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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韓雲程回到家裡,很早就上床睡覺了。他雖然躺在床上,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思索余靜意味深長的話:「等你研究完了,我們聊聊。」平常余靜找他談話,總是事先約好,這次突然而來,顯然知道他的問題了。他明天一早到廠裡去,應該親自向余靜交代,不能再猶豫了。余靜要和他聊聊,在民主改革的運動中,不是聊他那個問題,還聊啥問題呢?他不把這個包袱放下,怎能安心工作?也不能安心休息,連走路彷彿也很吃力,在人們面前更抬不起頭來,總感到有人在他背後指手劃腳,議短論長。
  他下了決心,明天向余靜交代自己的問題。
  他閉上眼睛,準備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談話有精神。可是清清楚楚聽到太陽穴那裡跳動,他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更沒法入睡。滬江紗廠「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那一幕在他眼前出現了。他代表職員,在會上發言。他說:「我很慚愧,歸隊以後,得到大家的信任,我一定要好好工作,來報答黨和工會。我代表全體職員表示:一定和資產階級劃清界限,在工會的領導下,做好工作,搞好生產。」這一段像是誓詞的話,經常在他的腦海裡翻騰。這不僅是他個人的誓詞,而且是代表全廠職員的誓詞。他受到黨和工會的信任,在廠裡,榮譽的事體都有他一份。大家都羨慕他,有技術,有本事,「五反」以後又比過去進步,廠裡的生產離不了他。他如果把自己的問題交代出去,人們知道了,都會奇怪地問:韓工程師原來是這樣的人呀!他的面子擱在啥地方去?他怎麼有臉見人?他能在試驗室裡工作下去嗎?黨和工會以後再也不會信任他了。他受不了百口嘲謗,也忍不下萬目睚眥。他這一生全完了!他不能交代。不能,絕對不能!他寧可背著包袱到棺材裡去,也不能丟掉這個面子。
  他身上感到沉重,好像給啥東西壓著,連翻個身也很吃力。他心裡很煩躁,老是要翻身,輾轉反側,寧靜不下來。他懷疑地問自己:「真的背著包袱到棺材裡去嗎?」今後的工作怎麼做呢?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呢?他尋找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他後悔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跨錯了一步。如果不走那一步,做個無黨無派的工程師,現在多麼輕鬆啊!他不能把時間撥倒過來,也沒法把七年前的歷史一筆抹掉。他無可挽回地陷在罪惡的泥坑裡,不能自拔。
  他睡不著,乾脆睜開眼睛,向窗口一望:天已經濛濛亮了。一眨眼的工夫,薔薇色的曙光照著窗戶,房間裡的陳設逐漸看清楚了。他接連打了兩個哈欠,霍地跳下床來,匆匆洗了一個臉,便到廠裡去了。
  像往常一樣,他一進廠,就低著頭直奔試驗室。還沒有跨進車間大門,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余靜。她笑嘻嘻地問:
  「昨天晚上回去,休息的好嗎?」
  「休息?」他一聽余靜的問話,渾身毛骨悚然了。他昨天回家以後,沒有任何人去看他,也沒和任何人談過問題,他的心事更沒人知道,不用說,早上出來也沒碰見熟人。余靜怎麼知道他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呢?他不動聲色說道,「休息的還好。」
  「昨天你回去很晚了,又研究棉紗檢驗計分方法,太累了,怕你休息不好。」
  「哦,」他心裡釋然了,知道是一般的問候,心定了一些,鎮靜地說,「習慣了,也沒啥。」
  「怎麼這麼早就來上班?」
  「還早?」他看了一下手錶,才七點,恍然地說道,「哎喲,看錯了一個鐘點。」
  「離上班還有一個鐘點,我們聊聊,好不好?」
  「好,當然好。」
  余靜把他引到俱樂部辦公室,那裡一個人也沒有,早晨的陽光照著牆上各種錦旗紅艷艷的發光,和南面牆角落那邊堆得整整齊齊的紅色腰鼓互相輝映。東面牆邊放著一張辦公桌。余靜和韓雲程在那張桌子前面坐了下來。她開門見山地說:
  「我早想找你聊聊,因為忙,一直沒有空,恰巧今天你來了,我們可以隨便談談。」
  「可以,可以。」
  「湯阿英和譚招弟她們訴苦,好不好?」
  「太好了。她們放下了包袱,又教育了大家,我就是受教育的一個。」
  「這樣訴苦也不容易,她們做了出色的典型示範,特別是湯阿英,應該成為大家的表率。」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讚賞地說,「她是我們的榜樣。」
  「是呀,湯阿英是我們的榜樣。」
  「不過,有些人不是完全懂得這個道理,在重要關頭猶猶豫豫,包袱越背越重,最後自己吃虧。」
  「最後自己吃虧?」韓雲程思索余靜這一句很有斤兩的話。
  他坐在她的對面,沒法躲閃。他說:
  「如果一個人受到黨和工會的信任,他卻犯了錯誤,余靜同志,你看怎麼辦才好?」
  「把錯誤講出來,克服它!」
  「今後怎麼做人呢?」
  「有錯誤,不講,又怎麼做人呢?」
  「這當然也是一個問題。」韓雲程接著又問,「講出來,黨和工會仍然信任這個人嗎?」
  「不講的辰光,黨和工會都信任他,給他工作,給他榮譽。
  講出來,當然更信任他。這一點不必顧慮。」
  韓雲程見余靜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心裡有些膽怯。那眼光好像可以洞察幽微,彷彿啥事體也矇混不過。她的眼睛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今天一直看到他內心的秘密。他再也不能隱瞞下去,看上去,今天非講出來不可了。特別是最後那句話,簡直是對他講的。「這一點不必顧慮,」還有比這再明確的話嗎!他的脖子紅了,耳朵有點兒發燒,準備乾脆和盤托出,但嘴上卻說:
  「余靜同志說的對,我也認為不必顧慮,黨和工會總是幫助每一個犯了錯誤的人。」
  「主要靠自己。自己有了覺悟,黨和工會才好幫助他。
  「是呀,靠自己。」
  「要是大家都像韓工程師這樣認識問題,事體就好辦了。」余靜昨天晚上見試驗室裡有很多人,韓雲程又不打算談,沒有深問下去。她和楊健商量:準備今天約好韓雲程,下班以後談一談。不料在車間大門那裡碰上,看他行色倉皇,便抓住機會約到俱樂部來談。果然韓雲程提了上面那些問題,恰是火候,不能放過。她說,「你有事找黨支部,現在可以談。」
  他沒有嘖聲。他暗中瞟了一下俱樂部辦公室的門,屋子裡除了他以外,只有餘靜一個人,現在是再理想不過的時刻。
  她察覺他顧慮的眼光,便說:
  「不要緊,有話,你說好了。現在沒有人來。」
  「哦。」他說不下去,他問自己:余靜怎麼知道他的心事呢?他暗自考慮她的話:「現在沒有人來」,斷定余靜知道他的事。工人們說的好:國民黨把人拉到泥坑裡,越陷越深;共產黨把人從泥坑裡拉出來,洗洗清爽,重新作人。他低聲地說:
  「余靜同志,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你可不可以給我保守秘密?」
  「可以。」
  「不告訴任何人。」
  「行。」
  「那你答應我了。」
  「你說吧。」她覺得他忽然變成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說,「我答應你。」
  箭在弦上,話在嘴邊。他不能不說了,可是這樁事體怎麼好開口呢?黨和工會待他那麼好,他把這事隱瞞了這麼久,怎麼對得起黨和工會?他沒有這個臉開口。但現在不說,更不對了。他兩眼發酸,淚光模糊,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說:
  「我做了對不起黨和工會的事……」
  講到這裡,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了,眼淚簌簌落下,一直流到他深藍色的人民裝上。
  余靜悄悄的注視著他。等他嗚嗚地哭了一陣,她低聲地說:
  「不管做了啥錯事,只要講出來,改正錯誤就好了。」
  「我做了這件事,沒有臉見人……」說著說著,他又嚶嚶地哭泣了。
  余靜等他說下去。他情緒很亂,像是一堆紊亂的麻,找不到一個頭,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提到這件事,他忍不住要哭。在重要關頭,總是她挽救自己,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
  余靜見他哭哭啼啼,快上班了,就說:
  「下班以後再談也可以。」
  他覺得對不起余靜,在她面前難於啟齒,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可是也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願意談這件事。他想了一個辦法,說:
  「我寫給你,好不好?」
  「也好。」
  當天回到家裡,等家裡的人都睡了,弄堂裡五香茶葉蛋的叫賣聲消逝了,他才提起筆來。單是開頭,他就寫了七遍,別的更不用說了。改了又塗,塗了又改,比他寫大學的畢業論文還要艱難十倍光景。他生平頭一遭兒遇到這樣難作的文章。好容易寫好了,他在燈下仔細地再三斟酌每一個字,然後又用毛筆楷書端端正正抄了一遍。他把報告裝進信封,放在口袋裡,才安心躺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下班,在俱樂部的辦公室裡,他又見到了余靜。按照他的要求,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他一進去,就把門關好,生怕有人闖了進來。他坐到余靜對面的木板凳上,伸手到口袋裡,拿出寫好的那封信。那上面寫著:呈交黨支部余靜同志親啟;左上角另外有兩個字:絕密,旁邊畫了四個圈。他雙手把信封捧到她面前,忸怩地說:
  「就是這個,你看吧。」
  他的頭慢慢低了下去。她接過那封信,仔細看了,字跡端正,一筆不苟,可見得寫的十分認真。她抽出裡面的報告來看:
  余靜同志:
  偉大的民主改革運動在我們廠裡展開了。聽了楊部長和你的報告,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每一個有包袱的人都應該在這次運動中放下,不然越背越重,最後對自己不利。
  現在,我想向你報告我自己的事——我懇求你給我絕對保密,否則,廠裡的人知道我的事,我就無臉在廠裡工作下去了。這一點,請你務必注意。
  我也有一個包袱。過去,我不認識它是一個包袱,以為這是個人的私事。所以反動黨團登記時,我沒有告訴你。這次運動開始,我想這也許是個包袱,但是一個「滑稽」包袱,已經過去的事,談它做啥哩!
  聽了大家訴苦,我日日夜夜想到我自己的事,雖然是一個「滑稽」包袱,也應該向你交代。我不應該失去組織上再一次給我的機會。
  在抗日戰爭勝利後,即一九四六年一月,我參加了國民黨。你知道,我對政治和政黨沒有興趣。但我為啥要參加呢?因為那辰光,不是國民黨員,我這個工程師的飯碗就保不住。為了生活,我不得已才參加的。起初以為參加,不做事,不捲入政黨的糾紛,對我工程技術工作也沒有妨礙的。誰知參加以後,每半個月要開一次會,我心裡就有點不安。不久,又要我注意廠裡和裡弄有沒有共產黨,這使我思想模糊了。我想起了古人說的「君子不黨」那句話。我不幸捲入了政黨糾紛的漩渦。當時,我真想退出國民黨,可是失業的危險又在威脅我。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我希望和談成功,兩黨合作,我們學技術的人不再捲入政黨的糾紛中,好給國家多做點事。
  和談破裂,內戰的炮聲響了。我在上海親眼看到國民黨的腐敗政治,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我很慚愧我是國民黨的一個黨員,人民受這些災難,我感到也有一份責任。
  上海解放,使我對國民黨有了進一步認識:是誤國誤民的反動派。而共產黨為國為民的高尚精神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從此,我怕人在我面前提到國民黨,我也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到我和國民黨有啥關係。我是國民黨的特別黨員,廠裡沒有人知道我的。所以,反動黨團登記的辰光,我沒有勇氣去辦登記手續。理由是自己決定不再和國民黨有關係就好了。我私下斷絕了這個關係,實際上是背著沉重的臭包袱過日子,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膽。
  五反運動中,大家歡迎我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給了我很大榮譽,又吸收我當工會會員,更增加了內疚。我曾經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又怕講出來會斷送自己的前途。
  通過這次民主改革,聽譚招弟和湯阿英她們吐苦水,挖苦根,放下包袱,想到解放戰爭時期,上海人民所受的災難,自己也不能倖免,全虧共產黨和解放軍打倒了國民黨反動派,解放了上海,不然,人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我呢,做了他們的幫兇。應該說,我是一個犯了罪的人。這次,我認識了共產黨,人民政府的政策,不但要交代自己問題,放下包袱,控訴反動派,還要批評自己,重新做人。
  從此以後,我堅決與反動派一刀兩斷,永遠跟著共產黨和毛主席走!
  我衷心感謝黨對我的挽救。
  最後,再一次請求不要把我的事告訴旁人。
  此致
  敬禮
  韓雲程上
  「你的報告很好。」余靜看完了,說。
  他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來。擔心余靜看了,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怎麼樣。
  他不敢往下想。但是把報告交給了余靜,心裡反而安定了,一切問題交給余靜去處理吧。在靜悄悄中,忽然聽了余靜這句讚揚的話,他猛的抬起頭來,望著她,許久說不出話來。她站起來,走過去,緊緊握著他的手,說:
  「我一定給你保密。」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股熱淚簌簌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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