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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韓雲程把試驗記錄收起,站起來,準備走了。郭鵬慌忙過去,想把他拉住。他跨了一步,躊躇地停了下來,感到忽然把韓雲程拉住,顯得有點兒唐突。眼看著韓雲程要走出去了,又不容他猶豫,眼睛一動,開口叫道:
  「韓工程師……」
  「有啥事體?」韓雲程驚奇地回過頭來。
  「等一等,我們一道吃飯去。」他看到韓雲程的腳在移動,慌忙說道。
  韓雲程走了回來。郭鵬裝出忙亂的樣子,收拾了日報表,又從抽屜裡拿出來仔細看了又看,可是日報表上面的字跡和數目他一點也沒有看到,只見模模糊糊一片。他心裡在考慮怎麼給韓雲程開個頭。他的心情很亂,像是一把回絲,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韓雲程看他忙得那個樣子,走過來,說:
  「要不要我幫幫忙?」
  「不要,不要。」他的眼睛從韓雲程身上移到日報表上,又從日報表上移到韓雲程的身上。他歎了一口氣,說:「說忙,也實在太忙,生產這麼緊張,民主改革又要開始了……」
  說到這裡,他暗暗注意看韓雲程面部的表情,沒有說下去。韓雲程信口答道:
  「民主改革也很需要。我們這個廠民改,像『五反』一樣,屬於七十四個重點廠,在全市先行一步,聽說市委區委都很重視哩。」
  「重視當然很好,不過像我們這樣的人,過關就不容易了。」
  「過關?」韓雲程臉上忽然變得蒼白,好像秘密被人發現。他立刻想起這幾天縈繞在心中的一個難於解決的問題,難道說郭鵬已經知道了嗎?從啥地方知道的呢?辭退的那個娘姨一定是她心裡不滿意,有意洩漏出去,這未免太狠心了。臨走的辰光,多付她一個月的工資,現在看來,完完全全掉到水裡去了。更可惡的是恩將仇報,太沒有良心了。他冷靜地一想,那個娘姨已經走了,郭鵬上他家去,怎麼會碰到呢?郭鵬根本不知道他心裡惦念著的問題。過關又是啥意思呢?他試探地問,「民主改革是工人階級內部的事,我們要過關?」
  「工人階級內部的事?說是這麼說,我們這些人,在廠裡替資本家辦事,能和工人階級不發生關係嗎?」郭鵬看他臉上有些緊張,有意誇大其詞地說,「民主改革這把火會不燒到我們的頭上?」
  現在韓雲程已經比較沉著了。他透過試驗室的玻璃窗看看外邊空蕩蕩的,工人都到飯堂裡去了,一個人影子也沒有,機器的聲音也聽不見。他問:
  「啥火會燒到我們的頭上?」
  「啥火?可多著哩。」郭鵬一時也不知道有啥火會燒到頭上,他的眼睛向玻璃窗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不說別人,就說我吧。我過去壓迫過工人,打過工人,也給總經理和廠長他們做過一些對不起工人的事體。這一下可好,他們是資方,沒有出面。事體都是我做的。你說,工人們訴苦會不訴到我頭上?」
  「這個,過去每個工廠都有,不算啥。」
  「不算啥?」郭鵬心裡不禁好笑,韓雲程還是用舊眼光看新問題,一股書生氣,不曉得世道已經變了,是工人階級的天下了。過去壓迫工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連小孩子也知道是錯誤的了。他過去壓迫工人的事體一一浮上他的腦海,心情沉重,深深歎了一口氣,憂慮地說,「看來這把火還不小哩。」
  韓雲程表面非常鎮靜,好像很有把握,說:「無非是高薪降低吧,改革舊的規章制度吧,……這些我都有點準備。最近我辭了一個娘姨,就是減少我一點薪水,日子也可以過得去。有些事,我幫著做。改革舊的規章制度,對我說來,自然有些不方便,但是,慢慢會習慣的,也沒有啥。」「你別把事體看得那麼輕鬆,」郭鵬說,「這些事當然好辦,我也有了思想準備。」
  「還有啥事體?」韓工程師驚詫地問。
  「多著哩,有些事體,你也不是不曉的,過去我們對工人是啥態度?用啥手段?」
  「這……這……」韓雲程感到事情有些嚴重了。
  「反正在廠裡吃飯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為啥?」韓雲程打斷他的話。
  「你以後就曉得了。說不定,我還要上提籃橋!」
  「進監獄?」
  「唔。」郭鵬的聲音有點瘖啞。
  韓雲程臉上刷的變得蒼白,像是落了一層霜。他想到自己的問題嚴重到極點,反動黨團登記那一天,人不知鬼不覺地挺過去了。這次,看樣子,來勢兇猛,確實像郭鵬所說的不容易過關。他想立刻去找楊部長,相信楊部長一定會給他指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但旋即又想:別燒香招來了鬼。不燒香,反而平安無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噗咚噗咚地急劇地跳動著。
  郭鵬看他神色不對,寬他的心,說:
  「現在還難說,要等一等看。」
  韓雲程眉頭馬上皺起,憂慮地說:
  「老實說,對民主改革我雖然也有點擔心,可沒估計得這麼嚴重,從來沒有想到要上提籃橋。我們兩個人在一道工作多年了,聽到你說這句話,怎麼不叫人擔心?你說,真的會上提籃橋嗎?」
  「這個,要看楊部長的意見了。」
  「楊部長有這麼大的權力嗎?」
  「你到現在還不瞭解楊部長嗎?嗨,你這人,整天只關心自己的技術,外邊的事體一點也不注意。」
  「沒有時間。我過的是兩點一線的生活——從家裡上工廠,從工廠回家。自家的事體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管別人的事體?」
  「只要你一到區裡去開會,沒有人不曉得楊部長的。他不但是區委統戰部長,又是區政協副主席,又是區委委員,又是和大區分會的主席……啊哎,頭銜,一大堆,數也數不清。他在區裡能當一半家哩。現在又親自帶領工作隊下廠,更是大權在握,廠裡哪樁事體不聽他的?」
  「這麼說,」韓雲程又想起自己的事,是不是要找楊部長談一下呢?他既然有那麼大的權力,不和他談,萬一他知道自己的事,真的要上提籃橋了。他隱藏著內心的秘密和恐懼,怕給郭鵬發覺,輕輕咳了一聲,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情,慢吞吞地說,「我們是不是找楊部長談談?」
  「他並沒有找我們去談。」
  「我們主動去找他,為啥不可以呢?楊部長這人給我的印象蠻好。『五反』的辰光,我和他有過接觸,他很接近群眾,常到車間裡找工人談話。我們去找他,絕對不會拒絕的。」
  「你說的倒也有道理,但會不會感到有點突然?」郭鵬心裡非常想去找楊部長,可是怕引起楊部長的懷疑,又有點猶豫。
  「那就不去吧。」韓雲程認為自己是技術人員,憑本事吃飯,哪個廠也少不了他這樣的人。過去,楊部長和余靜都是主動找他談的,使他感到他在廠裡高人一等,受到比別人更多的尊敬。如果現在突然去找楊部長,別給楊部長看不起,彷彿有事有求於他了。他下了決心,說,「我們吃飯去。」
  「不去找楊部長了嗎?」
  「唔。」
  郭鵬後悔剛才講話冒失。要是韓雲程去,他跟在後面,估計楊部長一定會重視他的。他可以見機行事,如果苗頭不對,就不露痕跡地收篷。他站在那裡沒走,心裡在轉念頭。他拉住韓雲程的袖子說:
  「去一去也好……」
  「你不是說突然嗎?」
  「現在去吃飯,我們找到楊部長那一桌去吃,順便就可以談談了。」
  「他早吃完了,」韓雲程看了看表說,「開飯已經過了十多分鐘了。」
  「不要緊。找不到他,我們吃完飯,到黨支部辦公室門口散散步,准碰上他。楊部長和你一樣:也喜歡散步。」
  「你真行,連楊部長的生活習慣都注意到了。」韓雲程拍拍郭鵬的肩膀說,「你做工務主任有點委屈了,應該擔負更重要工作。」
  「要靠你培養,在技術上多教教我……」
  「我是死腦筋,沒有你的才能……」韓雲程聽郭鵬的話,心裡感到十分舒暢,覺得郭鵬雖然好向上爬,但對他還是尊敬的。他得意地說,「快去飯堂吧,遲了,怕碰不上楊部長……」
  他們兩個人剛走出試驗室,迎面來了梅佐賢,他笑嘻嘻地把他們推進實驗室,問道:
  「你們怎麼不去吃飯?到處找不到你們。在這裡做啥?」
  「想去找楊部長……」韓雲程說。郭鵬瞪了他一眼,他就沒有往下說。
  梅廠長看到韓雲程說話吞吞吐吐,有點奇怪。他懷疑他們兩人別是去告密,心想徐總經理真是經驗豐富,眼光銳利,早就料到他們這一著了。幸虧他早來了一步,要是老在飯堂裡等候,說不定他們已經找楊部長談過了。他嘻著嘴,關心地問:
  「找楊部長有啥事體?」
  韓雲程沒有吭聲,眼光望著郭鵬。郭鵬知道梅廠長是徐總經理的耳目。梅廠長這個人的能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慢慢說道:
  「梅廠長真關心我們,我們正要找你商量這樁事體哩。」他用眼光暗示了韓雲程一下。
  梅佐賢聽了這句話,眉宇間隱隱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認為郭鵬這人確實如徐總經理所說的,應該提拔提拔。他說:
  「有啥事體,說吧。」
  「也沒啥,我們想到楊部長辦公室看看他……」
  郭鵬沒有說下去,他等候梅佐賢的吩咐。梅佐賢早就想好了,他連忙搖頭,說:
  「楊部長辦公室是啥地方;那是民改工作隊辦公的地方,危險的政治地帶。
  我們怎麼能夠去?不是無事找事,惹是生非嗎?」他說完了,又回想一下,是不是把徐總經理交代他的話都說清楚了。
  郭鵬一愣:他沒想到事情竟然有這麼嚴重。
  「『五反』的辰光,我們不是去過嗎?」韓雲程不解地問。「現在是啥辰光?」梅佐賢吃驚的眼光一個勁盯著韓雲程。他看韓雲程並不在乎的樣子,便加重語氣說,「楊部長現在正在找鬥爭對象,你們去找他,不是自投羅網嗎?」
  「我憑技術吃飯,有啥好怕的?」
  梅佐賢沒有答他。郭鵬本來心裡就有點慌,給梅佐賢一說,更是慌慌張張,臉色有些發白,順著梅佐賢的意思說:
  「給你一提醒,倒是有道理。」
  「廠裡沒人到楊部長辦公室去嗎?」韓雲程相信剛才郭鵬的意見,楊部長是民改工作隊的隊長,重大問題都由他決定的。這次自己的命運就操縱在他手裡。現在去看一下是有好處的,再不去,就遲了,出了事以後去,便難於開口了。但是梅佐賢一講,他有點猶豫了。他說,「我想,總有人到楊部長辦公室去的。別人能去,我們也能去,這有啥關係?梅廠長。」
  梅佐賢以為他真的要去,那麼徐總經理那邊就交不了差啦。他一把攔住韓雲程,對窗外噘一噘嘴,暗示韓雲程要注意外邊來往的人。他把聲音放低,說:
  「那也要看啥人。工人們去,當然沒啥。我們是資方的人,是鬥爭的對象,去不得。」
  「我已經入了工會。」韓雲程笑著說。歸隊以後,他覺得許多方面都和過去不同了,想不到連找楊部長也比別人方便。
  他和楊部長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梅佐賢忘記韓雲程已經入了工會,可是話講出了嘴沒法收回,不動聲色,朝韓雲程微微一笑:
  「你加入工會,啥人不曉得。可是,你這個工會會員和一般的工會會員不同,人家是親生的兒子,你是晚娘養的,隔了一層肚皮哩。古語說得好,隔層肚皮如隔山。何況,你又不是黨員,到政治地帶去,萬一有啥事體發生,找到你頭上,跳下黃河也洗不清啊!」
  「這個……」
  「那就不去吧。」郭鵬勸韓雲程。他心裡想:韓雲程這人真有點傻,如果一定要找楊部長,又何必取得梅佐賢的同意呢?當面應付梅佐賢兩句不就過去了,省得費這麼多口舌。
  「要是在路上碰上楊部長呢?」韓雲程像過去在學校裡學數學似的,用各種方法在「求」答案。
  「那是另外一回事。」
  「要是楊部長找我去呢?」
  「那就去,」梅佐賢給韓雲程問得沒有辦法,信口答道,感到不對頭,改口說:「也不是說不能到楊部長那裡去,我不過是為了你們好。現在正在進行民主改革,別碰在風頭上,小心一點好。要去,當然可以。楊部長他們來了,我也沒有去看過他,要去,我們一道去吧。」
  他們三個人懷著各種不同的想法走出了試驗室,向飯堂走去。這時,上飯堂吃飯的工人們三三兩兩地回來了,有的到外邊操場上去了。梅佐賢笑嘻嘻地和他們打招呼,暗中卻加緊了腳步。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抬頭一看,是鐘珮文。他手裡拿著兩封信,舉起雙手向他們招了招手:
  「恭喜,恭喜!」
  「恭喜啥?」韓雲程問。
  「你和梅廠長當上了廠裡民主改革代表大會的代表了,還不應該恭喜嗎?這是通知書。」
  韓雲程連忙打開信來看,他心頭一塊沉重的石頭掉下去了。他暗暗慶幸自己,剛才擔心的事現在不成問題了,自己是代表,還會反自己嗎?他感到現在急著去找楊部長有點多餘了,別引起楊部長的疑心,以為自己有啥問題。郭鵬見他們兩個人都收到通知書,心裡酸溜溜的,覺得自己臉上不光彩,在廠裡混了這麼多年,連個代表也沒撈上。他的腿也懶得向前邁了。韓雲程不知道他的心事,奇怪地問:
  「你怎麼走不動哪?」
  「沒吃飯,怎麼走的動?」
  韓雲程拉著他的手,跟著梅佐賢和鐘珮文一同走。梅佐賢拿著通知書,嘻著嘴,感激地對鐘珮文說:
  「黨對我們太好了,像我這樣的人也當上了民改代表。」他歪過頭來,對他們說,「剛才鐘珮文同志說,下午楊部長還有會哩,他在黨支部辦公室,我們快去吧。」
  「不,郭主任肚子餓了,還是先去吃飯吧。」
  梅佐賢奇怪韓雲程為啥忽然改變了主意,可是又不好當著鐘珮文的面問他。鐘珮文任務完成了,輕鬆地說:
  「那你們吃飯去吧,我走了。」梅佐賢無可奈何地跟著他們走進飯堂,心裡十分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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