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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徐義德站在林宛芝臥房的窗前,望著窗子下面那一大片如茵的草地出神。他覺得馬慕韓和馮永祥他們召集資方代理人座談,不邀請他出席,偏偏又邀請了梅佐賢他們,無形之中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特別是正在醞釀上海民建臨工會改選,有意撇開他,更是一個不祥的訊號。而梅佐賢早會在電話裡告訴他,給馮永祥談徐守仁的事體,馮永祥推三推四,也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他仔細想來,最近沒有對不住馮永祥的地方,總設法找機會和他親近。他有任何要求的暗示,也盡量滿足他。他要抓住目前重要的時刻,好好做他的工作。他在電話裡聽了梅佐賢匯報,便決心請馮永祥今天晚上到他家裡來便飯,好摸摸馮永祥的底盤。為了討好馮永祥,他要林宛芝陪他們一道吃飯。林宛芝不瞭解他這個走方郎中,葫蘆裡賣的啥膏藥,說她今天不舒服,要在樓上安安靜靜地休息一下,不想下樓陪客人。徐義德考慮到今天晚上這頓飯十分重要,簡直可以說是決定他和徐守仁命運的關鍵。他站在窗前想了半晌,看看太陽已經從西邊高大樓房後面沉落下去了,花園裡光線暗淡下來,料想馮永祥他們的座談會快結束了。他匆匆走到林宛芝面前,體貼地問:
  「要不要請個醫生來看看?」
  「用不著找醫生,休息一下就會好的。」
  「你心裡怎麼不舒服?」
  「我心裡……」她不清楚今天他為啥一定要她下樓。他在家裡,她矜持地和馮永祥保持一定的距離,有時還表現出淡漠的態度。她防止他窺察她和馮永祥的曖昧關係,有意說心裡不舒服,可沒想到他一再追問。等了一下,她才說,「胸口有點痛,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已經看出她並沒有病,就是不願意下樓。他並不點破,指著她的胸口說:
  「我給你吃點止痛藥,好不好?」
  「你倒變成醫生了。」
  「在你面前,可以算做半個醫生。」
  「謝謝你,走方郎中。」
  「休息一會,我們一同下樓去吃飯……」
  「為啥今天偏要我和你們一道吃飯呢?」
  「這個,」他不能把自己的用意告訴她,一時又找不到理由,支支吾吾地說,「這兩天沒有和你在一道吃飯,很想念你。今天叫老王添些菜,約阿永老梅來,大家喝點老酒,痛痛快快地過他一個晚上。」
  她一聽到那親熱的「阿永」兩個字,臉上微微發熱,故意地說:
  「請瑞芳陪你們吃飯不好嗎?」
  「瑞芳?她哪裡有心思和我們一塊吃飯!吃飯的辰光,我還想和阿永談守仁的事,請他幫幫忙。瑞芳參加不方便,讓她在樓上待著吧,還是你和我一道下去。」
  她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也不馬上滿口答應,嫵媚地望了他一眼,嬌嗔地說:
  「我總是聽你擺佈,一點自由也沒有。」
  「你可不能這麼說。你在家裡可以說是太上皇,上下人等,哪個不聽你的指揮?你如果沒有自由,那我更沒有自由了。」
  「哎喲,把我捧得這麼高,可別把我折死啦!反正說不過你,到頭來都是依你的。」
  「我在外邊這樣奔波,你說是為了誰?」
  「啥人曉得。」
  「你說說看。」
  「為,為——徐義德!」
  「你猜錯了,我只為了一個人……」
  「江……」
  她還沒說下去,他生氣地反問道:
  「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在業務上,我不能不和江菊霞往來。她是史步雲的親戚,也是史步雲的耳目,在上海工商界混事,沒有一個人不想高攀她。她厲害的像個雌老虎,我一點也不喜歡她,難道你還吃這個醋嗎?」
  「那麼,你為了誰?」
  「我全心全意為了你。你不能辜負我這一片好心。」
  她沒有言語,不相信地向他瞟了一眼。
  「德公不在家嗎?」
  樓下傳來馮永祥洪亮的聲音。徐義德和林宛芝一同走下樓去,馮永祥一見林宛芝,精神抖擻地說:
  「我以為德公唱了空城計,原來諸葛亮在樓上和夫人談心啊!」
  「我們在等你,正要下樓,恰巧你就來了。」
  「永祥兄開了座談會沒有回家,我就把他拉來了。」梅佐賢從馮永祥背後閃出來,邀功地說。
  「德公有請,小弟怎敢遲到。」他脈脈含情的眼睛暗中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有意避開他的視線,把臉轉過去,望著大客廳的窗帷。馮永祥和徐義德他們一同走進大客廳,坐了下來。徐義德忍不住問道:
  「今天的會開的很不錯吧?」
  「慕韓兄出馬,會當然開的不錯。」
  「問題不少吧??」
  「問題成堆,相當嚴重。」說到這裡,馮永祥有意賣關子,不說下去。
  徐義德看馮永祥嘴很緊,不便再問下去,但又想從他的嘴裡聽聽馬慕韓的想法和作法,好考慮自己的下一步棋。梅佐賢坐在馮永祥左側,他向徐義德擠眼睛聳鼻子,暗示馮永祥肚裡有好多話;同時,他把肩膀一聳,表示自己也瞭解不少,可是當著馮永祥的面,他不能搶先。徐義德並不急於要梅佐賢談,馮永祥一走,梅佐賢自然會點滴不漏地向他報告。他這時要從馮永祥的嘴裡聽出言外之音來。徐義德胸有成竹地說:
  「慕韓兄這次親自出來抓資方代理人問題,抓對了,也抓得及時。五反運動以後,資方代理人是個突出的問題,我聽到不少同業反映……」
  徐義德說到節骨眼上,也學馮永祥,閉口不談下去了。這一來,勾起了馮永祥濃厚的興趣。他準備明天一清早搶先到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去反映資方代理人的問題,如果能從徐義德這裡再聽到一些新情況新意見,他可以反映得更完整一些,問題提得更高一點。徐義德這人,不給他一點甜頭,他是不肯輕易談的。他緊接上去說:
  「德公看問題真敏銳,啥重大的問題也瞞不過你的眼睛……」
  「過獎,過獎。我和你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你是鐵算盤,我連木算盤也不是……」
  「你是掌舵的,我不過是做點具體工作,打打小算盤。」
  「對,永祥兄是我們的領袖。」梅佐賢向馮永祥面前伸出了大拇指。
  馮永祥毫不推辭,口氣還算謙虛:
  「我不過和大家一道盡點力量罷了。今天幫幫慕韓兄的忙,摸出資方代理人的問題不少,大家感到很苦悶,階級關係不明確,所處的地位不明確,前途也不明確,甚至連苦悶也沒有地方去訴。……」
  「這是一個大問題。資方代理人不安心工作,普遍怕負責任,不肯在勞資協商會議上代表資方,有的還想辭職。他們連提拔也怕,我們長寧區有一家棉紡廠,董事會準備把襄理提升副經理,把副經理提升經理,可是他們怕提升後更加孤立,談了兩個多月還沒有談妥。」
  「你這個例子好極了,很典型,很有說服力。」
  「這種例子多的很,俯拾即是。」徐義德得意地說。他要在馮永祥面前露一手,說明徐某人對上海工商界的行情不是不瞭解,許多事體如果找到他,可以辦得更好。他顯出肚裡的貨色很多,卻又不說出來。
  「今天我本想請你參加的,慕韓兄說,人少點,可以談得深一點,我就沒有堅持了。」
  徐義德真的以為是馬慕韓拒絕邀請他,流露出不滿的情緒,說:
  「慕韓兄當然不歡迎我去的。有我在,他會感到礙手礙腳的。有些不同的意見,怕我當面開銷。」徐義德不願意在梅佐賢面前降低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接著說,「不過,就是請我,我今天恰巧有事,也不能出席。」
  「能者多勞。」
  「不過是窮忙罷了。你去了,也等於我去了。」
  「我怎能代替德公?你足智多謀,算盤珠子一動,要啥計策有啥計策。比方說吧,今天資方代理人在會上提出了一大堆問題,最後落到組織問題上,要成立資方代理人的文娛館。
  慕韓兄當時便有點緊張,不知如何處理。」
  「有你在,一定會處理很好的。這是一個抓群眾的好機會。
  慕韓兄想在工商界施展他的本領,不是很好的機會嗎?」
  馮永祥聽了徐義德這番話,心頭不禁一愣:鐵算盤果然名不虛傳,凡事經過他的算盤一算,沒有不清楚的。為了掩飾馬慕韓的企圖,也保護自己的用意,他故做不知,驚詫地說:
  「這一點我倒沒想到。」
  「徐總經理想的深遠。」梅佐賢露出欽佩的眼光望著徐義德。他剛才在座談會上還以為馬慕韓真是工商界的代表人物,連別的廠資方代理人問題也那麼關心,原來還有他自己的目的啊!
  「要成大事,實力越雄厚越好。」
  「德公高見,小弟十分佩服。」馮永祥說,「我當時給慕韓兄說,問題越多越好,這樣才能引起當局的重視。成立文娛館也是應該的,工人有文化宮,資方代理人為啥不可以有文娛宮呢?」
  「這個道理對呀!把資方代理人組織起來,力量大了,有事就好辦了。」說到這裡,徐義德暗示地望了梅佐賢一眼。
  梅佐賢領會他眼光的意思。在棉紡織同業公會的寫字間,梅佐賢剛把徐守仁出事的經過簡單講了,馮永祥就打斷他的話,要他以後再談,先研究資方代理人座談會怎麼開法,並且要他在座談會上發言。梅佐賢當然願意遵命照辦,再要提徐守仁的事體,已經到了開會的時間。徐義德和梅佐賢在電話中商量好了,要梅佐賢約到徐公館,在適當的時機,再把徐守仁的事體提出來。梅佐賢馬上插上去說:
  「一方面把我們這些資方代理人組織起來,一方面還要工商界的巨頭們出面領導。有些事體,只要大老闆們講一句話,比我們的作用大多了。」
  「那是啊,阿永一句話的份量和老梅的簡直不能比。如古人所說的,阿永講話,一言九鼎!」
  馮永祥的臉上露出驕傲自滿的笑容。梅佐賢抓緊機會,進一步說:
  「徐守仁的事體,只要永祥兄一句話,問題便解決了。
  ……」
  馮永祥臉上的笑容頓時消逝了,像是給一陣大風刮走了。他陷入深沉的思索裡。梅佐賢約他來,他就料到有這一著。他本來不想來,但到徐公館吃頓飯喝點老酒,有珍饈美味,連小賬也不用付,還有人兩廂侍候,何樂而不為?梅佐賢來請,正中下懷。可是梅佐賢不早不晚,在他興頭上提出徐守仁的事體,真掃興。他謙虛地說:
  「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
  梅佐賢發覺馮永祥的眼光裡含有責備他的意思,不好再一個勁上。但總經理委託的事又不好不賣力氣。他摘下鼻樑上那副玳瑁邊框子的散光眼鏡,用嘴在鏡面上哈了一口氣,拿雪白的手帕擦來擦去,一邊說:
  「永祥兄太客氣了……」
  馮永祥有意不搭腔,從面前的矮腳的圓桌上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角上,燃起,悠然自得地抽著。徐義德生怕失去這個機會,接上去說:
  「那天夜裡的事,我連做夢也沒想到,忽然來了兩個人民警察……」
  馮永祥不讓徐義德說下去,打斷他的話,說:
  「我聽老梅說了,真是不幸。現在人民政府根據法律辦事,不會錯的。守仁在外邊搞的啥名堂,恐怕你老兄也不大清楚。」「那是呀。」徐義德怕他推辭,迫不及待地懇求道,「不過父子總是父子,抓進去,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希望老兄大力幫個忙……」
  「我?」馮永祥驚愕地說。
  「唔,你和政府首長很熟,最適合不過了。」
  徐義德抓的很緊,叫馮永祥躲閃不開。馮永祥心裡想:這個人情不能輕易許諾,何況徐義德這個人像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不上緊籠頭,是不會聽指揮的。他沉思地說:
  「這可是樁大事體呀!我的頭寸太小,派不上用場。」
  「我看你最合適了。」
  「不,我倒想起了一個人,你找他試試看。」
  「誰?」
  「馬慕韓。」
  「馬慕韓?我同他不夠這個交情。」
  「早兩天你不是還請他吃過飯嗎?交情也不錯哩。」
  徐義德聽馮永祥說到這裡,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心頭不禁一怔。他請馬慕韓吃飯,沒有告訴工商界任何人,馮永祥怎麼知道的呢?那次沒有請馮永祥,聽他口氣,是有意見的。怪不得今天資方代理人座談會請了梅佐賢他們,不請徐義德哩,原來是給徐義德一點顏色看看的。徐義德感到在馮永祥手下辦事不容易,老是把他放在自己荷包裡。他想多投奔一些門路,對今後發展會有幫助。沒想到請了一次客,就觸動了馮永祥的虎鬚。偏偏在這個當口,徐守仁又出了事,不得不請馮永祥幫忙。他慌忙辯解道:
  「謝謝你和江大姐介紹我參加了民建會,早兩天在民建分會碰到馬慕韓,他說我家的無錫菜好吃,便一道吃了便飯。本來想約你和江大姐一道來的,打了電話,沒有找到你們。」
  「不用約,我是常來打擾的,倒是江大姐你應該請請她,不然人家說,你過河拆了橋。」馮永祥講到這裡意味深長地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向徐義德盯了一眼,責備他最近又找江菊霞去了。徐義德脊背骨一陣涼意掠過,他感到很窘,不僅是馮永祥當著林宛芝的面公然提到江菊霞的事,而且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叫他既不好否認,也不能承認。他覺得馮永祥有一根無形的繩子緊緊捆著他的身子,使他動彈不得,只能讓馮永祥牽著走。他不甘心俯首帖耳地仰人鼻息,可是目前處在這狼狽的境地,又不得不依仗馮永祥的大力。他忍氣吞聲,表明自己的心跡:
  「我不是過河拆橋的人。永祥兄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守仁這件事,希望老兄幫個忙……」
  徐義德雖說暗暗低了頭,但他還怕馮永祥不答應,想起守仁現在不知道在啥地方,吃怎樣的苦頭,心頭一陣辛酸,話也說不下去了。
  響鼓不用重槌。馮永祥一點,徐義德就明白了。馮永祥不鬆口,再逼他一步:
  「我知道德公不是那種人。我就怕江大姐多心。守仁的事,我不是不幫忙,就怕頭寸不夠,說話不生效力,叫你失望,反而不好……」
  徐義德暗中碰了碰林宛芝的胳臂。林宛芝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
  「馮先生是上海灘上的紅人,同政府的首長又很熟,這個忙請馮先生幫一幫!」
  「這個,」馮永祥一見林宛芝開口,他心裡早就軟了。林宛芝拜託的事,馮永祥哪有不奉命辦理的道理?他望著她微微一笑,說,「德公的忙,我當然要幫,不過,慕韓兄出面說一句話,那就更有力量了。」
  她從他的微笑裡,知道他心裡已經答應了,用不著再催。她看到梅佐賢那一雙眼睛在眼鏡後面滴溜溜地注意他們兩個人的表情,心裡有點發慌,唯恐被他發現內心的秘密。她撇清地把人情推到徐義德的身上:
  「對啊,你和義德是要好的朋友。……」
  徐義德見馮永祥死揪住馬慕韓不放,要打開這個結。他想出了一個妙法:
  「永祥兄說的也有道理,你們兩位出面,守仁的事一定沒有問題了。……」
  「十拿九穩。」梅佐賢在一旁打邊鼓。
  「慕韓兄那裡,還得依仗你老兄的大力,」徐義德接著說,「我同他提,怕碰釘子。」
  馮永祥正愁不好急轉彎,聽了徐義德的話,暗暗欽佩他想的好主意:
  「德公的事,我不能不幫忙,一定遵命辦理。最近慕韓兄要請工商界朋友們聚聚,我把你的名字開上,吃完飯,我們慢點走,一同給他當面談。我想,他會答應的。」
  馮永祥對徐義德說完,毫無顧忌地注視了林宛芝一眼,要她領這份人情。她羞答答地避開他的眼光,微微低下了頭,心急劇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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