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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西方一片晚霞燒紅了半個天空,一朵朵雲彩火焰似的浮動著。一轉眼的工夫,晚霞變得發紫了,有的地方像是有人用了一支巨大的畫筆在天空塗了幾筆墨綠色,暮靄慢慢降落下來。工人們有的在球場上打球,有的在俱樂部唱歌,有的順著人行道走來走去,一路說說笑笑。韓雲程匆匆忙忙的步子在人群中顯得十分突出。一望他那神色,不用問,誰都知道他有緊急的事體。他沒有留意別人注視的眼光,只顧低著頭放開步子走去,一邊考慮怎麼對余靜說。他一頭闖進黨支部辦公室,發現滿屋子的人,頓時愣住了。
  楊健看他一臉倉皇的神色,木愣愣站在那著,估計一定有重要的事體。但當時並沒有點破,他擺出不在意的樣子,站了起來,走上前去,指著靠門的一張長板凳說:
  「請裡面坐。」
  韓雲程為了掩飾異常的神態,微微一笑,機智地說:
  「你們正在開會?不打擾你們!」他想借口退出去。
  「閒聊天,坐下來聊聊吧。」余靜拍一拍她旁邊那張長板凳。
  「那好,」韓雲程心裡稍微定了一些。他覺得馬上退出去不好,不過,在這許多人的面前,實在難於開口。他坐到余靜旁邊,看到鐘珮文一個勁盯著他看,好像知道他心事一樣。鐘珮文意味深長地望著他,並沒有開口。大家的眼光停留在他身上,連四面高大的白森森的牆壁也彷彿長出眼睛來望他。他渾身感到不自然,埋怨自己來的不是時機。言行一向謹慎的人,發覺這一次行動有點魯莽了。
  楊健倒了一杯開水,送到韓雲程面前,打破了沉默,說:
  「剛才從啥地方來?」
  韓雲程喝了一口水,面部的肌肉稍微鬆了一點,說:
  「我參加細紗間的訴苦會去了,剛剛散會。」
  「哦,」楊健會意地點點頭,說,「她們會開的怎麼樣?」
  「好極了!」韓雲程的態度比較自然一點了,讚歎不已地說,「我生平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實在太好了!」
  「譚招弟訴苦怎麼樣?」
  韓雲程驚奇楊部長啥事體都知道。
  「好極了!」他定了定神,說,「她參加了一貫道,上了當,受了騙。一貫道不但是個迷信組織,而且反動。過去,我可鬧不清楚,現在才瞭解一貫道的醜惡內幕,真是聳人聽聞。
  ……」
  「說的對,」趙得寶坐在韓雲程斜對面,微微舉起他那只殘廢了的手,贊成他的意見,說,「我們廠裡有不少人參加了一貫道,指望升理天享清福哩!」
  「那是騙人的鬼話!」韓雲程憤憤地說,「今天湯阿英也訴苦了……」
  「湯阿英訴苦得很好吧?」鐘珮文問道。
  「湯阿英訴苦動人極哪!她訴的既生動又富於感情,許許多多的事體,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真是曠古未聞。我們在書本裡長大的人,整天和數字、生產打交道,不瞭解世上還有那些悲慘的事體。不要說我這個知識分子了,就是工人同志聽了也很感動,大家都哭了!……」
  「大家都哭了,那是訴啥苦?」鐘珮文忍不住又插嘴。
  「原先我擔心開不下去,但是秦媽媽,張小玲她們很有辦法,讓大家哭了一陣,擦乾了眼淚,又繼續開會,開的很成功,許多人舉起手來要求報名訴苦……」
  「你也舉手了?」鐘珮文問。
  韓雲程冷不防鐘珮文問他這一句,使他狼狽不堪。他裝做沒有聽見,趕緊把話題岔開:
  「這個會開的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參加這樣的會,是我生平第一遭兒。比我在大學裡讀四年書的收穫還要多哩!」
  「你說的很對。每參加一次運動,我們的階級覺悟程度就會提高一步。我們也是逐步認識現實社會的。我們和你一樣,還需要繼續學習,提高自己……」
  「工人的品質高貴極了!我們職員不知道要比她們低多少倍哩。譚招弟和湯阿英真了不起,有啥說啥,乾乾脆脆,一點不含糊。這種無產階級的氣派,我們可比不上。……」
  「比不上,」鐘珮文嚴肅地說,「可以學習啊。」
  「你說的對極了。我們應該向工人階級學習,」韓雲程怕鐘珮文糾纏下去,面孔朝向楊健。
  「湯阿英她們訴的只是一部分的苦,工人同志受的苦可多哩。有些苦,她們還沒有訴到哩。」
  「是呀,」韓雲程馬上想到過去職員和拿摩溫壓迫工人的情形,他怕楊健以為他也欺負工人,便不露痕跡地說道,「拿摩溫他們對待工人確實不好,要是他們瞭解工人受這樣的苦,要罵他們,也開不了口;要打他們,手也會發抖的。」「那不一定,」楊健搖搖頭說,「老闆要他們干,他們不得不干;有辰光,對他們自己還有好處哩!」
  「你說的對極了,楊部長。」韓雲程馬上改口說,「過去是鎯頭敲鑿子,鑿子敲木頭,一級吃一級。上面要你幹,你不幹也不行啊。楊部長看問題看得深刻極了!」
  韓雲程怕楊健問到自己身上,沒法閃開,便站了起來,對楊健和余靜點了點頭,說:
  「你們談吧,我還有點事體,先走一步。」
  鐘珮文的眼光送走了韓雲程,反轉身來,帶著質問的口氣問楊健:
  「你怎麼把他放走呢?」
  「不放走?」楊健幽默地說,「把他關起來嗎?」
  「不是這個意思。」
  「啥意思呢?」
  「這個,」鐘珮文給楊健一問,感到自己想法不一定有把握,說出來怕大家笑話他,特別是看到葉月芳坐在楊健背後的角落那邊,他更不敢說出來。葉月芳不大說話,但好像啥都知道。她這個區委統戰部的秘書,楊健許多事體都經過她的手,她知道的事體比誰都多。她事事都記在心裡,誰講過的話,她也永遠忘不了。他怕自己想法不對,說出來,成為葉月芳的話柄,傳到管秀芬的耳朵裡,又要看他不起了。他向楊健噘一噘嘴,說,「你曉得。」
  「我不是神仙,」楊健開玩笑地說,「你沒有說出來的事,我哪能曉得?」
  余靜認為韓雲程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突然到黨支部辦公室來,一定有事。她替鐘珮文解圍:
  「小鐘的意思是不是說韓工程師有話要講?」
  鐘珮文發覺余靜也看到這一點,馬上眉飛色舞,高興地說: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既然有話要講,為啥又不講呢?」楊健有意問鐘珮文。
  鐘珮文說不出所以然來。望著余靜,好像余靜一定會知道。可是余靜不吭聲。
  楊健感到余靜究竟比鐘珮文老練多了。他朝余靜仔細看了一眼:那圓圓面孔上兩個酒窩裡好像蘊藏著智慧,越來越閃發著耀眼的光輝。她的眼睛看事物比過去深入一層。他的眼光轉到鐘珮文身上,說:
  「看上去,他有話要說……」
  「為啥不講呢?」趙得寶不解地說,「我們大家都在這裡。」「問題就出在『我們大家都在這裡』,」楊健富有風趣地說,「不然,他可能要講的。」
  「有這樣的怪事!」趙得寶不禁脫口叫道。
  「對韓工程師說來,這並不是怪事。他可能有事要向黨支部談,但又不願意讓別人聽到。他一進來看見大家都在,又不便退出去,只好不講,隨便聊聊。」
  「他給黨支部講,我們都會曉得的。」趙得寶搖搖頭,認為不可理解。
  「你是黨員,瞭解我們黨內集體領導,重大的事都是集體討論的。可是韓工程師是黨外人士,黨外人士有黨外人士的想法;特別是韓工程師,愛惜羽毛,他寧可多吃點虧,也不肯損傷自己一點面子。」
  「和知識分子打交道,真麻煩!」趙得寶說,「有話要講,又不講,憋在心裡,不悶的慌?」
  「天下沒有不麻煩的事。干革命,可以說,就是找麻煩!推翻舊世界,改造舊世界,建設新世界,可麻煩哩。我覺得韓工程師五反運動以後進步很快,在民改當中,主動找上黨支部辦公室,比『五反』又前進了一步!」
  趙得寶經楊健一提,心裡平靜了一些:
  「那是的,要在解放初期,你把他打死,也不肯到車間和工人一起開會的。平時在車間,連他的影子也看不到。憑良心講,韓工程師確實比過去進步的多了。」
  余靜關心韓雲程走了,怕放過了大好機會。她想了想,說:
  「我現在去找韓工程師談一談,好不好?有些事,他肯給我談的。」
  「他可能就是來找你的。」楊健點了點頭,說,「你現在去找他談談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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