆的可沒有虧待過她,就拿她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問她寒,問她暖。家裡大小事體,我都做在頭裡。他們小夫妻兩個上班去,家裡的事全靠我這雙手頂著。他們從廠裡回來,早就給他們準備了熱茶熱飯,好的盡挑給他們兩口子吃,阿英生下了巧珠,身體不好,多少事都放在我一個人的肩胛上,照顧大的,又要養活小的。解放前那幾年日子過的像黃連,吃了上一頓,沒有下一頓;外邊下大雨,草棚棚裡下小雨;好容易巴到外邊不下了,草棚棚裡還是下。穿沒穿的,吃沒吃的,全靠我這個婆婆一手維持。年青人上班不吃飽,沒有力氣,哪能把生活做好?我寧可少吃點,讓他們多吃點。有時我就餓一頓兩頓,讓他們吃,好做活。你說,我哪點虧待過阿英?」
  「我曉得,你待他們很好。」
  秦媽媽跟著余靜說:「我也曉得。」
  巧珠奶奶心裡舒暢一些,接著又嘮嘮叨叨地說:
  「我們家裡窮雖窮,過的倒也歡樂。啥事體,我都讓阿英一步,有時在氣頭上講她兩句,過後也就算了。學海這孩子,你們都曉得,他是個老好人,寧可自己吃虧,從來不給別人計較,對待阿英更是體貼,遇事總是讓她三分,……」
  秦媽媽見巧珠奶奶盡說自己好,也代兒子說好話,顯然想把一切過錯都推到阿英身上。她不耐煩聽巧珠奶奶這樣巧嘴巧舌地誇耀自己,忍不住問道:
  「阿英呢?」
  「阿英嗎?」巧珠奶奶一肚子話還沒有講完,給秦媽媽一問,打斷她的話頭,差點忘了下面要說的話,怔了一下,說,「我正要說到阿英,憑良心講,阿英這孩子到了我們張家,也不錯。她在廠裡做生活巴結,回到家裡來,手腳不閒著,相幫我做這做那,也不大出去串門子。生了巧珠,下了班就回到家裡,忙了飯菜,就洗洗補補,做點針線。人也賢慧,我有一句說一句,不能冤枉人。」
  「這才是呀,」秦媽媽插上來說,「為啥吵鬧呢?」
  「誰說我們吵鬧的?」
  秦媽媽微微一笑:
  「紙包不住火。鬧得阿英都不能回家了,還說沒有吵鬧嗎?」
  「就是有點爭吵,也怪不上我這個婆婆。她現在變了,能說會道,誰曉得她把我這個老婆子編成啥樣子呢?她有兩條腿,哪個能擋住她回家?她不回張家來,那是她自己的心變了。我這窮老太婆也沒有辦法想啊!不能強迫她回來喲。現在不是講平等了嗎?婆婆媳婦平起平坐哩。」
  「你看她的心啥辰光變的呢?」余靜撇開別的不談,抓緊她無意當中流露出來的這句話問。
  「那要問她自家呀!」
  「你們天天在一道,總看出一些苗頭啊。」余靜不讓她躲閃,說,「阿英最近常和啥人往來?」
  「這個,」巧珠奶奶見余靜問到節骨眼上,她認真想了想,並沒有看見阿英和不三不四的人往來,提不出具體的人來,但她不願說,反問道,「你比我清楚啊,她整天在廠裡。」「廠裡的事,我很清楚。家裡的事,你可比我清楚啊。」余靜一點也不放鬆,「你看到她和啥人往來嗎?」
  「這個……」巧珠奶奶說不下去了。
  「說吧,沒有關係。」
  「對余靜同志有啥不好說的?快說吧。」秦媽媽感到余靜真有辦法,一方面順著巧珠奶奶談,一方面又抓住要害,不放過重要的關節,使得巧珠奶奶不得不談。她坐在旁邊靜靜聽她們談。看巧珠奶奶一再不答,她才忍不住插了一句。
  張學海覺得今天自己的地位難處,這邊是威嚴的母親,只要她固執地看定一個人一件事,就很難改變她的看法;那邊是敬愛的黨支部書記,在他腦筋中有無上的威信,認為她做的事講的話都十分正確,沒有一點不對。夾在這兩邊當中,他自己很難說話了。一開頭,他就怕任何一方面問他這個那個,幸好,大家談論,都沒有提到他。他原先低著頭,不大看別人,好像這樣別人就忘記他也坐在屋裡了。現在余靜和奶奶正面談論,也還沒有提到他,他稍稍放心了,微微把頭抬起。
  巧珠奶奶給問得無處躲藏,她不得不講道:
  「在家裡麼,往來的人倒不多,張小玲呀,譚招弟呀,郭彩娣呀,管秀芬呀……」
  「這些大半是細紗間的姊妹們。」余靜說,「還有男的來嗎?」
  「男的有,趙得寶老師傅呀,還有一個姓鐘的青年,名字我可忘記了。」
  「是鐘珮文嗎?」秦媽媽問。
  「對,對,就是他。他和趙師傅一同幫我們搬家的……」巧珠奶奶一提到鐘珮文,眼前便顯出一個活潑的青年來了。
  「那次是老趙帶他們來的,你忘了嗎?」
  「我沒忘記,」巧珠奶奶對余靜說,「真要謝謝他們,給我們搬家,連杯水也沒喝。」
  「這不算啥。」余靜說,「還有啥人?」
  「沒有了。」
  「你覺得這些人和阿英的關係怎麼樣?」
  「這要問你了,余靜同志,他們都是廠裡的。」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對她說的風言風語。
  「有沒有廠外的人來?」
  巧珠奶奶仰起頭來,望著雪白的屋頂和湯阿英臥房的門,仔細想了想,說:
  「這倒沒有。你覺得那些人怎麼樣?」
  「這些人,我都熟悉。我可以告訴你,巧珠奶奶。他們都是規規矩矩的人,有的還是黨員,他們和阿英往來,主要是談工作談學習,沒有別的事。」
  「這些人,我也曉得是好人。」巧珠奶奶放低了聲音,生怕窗外有人聽見,「你不曉得,近來她不按時回家,廠禮拜也不待在家裡,每次出去都講究穿戴打扮了,不像過去那麼隨便了,老實說,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
  「你說吧,都是自家人,沒啥關係。」
  「她一出去,誰也不曉得她到啥地方去了,連他也坐在鼓裡。不是見不得人的事體,為啥不告訴我們呢?」巧珠奶奶指著張學海。張學海馬上又低下頭了。他怕媽媽問他。她歎了一口氣,說,「誰曉得她和哪些人在一道鬼混呢?在鄉下都有那樣的醜事,到了上海這樣的花花世界,你說,她的心會不變嗎?」
  「你看出苗頭嗎?」余靜並不馬上提出自己的意見。
  巧珠奶奶給這麼一問,振振有詞地說:
  「這些苗頭還不夠嗎?她沒有在廠裡訴苦,我就發覺苗頭不對了,哼,真沒想到。」
  「你還看到別的嗎?」
  巧珠奶奶很奇怪余靜還要追問,她再也沒有看到別的,但她做出看到卻不願講出來的神情,說:
  「別的不必說,這些儘夠了。」
  「別的沒有了嗎?」秦媽媽學著余靜的口吻,耐心地問。
  巧珠奶奶認為單是這些,任你秦媽媽和余靜怎麼說,也駁不倒了,她於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余靜不慌不忙,親切地說:
  「巧珠奶奶,我覺得你疑心是多餘的。阿英這一陣,確實經常出來,連廠禮拜也常常不在家。我曉得她到啥地方去了。廠禮拜,張小玲她們約她去過團日,姊妹們在一塊兒談談,也是好事。有時她去上黨課。從『五反』到民主改革,我們廠裡的工人都提早到廠裡,很晚才回去,學海也是這樣,他們夫妻兩個經常在廠裡開會呀談話的。特別是黨員團員和積極分子,工作更忙。不信,你問學海。」
  巧珠奶奶望著張學海。他抬起頭來,對巧珠奶奶「唔」了一聲。巧珠奶奶懷疑的眼光對著余靜。余靜說:
  「剛說我們的滬江廠,別的廠的職工也很忙。我忙得好幾天不回家,就住在廠裡,最近連我娘生病,也顧不上回去看,還是阿英到我家把娘接到廠裡來的,靠了她,我娘的病才慢慢好起來的。」
  「她整天在廠裡嗎?」巧珠奶奶懷疑地問。
  「是呀!」
  「不到別的地方去嗎?」
  「唔。」
  「腳長在別人的身上,你哪能曉得呢?余靜同志,你又那麼忙。」
  「她哪裡有時間到別地方去?她上班下班常和學海一道走,不信,你問他。」余靜指著學海。
  「是嗎?」
  「是。」他望望巧珠奶奶,又望望余靜,回憶陶阿毛給他講那些話,仔細想想,覺得沒有根據。
  「到廠裡去那麼忙,為啥現在那麼愛好打扮呢?」巧珠奶奶自信在這一點上,余靜是駁不倒的。
  余靜笑了笑,對巧珠奶奶說:
  「別說阿英啦,就是秦媽媽和我,也包括你在內,不是都比過去愛打扮嗎?過去沒吃沒穿,有啥好打扮呢?現在生活好了,出門收拾收拾,也是很自然的事啊。別說人啦,連屋子也不同了,過去你們住在草棚棚裡,現在住在工人新村裡,你看,屋子不是比過去也收拾得漂亮了嗎?」
  出乎巧珠奶奶意料之外,連這一點也叫余靜駁得無話可說了。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藍細布褂子,和住在草棚棚裡的穿著也不一樣了。可是她心裡還是不服帖,嘴上卻說:
  「你真會說話,我這個老太婆說不過你們年青人。」
  「不,講道理麼。你說的對,我們就聽你的。現在你該不懷疑阿英了吧?」
  「這是他們小夫妻兩口子的事體,我管不著,也用不著我夾在當中管這些閒事。」說完了,她的嚴厲的眼光盯著張學海,那眼光非常堅定,非常有把握,因為她和他說好了,不要再理阿英這丫頭,家裡的事,她一個人完全可以頂住。
  張學海一見奶奶的眼光,他就微微轉過臉去。余靜對秦媽媽說:
  「你看,巧珠奶奶多開明,和過去完全不同,究竟是解放了好幾年,有了很大進步。年青人的事由年青人去管,真對。」
  秦媽媽卻認為她進步不大,但順著余靜說:
  「當然啦,在新社會裡,大家都變了,巧珠奶奶也進步哩!」
  「再過兩年,要超過我們哩!」
  「余靜同志,你這話可要把我折壞了。我哪能和你們比?你們都是黨員,你們進步,帶我老太婆一把,別把我扔下就很好了。」說到這裡,她不放心地望了兒子一眼。
  「阿英的事,由學海他們自己去處理,好不好?」
  「好哇,余靜同志,只要他們小兩口子好,我這個老太婆還有啥閒話講?」巧珠奶奶心裡篤定,認為兒子一定聽她的話,不會理阿英的,她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秦媽媽心裡很高興,忍不住問道:
  「真的嗎?」
  「這麼大年紀的人,難道說話不算話?」
  「巧珠奶奶說的對,」余靜說,「她說一句派一句用場。」
  「一點不錯。」巧珠奶奶見余靜恭維她,更加高興了。
  張學海在旁邊急得滿頭滿臉是汗珠子。他知道媽媽的脾氣,一件事嘮叨來嘮叨去,要是不如她的意,她要在你面前說一輩子哩。現在她說好聽的,等余靜和秦媽媽一走,那他的日子可不好受啦。他急得結結巴巴地說:
  「不,你有啥意見,趁余靜同志她們在這裡,說出來,好商量……」
  「我的話不是早說了嗎,還有啥閒話要講?這孩子!」巧珠奶奶狠狠看了他一眼。
  余靜看出她眼光的意思,緊接上去說:
  「你還有啥意見?巧珠奶奶,也許我們沒想到的,希望你老人家指點指點。」
  「我沒有意見了。他自己倒是有意見,你讓他說。」
  「我,我……」張學海沒有說下去。
  「說呀,余靜同志在這裡,怕啥!」
  「我沒有意見。」
  「你說啥?」巧珠奶奶把眼睛一瞪,質問兒子,「你說啥?」
  「我沒說啥。……」張學海吞吞吐吐地又想把話收回去。
  巧珠奶奶放心了,剛才大概是她的耳朵聽錯了。她的口氣緩和一些了:
  「你說吧。」
  張學海默默地坐在那裡,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要是學海沒有意見,」余靜打破了沉默,說:「你還有意見嗎?」
  「他都沒意見,我還有啥意見呢?」巧珠奶奶等了一會,暗暗望了他一眼。他還是緊緊閉著嘴。她不得不說道,「不過,我曉得他有意見的。」
  「我有啥意見?」他急了,怕她說出一些不得體的話。「你忘了對我講的話?」巧珠奶奶也急了,怕他不肯講,有意點他一下,說:「你不是不願意再理阿英了嗎?」
  「我對余靜同志都講了……」
  「啥辰光講的?」巧珠奶奶睜大兩隻眼睛,吃驚地問。這樣大的事體,她竟然一點風聲也不知道,簡直是大逆不道。
  「就是今天上午……」
  「講了更好,余靜同志曉得你不願和阿英好,她也好從旁相幫相幫……」巧珠奶奶還沒有完全失望,她怕兒子嚕哩嚕嗦和余靜沒說清楚,特地把主要意思說出來,同時也讓余靜瞭解,並不是她有意和阿英為難。
  「我,我……」張學海吞吞吐吐說不下去。
  余靜開口了:
  「學海的意見談了,我們談了一個上午,經過解釋,他對阿英的誤會消除了,對阿英沒有意見了,願意永遠和阿英好下去。你也沒有意見,那麼,你們一家人像過去一樣好下去,不,應該比過去更好。阿英進步了,在廠裡是積極分子,在家裡也一定是積極分子。你們也進步了,大家自然生活得比過去更好。」
  巧珠奶奶聽得暈頭轉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兒子居然變了,而且變得這麼快!她對阿英很多猜疑,給余靜一一解說,也漸漸冰釋了。這樁事體,確實是地主朱暮堂的罪惡,不能怪阿英,而且事體過去許久了。不過阿英不該在大庭廣眾去說,把醜事說出來叫做進步,她確實想不通。大家都這麼說,她也沒有辦法。她自己又說不干涉小兩口子的事,話說出去了,再也收不回來。現在沒有理由一定要小兩口子不好,余靜和秦媽媽又坐在她身邊,想來想去,沒有好說的。
  她說:
  「只要小兩口子好,我還不情願嗎?」
  余靜暗示地望了秦媽媽一眼。秦媽媽站起來,不聲不響地走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秦媽媽和湯阿英一同走了出來。巧珠奶奶大吃一驚,她像是做夢一般的,怎麼阿英在這個辰光突然出現呢?秦媽媽好像是位魔術師,手一招,阿英就來了。她不知道余靜和秦媽媽來談,事先和阿英說好,要她在秦媽媽屋子裡等消息。余靜走上去,緊緊握住湯阿英的手,笑嘻嘻地說:
  「一切誤會過去了,巧珠奶奶對你沒有意見了,學海願意永遠和你好。」
  「怪我不好,」阿英哭著說,「我沒有及時和奶奶談清楚,難怪她誤會。」
  「是呀,」巧珠奶奶覺得對湯阿英不住,不該亂懷疑她,抱歉地說,「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麼。」
  「你們多談談,」余靜站了起來,說,「運動快到民主建設階段,廠裡的事山樣的堆著,我得趕快去辦。」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