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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佈滿天空,臃腫的雲片微微移動,好似壓在韓雲程的心上,叫他喘不過氣來。一陣濃厚的烏雲慢慢飄過,雲層稍微淡薄一點,天空灰濛濛的,空隙的地方漏下一線淡淡的下午陽光。
  韓雲程的心緒不寧。他向黨支部要求參加工人小組聽聽訴苦,不過是一種試探,摸摸領導的意圖。最初怕沒有希望,工人訴苦怎麼會讓他這個曾經給資本家服務過的工程師聽呢?等到鐘珮文通知他民主改革委員會接受他的要求,把他編在細紗間的小組裡,又怕訴到自己頭上。他現在倒希望領導上不批准他參加工人小組,那就省事了。既然批准了,他不好不去。眼看著三點鐘快到了,他望著沉悶的天空歎了一口氣,匆匆走進車間。一到細紗間,他遠遠望見大路1上已經坐滿了人,大部分工人都坐在地上,只有少數人坐在車頭上。人圈當中放著一張凳子,管秀芬坐在旁邊,把凳子當桌子用,右手拿著鉛筆,在等待記錄。那邊一片嘈雜的人聲,嘰嘰哇哇,聽不清楚她們在說啥。他看見那麼多人,轉過身子想退出去,剛剛邁出兩步,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大聲叫喚:
  --------
  1大路指細紗間當中的路。

  「你們看,韓工程師不是來了嗎?」
  他不管三七廿一,逕自走去,耳朵裡亂哄哄的,聽不清誰的聲音。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匆忙的腳步聲從他身後趕上來了,接著有人高聲叫道:
  「韓工程師,你到啥地方去呀?」
  他回過頭去一看:是郭彩娣,他鎮靜地站下來,說:
  「你們究竟在啥地方開會呀?」
  「在大路上。你剛才不是來了嗎?怎不又走呢?」
  他的眼睛向四處張望,在尋找會場,含含糊糊地說:
  「我以為走錯了,準備到黨支部去。」
  「哎喲,」她滿頭滿臉是汗珠子,用手背拭了拭,摘下頭上白色工作帽,喘了口氣,說,「就等你一個人了,要不,我們早開會了。」
  他一走到會場那邊,人們都站起來,熱情地歡迎他。秦媽媽把她坐的一張小板凳讓出來,送到韓雲程面前,說:
  「坐吧。」
  韓雲程把板凳退回去,不好意思地說:
  「這怎麼可以,我坐在地上一樣的。」
  秦媽媽和韓雲程把板凳推來推去,郭彩娣看不過去,把板凳接過來,用責備的口氣對韓雲程說:
  「秦媽媽一片好意請你坐,你客氣啥?別耽誤我們開會!」
  韓雲程不好再堅持,但看到大家都坐在地板上,卻又不好意思馬上坐下。郭彩娣的嘴向板凳一噘:
  「坐下!」
  秦媽媽站在管秀芬旁邊,說明今天的會議筒搖間小組和細紗間小組合開,好互相啟發,互相幫助,希望大家細心地聽。譚招弟站了起來,她望著大家,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郭彩娣低聲對她旁邊的張小玲說:
  「她也要訴苦?」
  「在舊社會,啥人沒有受過苦?有苦當然要訴啊。」
  「她盡會罵人,說不定今天又要編詞兒罵人了。」
  「她要訴苦,怎麼會罵人呢?」
  「那張嘴呀……」
  郭彩娣覺得譚招弟憑自己有手藝,生產上能按計劃完成任務,不把別人看在眼裡。筒搖間生活不好做了,總怪細紗間,不睜開眼睛看看究竟是啥原因。余靜動員大家重點試紡,好容易查出原因,拿出真憑實據,這才堵住她的嘴。可是她心裡還不服,私下講話仍舊說細紗間做生活不巴結。雖說後來談開了,但郭彩娣和譚招弟心中還有疙瘩。她們兩個人盡可能避免見面,見了面也盡量不說話,萬不得已,講兩句,也是冷言冷語,沒有一次談得融洽的。表面上,他們兩個人很少接觸,兩個人的事相互都知道,不但知道的清楚,並且知道的很快。彷彿大家都有順風耳,只要誰講了話,馬上就刮進對方的耳朵裡。這當中,徐小妹起了不少作用。秦媽媽曾經要湯阿英問過譚招弟對郭彩娣有啥意見,譚招弟一百個不承認,郭彩娣也說她對譚招弟沒啥意見。等到她們兩個人一照面,連別的車間的人也看出她們兩個人神情不對頭。郭彩娣不願意聽譚招弟訴苦,可是又不好走,這是車間小組會呀!
  她低下頭來,故意不看她。
  譚招弟從來沒有感到像今天說話這樣吃力,她過去說話像開機關鎗,出名的快。今天張開嘴,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最初以為只在筒搖間小組訴,沒想到細紗間小組和筒搖間小組會在一道開!當著郭彩娣訴苦,多麼不好,叫她看笑話。不訴,已經站起來了,這麼多的人圍著,黑壓壓一片,怎麼好意思走開?譚招弟把眼光從右前方移向左邊,背著郭彩娣,從她對訴苦的認識談起,想一句說一句。開頭的聲音很低,聽不大清楚,有的人就移近一點。郭彩娣右手托著自己的下巴,穩穩坐在原來地方不動,好像在聽,又彷彿沒聽。等到譚招弟談到「一貫道」,郭彩娣抬起頭來,發現大家聚精會神地注視譚招弟,仔細在聽,她不禁吃了一驚,好奇地側著耳朵聽譚招弟說:
  「……我家原來住在浦東,娘帶我們姐妹兩個在鄉下種田,日子過的不錯。有一天,我娘給騙進了一貫道。道首說,入了道,可以躲災避難,死後可以不受地獄之苦,要我媽在外傳道。娘整天在外邊忙一貫道的事體,沒有工夫勞動,家裡沒有收入,每月還要交許多香火錢,行動費,說出錢行動,錢多功大,活著神仙保佑,死後可升理天1哩……」
  --------
  1一貫道邪說:天有兩重,一為氣天,一為理天。氣天是普通仙佛、歷代忠臣、孝子、賢婦所居;理天只有道行大的仙佛才能進去。

  「啥一貫道?」張小玲生氣地說,「就是騙錢道。」
  管秀芬非常欣賞張小玲這個名詞,一邊飛快地記錄,一邊忍不住望著張小玲笑,直點頭。譚招弟接著說:
  「有一回,娘去聽道,開壇的辰光,在沙盤裡開出了四句仙詩:招弟姑娘有佛緣,無奈前世孽重重,轉眼將要臨大難,七七行功得超然。念完仙詩,道首在道徒中找叫招弟的。娘說我叫招弟。道首說,仙佛下凡救招弟姑娘,要拿出功德費七十七塊銀元,才能躲災避難……」
  「仙佛這麼靈?」郭彩娣歪過頭來問張小玲。
  「那是騙人的。」
  「四句仙詩可不假啊,裡面還有她的名字哩。」郭彩娣有點迷惑了。
  「一貫道訓練三方1,專門編詩騙人。你也相信那一套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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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貫道的「三方」,分為天、地、人三方,教給讀訓書和經典成語之類的書,要能背誦,閉目橫書,出筆成章,既要押韻,又能「藏頭露尾」,「玄虛莫測」。天方要聰明機靈,地方要筆錄迅速,人方要口齒伶俐,所謂「天不言,地不語,人報話」,成為三位一體的整套騙術,是一貫道最主要的騙人工具。

  「我才不信哩。」
  「我娘怕大難臨頭,」譚詔弟說,「趕快回來變賣東西,東拉西借,湊了七十七塊銀元送去,就是這樣弄得我們傾家蕩產。娘本來要給我上學唸書的,那辰光連吃飯也困難,哪裡有錢上學呢?娘沒有辦法,只好托人把我送到紗廠裡去做工。沒兩年,我害了一場大病,工廠把我開除了,整天躺在家裡,啥事體也不能做,也沒有錢請醫生吃藥,全靠娘拉饑荒過日子。這辰光,道首又對我娘說:你家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一個女兒現在又病在床上,這是前世修德修的不夠,還是修修來世吧。只有相信了一貫道,可以保佑今世安寧,來世享福。娘相信道首的話,要我入道。我不肯。娘說:現在走投無路,還是入道的好,今世受災受難,修修來世吧。娘就介紹我入了道。入道要交『掛號費』,『功德費』,『免災費』,在『明明上帝無量清虛』之前發下守密的洪誓大願: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子女,如果有洩露,天打五雷轟。我家裡已經窮得叮叮噹噹響了,入了道,這個錢,那個費,弄得我家生活更是難上加難了……」
  「我看連騙錢道也不是,」張小玲修改她剛才說的話,「是害人道。」
  「當然是害人道,」郭彩娣接著說,「癩痢頭上的蒼蠅,——明擺著麼!」
  徐小妹的眼睛一直同情地盯著譚招弟。她沒想到譚招弟這麼有本事的人,居然上了一貫道的當。管秀芬停下筆來,問譚招弟:
  「後來生活怎麼又好起來呢?」
  「解放後,我身體好了,湯阿英介紹我進了滬江廠,這辰光,鈔票值錢,物價便宜,生活慢慢就好起來了。……」
  湯阿英聽了譚招弟這一番話,兀自吃了一驚:想不到譚招弟竟然是個一貫道的道徒。她慌忙插上來說:
  「招弟,這些事,你不說,我還坐在鼓裡哩!」
  秦媽媽看湯阿英緊繃著臉,有些緊張;譚招弟住口不說,好像有啥顧慮;便說道:
  「上海受一貫道害的人不少,有的人受的欺騙比譚招弟還厲害哩!」
  譚招弟順著秦媽媽的口氣,接上去說:
  「是呀,我受了他們的欺騙也不少。上海解放那年,他們說八路軍來了,要共產共妻,你的就是我的,不管啥物事,一律沒收歸公。……」
  管秀芬記到這裡實在記不下去了,她氣憤憤地放下手裡的鉛筆,質問道:
  「你信這些騙人的鬼話嗎?」
  「我信。」譚招弟看管秀芬那個神情,她心中非常不滿,便挺著胸脯,蠻不在乎地承認。
  管秀芬給她簡單有力的回答愣住了。她以為譚招弟不敢承認。譚招弟卻毫不懼怕。她沒法再追問下去,馬上拿起鉛筆飛快地寫上兩個字:「我信。」湯阿英的眼光一直盯著譚招弟,聽她斬釘截鐵的話,叫她又欽佩又激動,同時感到內疚,對余靜不起,把這樣一個人介紹到廠裡來,她也有責任呀!幸好碰到民主改革運動,要不,不知道會發生啥事體哩!想到這裡,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譚招弟給管秀芬一問,更加堅決了。她心裡想:一個人做事一人當,做錯了的事,賴也沒用。她鎮靜地說下去:
  「那會沒有解放,我沒有見過八路軍,也沒見過共產黨,人家把八路軍共產黨說成三頭六臂,我都相信。我以為共產黨要共富人的產,有啥不好?解放了幾年,共產黨到現在還沒共產,我們這個廠還是徐義德的,老實講,我心裡還不滿意哩。好容易搞了『五反』,三權還是徐義德的,評他半守法半違法戶,又提升為基本守法戶,真是洩氣。八路軍共妻,我知道是謠言。解放那天,八路軍在南京路上困馬路,沒有驚擾一個老百姓,對婦女很規矩。這個謠言,誰也不信。他們還說世界大戰快爆發了,大難臨頭了。我想這話有道理。我們不是派志願軍到朝鮮,抗美援朝嗎?和美國打起來,不是大難臨頭嗎?打了兩年,沒料到美國赤佬叫中朝軍隊頂住了,沒有發生世界大戰。這也是謠言。他們說,捐獻飛機大炮子彈是傷陰德。這個道理對。那會捐獻運動我不大積極,就是這個原故。我想:何必拿錢去害別人的性命哩!」
  湯阿英聽到這裡,想起那次「五反」團結會議譚招弟氣生生跑出會場,又到她家裡爭吵,在工會裡主張工人領導廠裡行政事務這些情形。原來她打算「共」徐義德的「產」啊!
  她驚奇地說:
  「一貫道真會造謠,虧他們想的出!」
  「一貫道麼,」張小玲點點頭,說,「啥壞事都做得出!」
  「還有更壞的謠言哩……」
  譚招弟說到這裡停了停,大家驚愕的眼光都對著她。郭彩娣心裡想,難道還有比「共產共妻」更毒辣的謠言嗎?徐小妹低著頭,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握著左手的食指,不時抬起頭來暗暗看譚招弟一眼:譚招弟今天掏出這麼多骯髒話,擔心她在眾人面前下不了台。郭彩娣她們也在場啊!譚招弟毫不在乎往下說:
  「他們說:草頭將軍不出世,社會永無安寧日,一九五二年,應該改皇元。」
  「這是啥意思?」湯阿英不懂這四句話。
  「你解釋解釋給大家聽。」秦媽媽說。
  「這是仙詩,扶乩扶出來的。」譚招弟回憶地說,「草頭將軍指的是老蔣,就是蔣該死,蔣介石,說他不回來,社會不會太平。一九五二年要改朝換代,也就是說共產黨的江山坐不長了。……」
  管秀芬聽了譚招弟的解釋暗自吃了一驚,她彷彿曾經聽誰講過這句話,一時可又記不起來,皺著眉頭在思索。
  「簡直是胡說白道……」郭彩娣像個皮球,給人一拍,登時跳了起來,不等譚招弟說完,質問道,「共產黨的江山為啥坐不長?」
  郭彩娣的兩隻眼睛憤憤地對著譚招弟。譚招弟理直氣壯地說:
  「當然是胡說白道,——我早說過是謠言麼。」「是呀,我聽見的。」徐小妹幫腔道,「別打斷她,讓她說下去啊!」
  「誰打斷她的?」郭彩娣狠狠地瞪了徐小妹一眼。
  「你們兩個不要尋相罵,」秦媽媽說,「聽招弟的。」
  「我說這些謠言很壞麼。過去聽說是仙詩,誰敢不信?眼看著一九五二年快過去了,從前講的那些事,沒有一樣是真的,越來越叫人懷疑。」
  「你為啥不早講?」湯阿英想起這些事真可怕,質問她。
  「過去我怎麼敢講。我怕天打五雷轟啊……」
  「你做啥?」張小玲見管秀芬歪著頭想心思,沒有記錄,便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管秀芬從沉思中抬起頭來:
  「只顧聽!竟忘記記錄了。」
  「你現在還怕天打五雷轟嗎?」張小玲問譚招弟。
  「要怕,我就不講了。過去,我以為參加一貫道可以走好運,沒想到弄得傾家蕩產,不單沒走好運,連日子也過不下去啦。一貫道搞這些鬼名堂,的的確確是反動會道門,我越想心裡越怕,一步步往下陷,像是走爛泥坑,越陷越深,再走下去,就陷在裡面爬不起來了。這次,多虧秦媽媽攙了我一把,我才走出爛泥坑,放下了一個大包袱,身上一定還有泥巴,希望大家幫我洗洗清爽,我好重新做人。」
  譚招弟說完了,在徐小妹旁邊的空地上坐了下去。徐小妹想給她講話,她沒有讓徐小妹說下去,用手碰了碰徐小妹的膝蓋,小聲地說:
  「聽大家的。」
  大家原來有不少意見要提,聽了譚招弟最後幾句話,反而沒有意見了,連管秀芬和郭彩娣也挑不出眼來,管秀芬暗暗欽佩譚招弟有膽量,啥事都敢攤出來,啥思想都敢暴露,原先準備等她講完了給她提幾條意見,現在一條意見也提不出來了。郭彩娣一直不滿意譚招弟的,聽她吃了這些苦,上了人家的當,同情地望著她。
  譚招弟等候大家提意見。車間裡靜靜的,坐在地上的,坐在車頭馬達上的,和坐在小板凳上的韓雲程都沉默著。韓雲程非常欽佩譚招弟,自己交代了,最後還要大家幫助她,真是光明磊落。這和「五反」辰光徐義德的態度比起來卻有天淵之別了。他從譚招弟想到自己的問題。他留心會場上每一個人的表情,大家都不是那麼氣勢洶洶的,而是安靜平和。秦媽媽站起來了,她慈愛的眼光掃了大家一眼,然後落在譚招弟的身上,滿意地說:
  「招弟很好,自覺自願地把苦水吐出來。她參加一貫道,聽信反動宣傳,自己也散佈過這些謠言,問題是嚴重的。大家都曉得這是敵人利用反動會道門來破壞我們,欺騙招弟,是舊社會害了她。招弟不懂事,上了當。現在把問題談清楚了,就沒事了……」
  「沒事了!」韓雲程一再思索這句話。他起初以為譚招弟犯了這麼大的罪,一定要上提籃橋吃幾年官司,原來沒有事了。他想離開會場到黨支部交代自己的問題,但聽到會場上有人講話,便穩穩坐在板凳上沒有起身。他向四周望望,看不大清是誰在講話。
  一陣墨黑的烏雲從西邊漫上來,越聚越多,越來越厚,像是排山倒海的怒濤,把陽光全部遮住,天空暗下來了。細紗間裡的光線頓時也暗淡了,車面上的粗紗和細紗顯得白得刺眼,遠一點的事物都看不清楚了。張小玲過去扭開了電燈,照亮了車間,也照亮了湯阿英。她站在人圈的左邊,背對著韓雲程,身上穿著一件短袖藍底白花布褂子,下面是深藍布的寬褲腳的褲子,給雪白的油衣裳一襯,再加上頭上那頂白色工作帽,渾身上下顯得樸素大方。她態度安詳,很自然地站在人圈當中,一點也不拘束,更沒有顧慮。她把額角上披下的一綹頭髮理到耳朵後面去,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的機靈的眼睛向車間大路上看了看。大家聚精會神地望著她。
  那天晚上湯阿英看到秦媽媽屋子裡的電燈熄了,沒有驚擾秦媽媽,回到家裡睡了。第二天一到廠裡,聽到各個車間都在醞釀訴苦的事體,她的心有點動了,可是一想到張學海和巧珠奶奶,便從人群中匆匆走開,整天在車間裡埋頭做生活,避免和人接觸。車間的紅燈一亮,她收拾好車面,做好清潔工作,換了油衣裳,連飯堂也沒去,就不聲不響地向廠的大門走去。她低著頭,生怕碰到熟人,叫她不好說話。快到大門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叫「阿英,阿英!」聲音好熟悉,她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秦媽媽,一邊向她跟前趕上來,一邊問她:「今天你為啥走的這麼早?」她講不出原因來。路上人來人往,她心裡的話怎麼好讓不是知心的姐妹聽見呢?她站了下來,沒有回答秦媽媽的話。秦媽媽問她是不是回家有事,她搖搖頭。秦媽媽拉著她的手,肩並肩地走了回來,低聲地問她訴苦的事準備好了沒有。她沒有嘖聲。秦媽媽感到奇怪:為什麼不說話呢?歪過頭去,望著她的面孔。等了一歇,她慚愧地說:「我不想訴苦了。」秦媽媽大吃一驚;談好了的事體,怎麼忽然變卦了呢?剛才到車間找她,沒碰見,幸虧在廠門口追上了她,否則開訴苦會的時候,少了一個典型發言,那不要影響民改運動的開展嗎?秦媽媽沉住氣,放慢了腳步,壓低了聲音,耐心地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顧慮。她輕輕點了點頭。「那天晚上不是談好了嗎?你回家以後,發生了啥事體?」她搖搖頭。「那你顧慮啥呢?」她坦率地告訴秦媽媽,把苦訴了,學海知道了,還會像過去一樣和她要好嗎?秦媽媽覺得她顧慮的有她的道理。這些事體男人知道了,不會沒有反應的。但張學海是工人,和湯阿英結婚以後,一直相處得和睦融洽;他參加民改也是個積極分子,瞭解民改的意義,一定會諒解她在舊社會所受的苦,只會同情她,不會不和她要好,更不會不理她。她聽了秦媽媽的分析,感到有道理,她訴了苦,張學海大概不會對她怎麼樣。可是巧珠奶奶不是工人呀!巧珠奶奶也沒有參加廠裡的民改,更不瞭解民改的意義和重要,張學海好說,巧珠奶奶難辦。秦媽媽說:巧珠奶奶也不難辦,她雖不是工人,可也是窮苦人啊!大家是一根籐上的苦瓜,她自己也受過舊社會的苦哩。湯呵英歎息地搖搖頭,順著進廠裡來的那條煤碴路,和秦媽媽慢慢走到俱樂部後面的牆邊站了下來,羞澀地說:「我受的苦和巧珠奶奶受的苦不同呀!」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有點嗚咽了,她說,「這個苦,我不能訴啊!」秦媽媽撫摩她的黑烏烏的頭髮,用絹頭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同情她的處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秦媽媽安慰她,巧珠奶奶可能會有些意見,這也是難免的,但是不要緊,巧珠奶奶這幾年來進步不小,可以給她解釋,把前因後果說清楚,就不會責怪阿英了。何況這次民改,也不是一個兩個人訴苦,有苦都要訴出來,比阿英受的苦還多的人有的是,讓巧珠奶奶知道這些情況,她即使有些不同的看法,也會改變的。湯阿英聽秦媽媽說的有條有理,心動了,想答應訴苦,可是一想到巧珠奶奶的脾氣,她有點猶豫了,怕自己說不過巧珠奶奶,訴了苦,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秦媽媽把胸脯一拍,理直氣壯地對湯阿英說,你做媳婦的說不過婆婆,要是她有什麼意見,我給你去說。湯阿英還有點擔心:要是她不聽你的話呢?秦媽媽說:有餘靜同志,有楊部長,還有區委哩!……秦媽媽一口氣說下去,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話得到鼓舞的力量,但她還有顧慮: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體,怎麼好在大庭廣眾面前張口呢?秦媽媽鼓勵她,只要她訴苦,有辦法幫助她。她勇敢地下了決心:「那好吧,我訴苦!」
  剛才譚招弟訴苦,問題那麼嚴重,湯阿英暗暗給譚招弟捏了一把冷汗。可是譚招弟不但沒有受到指責,卻得到鼓勵,秦媽媽還說「把問題談清楚了,就沒事了」。那她還怕啥呢?她一沒有參加一貫道,二沒聽信過謠言,三沒跟壞人一道做壞事,只是自己受苦受難啊。她想起楊部長號召訴苦的話,不等秦媽媽叫她,便鼓足勇氣地站了起來。郭彩娣以為她向譚招弟提意見——湯阿英把個一貫道的道徒介紹到廠裡來,也有責任呀!至少她也應該檢討兩句。不料湯阿英卻說:
  「我也要訴苦!」
  「你也要訴苦?」管秀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上的鉛筆沒有記,用驚愕的眼光望著她。
  湯阿英有啥苦要訴?郭彩娣怕湯阿英說錯了話,同時又希望她對譚招弟提提意見,大聲說道:
  「你是不是給譚招弟提意見?」
  「不是,」湯阿英毫不含糊地說,「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秦媽媽聽郭彩娣的口氣還緊緊抓住譚招弟不放,她們兩個人不和的事別在這時爆發。她站起來,對郭彩娣說:
  「你有意見給譚招弟提嗎?」
  郭彩娣很高興聽到譚招弟那些事,認為這樣一來,她心裡的氣出了一半,彷彿過去爭吵的道理全在她這一邊了。她希望多一些人給譚招弟提意見,自己卻提不出意見。秦媽媽一問,她只好說:
  「這些事體全靠自覺自願。」
  「沒啥意見?」秦媽媽等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吭聲,她對湯阿英說,「你講吧。」
  湯阿英低著頭,眼睛時不時望著雪白的油衣裳,說的很慢,聲音很低。她講了家鄉情形之後,接著說道:
  「……就是這樣剝削,硬說我爹欠了他一百一十多擔租,朱老虎看準了,非要我去抵債不行。我娘不願意,我爹也不答應,他們兩個整整哭了一夜。我想,我不去,全家日子過不下去;我去呢,家裡日子可以勉強打發。我一人吃點苦,做牛做馬,只要爹娘活下去,我也心甘情願。我對娘說,就讓我去吧。娘半天沒有說話,眼淚直往下流,哭不成聲了。過了一會,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我說: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頭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著你爹,好好謀生,可以養家活口,等你爹賺了錢,娘一定把你贖回來。……」
  管秀芬的手記的有點累了,她的眼睛也酸了。她沒想到人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利滾利,硬說湯家欠朱半天一百一十多擔租、簡直是豈有此理!更可惡的,還要阿英去抵債,真是無法無天了!她同情地聽湯阿英說下去:
  「我跨進了朱家的門,算是進了虎口,跳下了苦海。我日日夜夜給他們做活,他們不是用雞毛撣帚抽,就是用棍子沒頭沒臉地打,抽打得我身上青一塊呀紫一塊的,做了一天活,累的要死,饑一頓飽一頓,連牛馬也不如。朱家的牛馬喂的比哪一家的都好,在梅村鎮上是出名的,長的膘好毛亮。朱老虎經常關心牲口夜裡上的料夠不夠。可是他們從來不關心我吃飽了沒有。有辰光,硬說我活沒有幹好,還要餓我一頓哩。我餓得頭昏眼花,面黃肌瘦,爹娘見我都嚇了一跳。他們以為我到了朱家,要比在家裡吃的多吃的好,誰知道還不如在家裡啊……」
  「朱暮堂真沒有心肝肺!」郭彩娣悶在肚裡的氣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講了這一句。
  「是呀,」管秀芬氣憤憤地說,「朱老虎一點人味也沒有!」
  「是畜生!」郭彩娣同意她的意見。
  車間外邊更加昏暗下來,烏雲壓在心上,怒濤似的翻騰。一霎眼的工夫,大雨如注,嘩嘩地下了,落在車間的屋頂上,發出清脆的吧噠吧噠的音響。
  「苦日子還在後頭……」湯阿英說到這裡停了停,頭微微抬起來,暗暗巡視了一下出席會議的人:除了細紗間的,就是筒搖間的,只增加了一個韓工程師,保全部沒有一個人參加。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管秀芬聽湯阿英說「苦日子還在後頭哩」,露出驚詫的眼光,左手摸著垂在胸前的那根黑烏烏的辮子梢,感到十分奇怪:難道還有比這更苦的日子嗎?她托著腮巴子,凝神地聽湯阿英說:
  「一天夜裡,滿天烏雲,伸手不見五指,嘩嘩地下著傾盆大雨。我累了一天,疲勞極了,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過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進那間小屋,點燃了煤油燈,蹲在屋裡,四面牆壁陰森森的,有點怕人。我連忙熄了燈,倒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覺,誰知道……」
  湯阿英聽著車間外邊的雨聲,往事忽然湧現她的眼前,一張滿臉鬍鬚的醜惡面孔齜牙咧嘴,晃來晃去。她羞得滿臉緋紅,再也說不下去了。管秀芬看她神情,好生奇怪,不禁問道:
  「說下去啊!為啥不說了?」
  湯阿英低下了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紅潤的腮巴子上不斷滾下來了。管秀芬看她臉上的淚珠落在雪白的油衣裳上面,更加莫名其妙了:「哭啥?」
  湯阿英幽幽地哭泣,沒有嘖聲。
  秦媽媽代湯阿英說了:那天夜裡朱暮堂闖進湯阿英那間小屋子,用不著多說,大家全明白以後發生的事。管秀芬記到這兒,點了許多虛點,不好意思寫下去。她眼眶紅了,低著頭,落了幾滴眼淚在紙上,那上面鋼筆的字跡潤濕漾開了。
  韓雲程一直在搖頭歎息,對於地主的罪惡,過去他毫無所知。早兩年聽到土地改革的消息,他內心深處是同情地主的,認為對地主那樣沒收土地、財產是不是有點過火?今天聽湯阿英受地主那樣的苦,朱老虎竟然做出這樣令人髮指的事,就憑這一點,他便要舉起雙手,完全擁護土地改革了。現在看來,土改不是太急,而是慢了一點,早土改那要減少多少人的痛苦啊!他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般,越聽興趣越濃,入迷一般的在凝神傾聽湯阿英的訴說:
  「……我當時拚命想逃出那間黑暗的小屋,要大聲喊救命,朱老虎一手摀住我的嘴,對我說:你爹把你抵了債,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死,你不敢活!你的小命捏在我的手掌心裡。你敢叫喚出去,我就要你這條狗命!朱老虎這種野獸,他說的出做的到啊。見了爹娘,有眼淚只好往肚裡咽啊。可是……可是呀……」她激動得又說不下去了。
  秦媽媽代她說下去:「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湯阿英喘了喘氣,慢吞吞地說:
  「這件事再也沒法隱瞞下去了。我對誰說呢?朱家的牆那麼高,誰看見裡面的罪惡啊!朱家的牆那麼厚,誰聽見裡面的哭聲啊!我見了娘,就淌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娘以為又出了啥事體,看看我身上沒有傷痕,她哪裡曉得,我身上的傷痕比毒打的更慘痛啊。我眼淚哭干了,嗓子叫啞了,娘再三追問,我偷偷告訴了娘。娘抱著我的頭一同放聲大哭了。後來,我爹也曉得這件事,不讓我到朱家去了,連村裡也不叫我呆下去。在村裡,朱半天會來抓人的。爹要娘帶我跳出火坑,他留在村裡頂著。爹說:不怕朱半天是老虎,千斤的重擔,他挑;有油鍋,他下;有刀山,他上!要救出女兒這條命。娘想不出別的主意,只好帶著我逃到上海,找秦媽媽。
  ……」
  湯阿英說到這裡,郭彩娣從朱半天的罪惡,想起方家丟失那副銀鐲頭的事。天下有錢的人都欺負窮人,不管是在鄉下的地主還是在城裡的資本家。這些有錢的人都是一個娘養的。那副銀鐲頭分明是主人家孩子丟的,硬要說是她偷的。天下哪有這個理?她沒有湯阿英那樣耐心,要是她,登時就要離開朱家。她聽湯阿英訴說鄉下受苦的情形,心裡很難受,恨不能拉她到上海來。聽到湯阿英跟娘出來了,她這才放下心,鬆了一口氣。
  秦媽媽想起過去的情景。湯阿英的娘出現在她眼前:穿著一件藍布罩衫,渾身潮濕,站在刺骨的北風裡,冷得直抖索。她娘身上那股難聞的臭味,秦媽媽好像還可以聞到。隨著湯阿英的訴說,往事一幕幕在秦媽媽面前重現。當湯阿英訴說到她娘躺到床上癱了似的動彈不得,秦媽媽不禁皺著眉頭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大家聽秦媽媽這聲歎息,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全神貫注地聽湯阿英說:
  「……娘病倒在床上,吃不下茶飯,睡不著覺,放心不下鄉里的事,我待在上海沒生活做,她一心掛兩頭,人一天一天瘦下去了。沒有錢請醫生,沒有錢吃藥,也沒有辦法幫助家裡,娘抓住我的手,兩隻眼睛盯著我,直掉眼淚。我望著娘,她皮薄得像層紙,緊緊貼著骨頭,瘦得一點肉也沒有了。她兩隻眼睛凹下去,眼皮慢慢搭拉下來,直到最後閉上眼睛,娘的手還按在我的手上哩。我曉得,娘不放心把我們丟下啊。娘要和我們一道活下去,可是,狼心狗肺的朱半天喲,害了我,又逼死了我的娘,弄得我們東逃西散,家破人亡啦……」
  湯阿英滿眶熱淚,順著腮巴子滾下,像個淚人兒似的。
  車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聽見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蕭瑟西風的忽哨,越發顯得悲涼。簷頭雨水點點滴滴地落下,發出低沉的叮咚叮咚的音響,一聲聲扣著人們的心弦。
  郭彩娣不瞭解湯阿英的身世,看她在車間裡做生活,一天裡頭聽不到她講幾句話,感到奇怪。原來湯阿英有這樣一段悲慘的經歷,沉重地壓在心頭,難怪她心情不開朗,不願意多說話。現在湯阿英說出過去悲慘的經歷,郭彩娣對她的瞭解深了一層。她們兩人的心頓時貼近了。郭彩娣同情她的遭遇,心頭一酸,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
  譚招弟訴苦以前,想先找湯阿英談談,可是沒找到機會。她和湯阿英有多年的交往,她到滬江紗廠是湯阿英介紹的,一直沒告訴湯阿英參加一貫道的事,感到對湯阿英不住。聽到湯阿英訴說的那些事,她更加瞭解湯阿英,覺得比自己受的苦還大。她眼睛潤濕,但竭力忍住淚珠,一聽見郭彩娣的哭聲,她沒法再忍,跟著嚎啕大哭了。
  徐小妹一邊勸譚招弟不要哭,一邊歪過頭去,暗暗拭去盈眶的熱淚。管秀芬聽湯阿英的娘病倒在床上,臨死還按著女兒的手,她用手絹摀住發酸的鼻子,忍不住嚶嚶哭泣了。
  韓雲程在一片哭泣聲中,緊鎖著眉頭。他自命比較理智的,但理智的閘門也阻擋不住激動淚水的衝擊。他用右手托著額頭,眼睛也有點兒潤濕了。
  細紗間裡一排排車子上的雪白的紗錠彷彿也聽懂湯阿英訴的苦,同情地對著她。哭聲響遍車間,外邊的雨聲一點兒也聽不見了。秦媽媽看大家哭成一條聲,會開不下去了,站起來,大聲問道:
  「哭成這個樣子,聽不聽阿英訴下去呀?」
  「不是我好哭,」郭彩娣擦了眼淚,抬起頭來說,「阿英她娘死的這樣可憐,誰聽到了不傷心!」
  「是呀,」秦媽媽剛說了這兩個字,湯阿英她娘臨死的蒼白臉色又在她腦海裡出現了,是她用了兩張草紙把死鬼的臉蓋上的。想到這裡,她自己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話也說不下去。
  張小玲沒有哭。她覺得瞭解一個人真不容易。黨支部分配給她幫助湯阿英的任務,在細紗間裡,她算是比較瞭解湯阿英的。余靜同志在黨支部會上再三說要做人的工作,實在是太重要了。這方面的工作,她做得膚淺,今天湯阿英打開了內心的秘密,現在才算對湯阿英有了比較深一點的瞭解。她放眼向四面看了看:會場上的人都低著頭,一個勁地還在幽幽地哭泣。譚招弟的哭聲是最高的,嚎嚎啕啕,十分悲哀。張小玲對著秦媽媽大聲問道:
  「這成啥會啊,大家哭起來了,連主席也哭了,會還開不開呀?」
  秦媽媽給她一說,馬上揩乾了眼淚,眼睛還是紅紅的,但情緒已經平靜得多了。她硬朗地說:
  「別哭了,繼續開會吧。」
  沒人理她。哭聲壓倒她的聲音。張小玲用兩隻手做了一個話筒,罩在嘴上,提高嗓子,叫道:
  「你們聽見秦媽媽講話沒有?別哭了!」
  韓雲程朝她點點頭。管秀芬拭去眼淚之後,仍舊用手絹摀住發酸的鼻子,拿起鉛筆準備記了。可是,大部分人還在哭哩,秦媽媽走過去抱著譚招弟的肩膀搖了搖:
  「招弟,開會了。」
  譚招弟猛地聽到「開會」這兩個字,心頭一愣,立刻停止了哭,抬頭一看:秦媽媽正站在她的身邊。秦媽媽用油衣裳的下擺給她揩揩額角頭上的汗水,又拭去腮巴子上的淚痕,附著她的耳朵說:
  「別再哭了!」
  譚招弟的哭聲一停,會場上的哭聲就低多了,聲勢也大大減弱。秦媽媽回到原先站的地方,大聲說道:
  「現在聽阿英繼續講下去。」
  哭聲完全停止了。她的話大家全聽見了。但是湯阿英還是傷心地流著眼淚,想念著死去的娘,要是活到現在,住在朱半天的大廳裡多麼寬敞啊;到上海來,住在漕陽新村也非常舒服啊。她越想,心裡越難過。秦媽媽的話,她一點也沒有聽見。過了一會,她還木楞木楞地站在那裡,沒有吭聲。管秀芬歪過身子去,用鉛筆碰一碰她的胳臂:
  「大家等你哩!」
  湯阿英這才發現大家都望著她。她不知道接著該談啥。秦媽媽見她半晌沒吭聲,便暗示她:
  「你忘記了嗎?還有育嬰堂……」
  「育嬰堂」這三個字像是一枚炸彈,轟的一聲炸開了記憶的大門,往事湧上她的心頭。她忍住盈眶的淚水,慢慢說道:
  「我娘死了,沒有錢埋葬,幸虧秦媽媽幫我忙,左鄰右舍借了一點錢,東拼西湊買了一口薄皮棺材,才把娘下了葬。我在上海,就靠秦媽媽過日子,一天天混下去,可是肚了……」她現在雖然沒有早一會兒那樣羞答答地難於開口,但還有點含羞蒙垢的神情,一提到這件事,她的話便停留在唇邊了。
  郭彩娣見她又說不下去了,焦急地插上去說:
  「阿英,別拖泥帶水的,有啥,痛痛快快的掏出來吧!有苦水,盡量的吐吧!別老是說說停停,停停說說,聽你訴苦,真的要把人的腸子急斷了。」
  湯阿英還是不說,又低下頭,墮入深沉的思念裡。大家的眼光都注視著她。張小玲特別心急,她認為湯阿英今天訴苦的教育意義大極了,不能半途而廢。她的眼光直向秦媽媽望。秦媽媽懂得張小玲的心情,等了半晌,湯阿英仍舊不好意思說,一定是想起小鬼,過分悲傷,一時講不出話來。不能再等下去,秦媽媽代她說:
  「阿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過了幾個月,生下一個男孩,可是一個閨女怎麼好有小孩?上海沒處放,也不能送到鄉下,是我出了主意,夜裡把他抱了出去,扔在徐家匯育嬰堂的門口……」
  「我們離開育嬰堂,聽見小鬼哇哇地哭,」湯阿英忍住悲傷,小聲地說,「我想回去看看,又不敢看,怕育嬰堂有人出來,只好硬著頭皮走了。……」
  她用雪白油衣裳的角試去眼淚。
  窗外的雨大了,飄潑一般的落下,閃電在沉悶的雲端裡閃現,接著是雷霆響徹長空,震撼人們的心靈。鋪天蓋地的狂飆掠過原野,發出不平的怒吼,吹得車間的玻璃窗發出嘩啷嘩啷的響聲。
  郭彩娣越聽越氣憤,到後來,她的牙齒忍不住緊咬自己的下嘴唇,簡直聽不下去了。她霍地跳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說:
  「朱半天是畜生,把阿英一家害的好苦呀,阿英這條命差點也送了!」
  湯阿英講的雖然斷斷續續,卻充滿了動人的感情,感染了大家的情緒。秦媽媽頓時想起自己跨進滬江紗廠的悲慘情況,便接上來說:
  「地主沒有一個好東西,資本家也是一樣。我十五歲那年給帶工老闆騙到滬江紗廠當包身工,徐義德挖空心思剝削我們,壓迫我們。我們童工和男工一樣做繁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兩頭見星星,每天做十幾小時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受罵。徐義德拿我們當牛馬一樣使喚,唉,我們連牛馬也不如,牛馬吃飽了才幹活,我們饑一頓飽一頓,餓著肚皮給他賣命……」
  秦媽媽的話頓時使湯阿英回想起五反運動中秦媽媽那次在夜校教室和籃球場上的訴苦大會,怎樣受帶工老闆的欺騙,跨進滬江紗廠當包身工的痛苦生活情景。秦媽媽的話句句講到湯阿英的心上,照亮了她走過的道路。她跨進滬江紗廠大門的悲慘遭遇,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出現,像是洶湧澎湃的怒濤衝擊著她的心田。當秦媽媽的眼光對著她,她忍不住插上去說:
  「秦媽媽講的對啊,我在廠裡也吃了很多苦頭哩。娘死了,孩子丟了,鄉下不能回去,上海也蹲不下去,沒有辦法,靠秦媽媽幫忙,介紹我進滬江紗廠當養成工。我以為今後的日子好過了,可是啊,逃出了朱半天的虎口,又掉進除義德的狼嘴裡。說是養成工,做的和正式工一樣的生活,只是工鈿拿的比正式工少,受的罪吃的苦完全是一模一樣,每天六進六出1,車間裡的花衣雪片一樣,到處飛飛揚揚,沒有一塊乾淨地方,頭上,車上,地上都是。夏天熱得要命,車間像個蒸籠,空氣齷齪得透不過氣,連口水也沒有喝,幹得喉嚨裡直冒煙。一天做上十幾個鐘頭的生活,吃飯也不准關車,斷頭又多得要命,顧上接頭就顧不上吃飯,等接好了頭,再從飯盒裡抓把冷飯往嘴裡塞。這時飯上沾滿了一層齷齪的花衣,不吃吧,肚子餓,支持不下去;吃吧,那些花衣也得吞下肚裡去了,久了,就要生病。有時飯餿了,更沒法吃了,不吃,又頂不住,只好用冷水洗洗,硬著頭皮往肚裡咽。在車間裡待上一整天,累的頭昏眼花,連手腳也不靈活了,可是還得做生活。一做十幾個鐘頭,誰也頂不住啊,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的身子就是這樣壞下來了。那個小鬼,還沒有足月,因為太累了,害得我在車間裡早產了,沒有幾天,小鬼走了,我到現在還想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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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六進六出,系指每天早上六時進廠,晚上六時出廠。

  湯阿英說到這兒,沉思在痛苦的回憶裡,一個逗人喜歡的活蹦活跳的嬰兒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車間裡靜下來了。窗外的狂風過去了,大雨停了,簷頭叮叮咚咚地滴著雨點。沉悶的烏雲在慢慢散開。
  郭彩娣見大家不吭氣,她憋不住心裡的憤怒,像是開了閘門,嘩嘩地說道:
  「徐義德最刮皮了,一心要賺鈔票,把我們工人不當人看待,當他的工具,整天關在車間裡給他勞動,連喘氣的工夫也沒有。他還親自訂了許許多多的廠規:遲到要罰鈔票,打瞌睡要罰鈔票,在廁所梳頭要罰鈔票,離開車間要罰鈔票,連站在窗口看看外邊也要罰鈔票,在車間上小間去大便小便一定要領牌牌登記,不准超過規定的時間;吃飯也給我們規定了時間,一頓飯不准超過十分鐘,超過了就要罰鈔票;軋壞一隻梭子,徐義德就要罰我們一塊工鈿;我們工人在車間做生活,動不動就罰鈔票,有時把一個號頭的工鈿罰光了還不夠,做了一個號頭的生活,一個銅鈿也見不到!……這樣的廠規,東一條,西一條,有的一項就是七八條,有的一項多到十幾條,徐義德在廠裡一共訂了多少條廠規,啥人也說不清,啥人也數不清。每一條廠規就像是一根根粗繩子,捆住我們工人的手,捆住我們工人的腳,捆住我們工人的身子,綁得緊緊的,東也動不得,西也碰不得,把我們當做會講話的機器使用。我們工人因工受傷了,死掉了,徐義德就訂一條廠規:因工傷與廠方無關;趙得寶同志因工負傷,一條胳臂差點給機器軋斷了,徐義德硬是不管,還想把他解雇,我們工人再三再四交涉,才勉強留下來,換了工種;徐義德還規定:廠方有權開除工人。整個滬江紗廠就像一座監獄,我們這些工人進了廠,馬上就成了囚徒。那辰光,當一天工人,好像吃一天官司,坐一天牢房。我們從早站到晚,沒有一會閒著,這樣強的勞動,一做就是十幾個鐘頭,誰吃的消!我一天生活做下來,就頭暈眼花,腰酸背痛,腳腫的連路都走不動了。就是機器吧,開了一天,也要關車,讓它休息休息啊!機器壞了,保全部工人還來修理修理哩!我們連機器也不如,病了,徐義德根本不管你死活!」
  「徐義德只曉得從我們工人頭上刮,他才不管你死活哩。他常說,在上海找一百條狗困難,找一百個工人卻很容易!我們給他流血流汗,做了一個號頭,那點工鈿給他橫扣豎扣,還要我們工人『進一儲蓄』,剩下來一點錢,誰也不夠養家活小……」張小玲說。
  董素娟年紀小,進廠遲,過去廠裡許多事不清楚,她打斷張小玲的話,問:
  「啥叫進一儲蓄?」
  「進一儲蓄是徐義德發明的剝削辦法,強迫我們工人把當月的工資百分之十存在廠裡,一年後整數發還,中途不能提用,工人有急用,還要廠方批准,才能提用。……」
  「這樣,一年有一大筆存款了?」董素娟天真地問。
  「徐義德說的好聽,叫啥零存整取,廠方代工人保管,工人有急用,可以有錢花,實際上是騙我們的鈔票。名義上他按月發了工資,又挖空心思,想出這種花樣經,再把工資扣回一部分,刮我們工人的皮。百分之十的工資存在廠裡,他就去買棉花,躉貨物,投機倒把,他白手拿了我們的工資,又發了一筆橫財!」
  「怪不得哩,我還以為徐義德為我們工人著想哩!原來是刮我們工人,給他自己打算盤啊!」董素娟氣憤地說。
  「這個進一儲蓄剝削我們太厲害了,工人個個反對。徐義德和酸辣湯看看強制不行了,才被迫取消的。」張小玲說。
  「徐義德就是刮我們工人起家的。」秦媽媽想起當年滬江紗廠的情景,接上去說,「我進滬江的辰光,徐義德還在隔壁廠裡當先生哩,借用了隔壁廠裡的一個車間,這裡擺了幾部細紗車,那些錠子數都數過來的,靠我們工人流血流汗,越做越發,從前紡到後紡,擴充了又擴充,買了地皮,蓋了新廠房,連倉庫也有了,辦了滬江紗廠,發了財,又辦別的廠,在上海灘上他有好幾個紗廠和花行了。你們看看,這些機器怎麼來的?都是我們的血汗換來的啊!你們看看,這些弄堂裡,不知道倒下去多少姐妹了!徐義德啥活也不做,沒有我們流血流汗,鈔票會自動跑到他口袋裡去嗎?」
  湯阿英接上去說:
  「是呀,我們勞動生產,賺了鈔票,都上了徐義德的口袋裡去了。徐義德的鈔票上儘是我們的血汗啊!徐義德屁事不做,只曉得坐汽車,住洋房,一個人討三個老婆,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花天酒地,整天講究吃吃喝喝,玩玩樂樂,閒下來了,就動我們的腦筋,刮我們的皮。」
  窗外的烏雲慢慢淡薄了,露出藍湛湛的青天,像水洗過一番,那上面飄浮著幾朵雲彩,有如雪白棉花一樣的柔和。
  「徐義德刮我們的皮,敲我們的骨,吸我們的髓,還把我們踩在腳底下,不拿我們當人看待。」秦媽媽從湯阿英的訴苦裡,想起了廠裡那些清規戒律,特別是抄身制,越想越氣,漲紅著臉,說,「對待我們,像是對待賊骨頭一樣,從來不相信我們工人,每次出廠,要走四個彎彎曲曲的鐵柵欄,叫狗腿子對我們抄身,污辱我們的人格,有次,我月經來了,又做夜班,整整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臉色發青。好容易挨到下班,走到廠門口,抄身婆攔住我不准出廠,從上身摸到下身,好像發現寶貝,又見我臉色發青,以為抓到我的把柄了。她指著我的下身,惡狠狠地問:這是啥?我告訴她身上不乾淨,她哪裡相信,硬要拿出來看。我怎麼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抽出月經帶來呢?這不是有意污辱我嗎?我就上去和抄身婆講理,告訴她的的確確是身上不乾淨。她還是不相信,硬要看,我一氣就把月經帶抽出來,往她面前一擺,問她這是啥?是紗?還是月經帶?她反咬我一口,說我把月經帶衝著她擺,是污辱了她,啪的一下,伸手打我一記耳光。我走上去,也打了她兩記耳光。她還要打我,細紗間的姐妹們,相幫我走出了廠門。當天夜裡,車間的姐妹們都傳開了,余靜同志氣急了,大家商量,派了代表去找酸辣湯,要求撤換抄身婆,廢除抄身制。酸辣湯和徐義德看到工人氣憤很大,不得不答應工人一部分要求,換了那個抄身婆,抄身制卻沒有廢除。上海解放了,人民政府下命令廢除了抄身制,又改了八小時工作制,我們工人才受到尊重,不再抄身,可以自由出入廠門了。」
  秦媽媽的話說得大家的眼睛裡露出憤怒的光芒,想起過去的生活又是氣又是恨。這些事,誰不是親受的?最初大家還是聽譚招弟湯阿英訴苦,用旁觀者的身份同情她們兩個人的悲慘遭遇,秦媽媽以苦引苦,湯阿英又訴到廠裡做生活所受的苦,個個都發現自己心裡也埋藏著一汪苦水哩,給秦媽媽和湯阿英一引,那陳年積聚在心頭的苦水都要從嘴裡湧出來了。
  韓雲程聽到許多聞所未聞的事,使他驚心動魄,萬分氣憤。他沒料到不僅僅鄉下地主壓迫農民的殘酷情形不知道,即連在他身邊的廠裡這些事,有些他也不清楚哩!他再也不能整天蹲在實驗室裡了,應該到各處走走看看。他凝神望著窗外的夕陽,感到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懂得的道理也不多,在工人隊伍裡一比,顯得十分落後了。
  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訴苦裡,她又想起一些慘痛的事情,她生氣地大聲說:「工人進廠,哪個不是身強力壯?哪個不是眼明手快?在廠里長年累月的折磨,許多人身體垮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面無血色,要麼,病倒了,受傷了,有的就死了。和秦媽媽一道來的六個姐妹,病的病了,死的死了,到現在只有秦媽媽一個人留在廠裡。就是不死的,像我們這些人活著,誰身上大小沒有毛病?趙得寶的胳臂受了傷,永遠彎不過來;鄭興發師傅,在清花間做了二十年,天天呼吸飛塵飛花,得了肺病,現在還是帶病做拼花。秦媽媽也有不少病,每逢颳風下雨,她身上就酸痛了。徐義德不顧我們死活,不拿我們當人看待,吸了我們的血汗,累垮我們的身體,還要壓迫我們,抄身制雖說廢除了,拿摩溫還騎在工人的頭上哩!這次民改,應該把拿摩溫取消!」
  張小玲見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湯阿英身上,個個臉上露出憤懣的神情。她站了起來說:
  「姐妹們,你們聽見了嗎?湯阿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鄉下,給地主糟蹋;到上海,受資本家剝削!這些苦,這些罪,我們當中很多人都受過。」
  張小玲的話點燃了大家憤怒的火焰,人們從湯阿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苦難和悲慘的過去。張小玲進一步說:
  「阿英她們的苦,就是我們大家的苦;阿英她們的仇,就是我們大家的仇。她們的苦難是一個階級的苦難。她們的苦難,說出我們大家的苦難。我們受的苦難,自己也要訴啊!」
  張小玲的話十分有力,每一句話都打動人們的心弦。湯阿英她們訴的苦水,洗亮了大家的眼睛,經張小玲一指點,回過頭去看看自己走過來的道路,誰都有訴不完的苦難。譚招弟和湯阿英一比,覺得自己訴的不徹底,心裡還有些苦水沒有吐哩。她要學湯阿英那樣,把苦水吐盡。郭彩娣想訴方家主人的苦。連在舊社會生活不長的管秀芬也認為有苦要訴:拿摩溫動不動就給人吃麻栗子,立壁角1,揩工人的油,給工人臉色看,當資本家的狗腿子,解放前的威風還沒有完全打下去哩!應該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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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吃麻栗子」即挨打,「立壁角」即罰站。

  郭彩娣舉起手來要訴苦,管秀芬舉起手來要訴苦,連董素娟這個小女工也舉起手來了,許許多多的手都舉起來了。秦媽媽的眼睛看花了,滿眼都是手,數不清有多少手在她面前搖晃。激昂悲壯的情緒,瀰漫了整個車間。
  從窗外反射進來的夕陽斜暉,染紅了紗錠,染紅了機器,染紅了整個車間。浸透了工人血汗的紗錠和機器,給陽光一照,彷彿顯出鮮紅的斑斑血跡來了。
  無數的手在空中晃動,給夕陽一照,紅光閃閃,像是熊熊的烈火,在車間裡急劇地跳躍,憤怒地燃燒。秦媽媽看到那些閃著紅光的機器,想起和她從無錫鄉下一同來的六位姐妹,面孔氣的像豬肝,紅裡發紫。她按捺住心中仇恨的火焰,激昂地對大家說:
  「你們要求訴苦,非常好!現在時間不早了,大家回去先想一下,明天要再開會,訴他個痛快!」
  韓雲程坐在小板凳上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見大家舉手,也跟著舉起手來,但看到大路兩邊的車子和車子上一堆堆粗紗,他才意識到自己是來參加車間小組,聽她們訴苦的。怎麼好在這兒舉起手來呢?他不動聲色把手放下,聽完秦媽媽宣佈明天繼續開會,霍地站了起來,邁開堅決的步子,走出細紗間。他沒有回試驗室,逕自到黨支部辦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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