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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緊靠著外灘公園門口的江面上,停著一條躉船,有上下二層。下面是碼頭,外灘到吳淞去的旅客要在這裡上上下下。一到夜晚,來往的旅客就少了,顯得十分幽靜。但船舷上掛著霓虹燈組成的四個紫紅大字:水上飯店,十分引人注意。凡是走過外灘大馬路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看到這四個字。
  一輛林肯牌的黑色小轎車穿過靠江邊的快車道,轉進外灘公園前面的廣場,降低了速度,慢慢開到水上飯店前面停了下來。車門開處,徐義德從裡邊跳下來,走上躉船,穿過走道,向右一轉,上樓去了。
  服務員立刻迎上來,指著臨江的那一排桌子,招呼道:
  「這邊坐,涼爽哩。」
  徐義德逕自的向外邊走廊走去,在最後一張小方桌前面站了下來,點了點頭,說:
  「就在這裡吧,安靜點。」
  「對,這裡好。」服務員瞭解顧客的心理。這張桌子和裡面客艙隔著一道窗戶,不走到甲板上是看不見這一排桌子的,而這一張桌子又是這一排的最後一張,一般客人見桌子上有人是不會過來的。談情說愛的少男少女們最愛選這張桌子。他指著黑沉沉的黃浦江面說:「這裡不用電扇,也很涼爽。」
  徐義德身上那件淡黃色的府綢香港衫有點汗濕了,他迎風坐著,拭去額角的汗珠,自言自語:
  「今天好熱!」
  「你在這裡坐一會,就涼快了。」服務員手裡拿著菜單,低聲地問,「吃點啥?」
  「等一等。」
  徐義德看一下手錶,時間已經到了,聽見裡面傳來橐橐的高跟皮鞋聲,伸出頭去向裡面一看:江菊霞笑盈盈地走來了。她今天穿了一身西服,紅黑相間的花格子細紗布短袖上衣,下面穿了一件淺咖啡色的西裝褲,褲角幾乎把高跟鞋的後跟都蓋上了。頭髮也比過去短多了,加上這身衣服一襯,皮膚也顯得白了,人也年輕的多了。她一進來整個甲板上像是忽然撒了香水,滿是撲鼻的濃郁的香味。
  徐義德向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吃驚地說:
  「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她的長長的眉毛情不自禁地揚起,從心裡發出一種甜滋滋的喜悅的感覺。為了到這裡來,她整整忙了一天。單是考慮穿啥衣服,就想了一個上午,下午才最後決定穿西裝,用她的話來講,是出奇制勝。下午到理發館洗了頭,特地把頭髮剪短,回來換好衣服,在衣櫥的鏡子面前仔細端詳。忽然一位穿著鵝黃色旗袍的年輕少婦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撇一撇嘴,哼了一聲:
  「她,算啥!」她望著大鏡子,指著自己說,「你哪一點比不上她?談到能力,她更沒法比!」
  她帶著勝利者的微笑走了出來,到了水上飯店,眉宇間還留著得意的痕跡。等到徐義德對她這麼一說,她不禁又笑了,嬌滴滴地說:
  「哎喲,我老了,還給我開這個玩笑。」
  「不,」徐義德很嚴肅地說:「你今天至少年輕十歲!」
  她含情脈脈地斜視了他一眼。她坐在他對面,指著桌子上的菜單說:
  「點了嗎?」
  「等你哩,你看,喝點啥?」
  「赤豆刨冰。」
  「好。我也要一個赤豆刨冰。另外,再來兩客冰激凌好不好?」
  「冰激凌後上。」
  服務員走了。徐義德在她正對面,討好地說:
  「你選的時間真好。」
  今天見面的地點是徐義德選的,她並不滿意,覺得水上飯店到了夏天,許多人喜歡去乘涼,談話不大方便。他覺得這地方比較合乎理想,因為有人,她不好老糾纏著他不放,更不會對他放肆。他現在還有許多事要依靠她,但又不願和她再過分接近,又不能太疏遠,到這樣的地方,可以達到他若即若離的要求。她因為好久沒有約到他一道出來,他答應到這裡來,就同意了,但時間卻改在九點。九點以後,客人少了,倒也僻靜,談話方便。他在她面前像是永遠猜不透的謎。她摸不透他的心思。說他不喜歡她嗎?有時他對她的熱情真像一團火;但更多的時候,他卻比一塊冰還冷,可又抓不到把柄,不是說廠裡忙,就是講家裡走不開。她主要的冤家對頭是林宛芝。她也不好公開表露出來,見了那三位太太還得敷衍敷衍。她把整個心都給了他,因此,一見到他,感到十分空虛。她今天打算好好給他談一談。她要揭徐義德的謎底。
  她不願意這樣懸在半空中過日子。
  她暗中細心觀察徐義德的神色。他講了那句話,在等她回答,嘴上浮著讚美的微笑。她也微微笑了笑,沒有吭聲。他從那一天看盆景的冷言冷語裡已經覺察到她的不滿,料想今天見面必然有一番譴責,果然見了面,她不大開口,那一股看不見但預感到的怨氣在等待適當機會發洩出來。
  他見她沒有嘖聲,又討好地問道:
  「你說這地方好嗎!」
  她對著黑沉沉黃浦江望了一眼。江面上有一條小火輪嘩嘩地駛過,船尾捲起兩股浪花,使得後面的兩條木船晃晃蕩蕩,木船上的燈光也隨著搖曳不定。江對面的浦東整個埋藏在濃厚的夜色裡了,只是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夜霧裡閃閃發光。涼風從浦東那邊徐徐吹來。她認為這地方倒也不錯,但嘴上卻說:
  「你推薦的地方當然好啦。」
  他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情,把話題引到那次在他家宴會所談的問題上來,但並不馬上把自己的意圖暴露,低聲地說:
  「聽馬慕韓他們的口氣,我們工商界確實還有前途。現在中央對大企業很重視,滬江這點錠子太少了,算不了啥。要想得到中央的重視,得發展企業,你說是啵?」
  「企業大,當然好。」她淡淡地答了兩句。她關心的是徐義德對她的態度,企業大小她並不在乎。暫時只好聽他說下去。
  「我想從兩方面入手,把香港那六千錠子調回來,乾脆叫我弟弟義信也回來,他幫我在公司裡管業務,我好抽出工夫在外邊活動……」
  「這個,」她認真考慮他的意見,搖搖頭說,「數目不大,無補於事。」
  「單靠這一點自然不夠,不過也有它的好處:一則人手可以多一點;二則從香港調回錠子投入生產,讓政府方面知道了,曉得我徐某人思想進步,把國外資產調回來投入生產建設,這和在國內發展生產意義大不相同呀!」
  「這一點你說的倒對。」
  「國內,我還想活動活動。我在聚豐毛織廠,茂盛紡織廠和興華印染廠都有些股份,也是這些廠的董事和董事長,可惜他們和滬江都沒有直接關係。我想給他們商討商討,不如合在一塊聯營,那滬江的氣勢就大了,牌子也響亮了。
  ……」
  「這個,」她望著他的圓臉下巴那裡往下垂的肌肉,覺得他很會看風頭,也有辦法,野心不小,想把這些中小廠吃過來,都放在徐義德名下,他在上海工商界的實力和地位馬上就要提高了。她不禁流露出愛慕的心情,說,「你真會打算盤!」「不過這兩天在想點子,」他把頭伸過來,聲音放小了,說,「我這個想法沒有給任何人談,只是和你一個人商議,可不能洩漏出去。」
  她心中忽然有一股暖流從週身經過,非常舒暢,感到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一眨眼的工夫就變得很近了。她對他的不滿的情緒慢慢消逝了。他的發展,她以為也是她的發展。她在給他想還有其他點子沒有。等了一會,她說:
  「還有些企業你怎麼忘記了?」
  「啥企業?」他心中已經知道她指的企業,但裝出不瞭解的樣子。
  「永恆機器廠你不是董事長嗎?還有蘇州的泰利紗廠,你也是董事長,為啥不索興都歸並到滬江來,成立一個更大的企業,你當總公司的董事長,不是更妙嗎?」
  「這個,」他其實早想到了,也列入他的發展計劃裡面了,不過,他不準備把內心所有吞併別人企業的打算都告訴她,防她一著,萬一消息走漏出去,事情辦不成功,反而落一個話柄在別人手裡。他準備分兩步走,先把三個廠弄到手裡,然後再考慮永恆和外地的企業,特別是外地企業,隔著地區,風聲又大,不容易下手,也難於成功。等上海這幾個廠辦理順手,有點經驗,再弄別的廠會容易些。他暗暗佩服江菊霞究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工商業家,想的和他差不多。他擺出驚詫的神情,摸一摸他那滿頭烏而發亮的頭髮,慢吞吞地說:「這個我還沒想到,給你一提,倒是個好主意,就怕不容易辦到。」
  「你要辦的事,還有辦不到的嗎?」
  「那倒不一定,我沒有你的本事大。」他恭維她一句,說,「你能文能武,人頭熟,經驗多!」
  「還不是靠各位老闆的支持,單我一個人也不行。」她並不推辭,說,「步老也給我很多幫助。」
  「步老最近有信嗎?」
  「前天我接到他一封簡單的信,是從莫斯科寄來的。他這次出國很興奮,感覺新中國在國際上地位很高,重大的事情,各國都尊重中國的意見。他當上代表出國,十分光榮,過去在國內還沒有這樣的認識。」
  「你不是對我說,他過去認為社會主義陣營的力量不如美國他們嗎?」
  「是呀,這趟出國,他的看法有點變了……」
  「我曾經也有這個看法,朝鮮這一戰,我看出共產黨的力量確是不小……」他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很低,生怕給別人聽見。
  「是呀,」她看到服務員捧著兩杯赤豆刨冰來,眼光馬上從徐義德身上轉到刨冰上,暗示他說,「見了刨冰,我心裡都感到涼爽。」
  「吃下去就更涼爽了。」
  她用調羹攪拌了一下刨涼,通過細黃的麥管吸了一口,精神一振,好像身上的熱氣全消了。
  「晚上在這兒涼爽,喝點冷飲,就一點也不覺得熱了。」
  「坐了一會,身上的汗也沒有了。」
  「不騙你吧?這是上海乘涼最好的地方。一到夏天,馬慕韓和馮永祥也是這裡的老主顧。在這裡可以經常碰到民建和工商聯的巨頭們。」
  「民建分會也有人來?」她對民建分會的會員情況沒有工商聯和棉紡公會的人熟悉。
  「可不是,我有時就在這兒碰到他們,因為不熟悉,不大談話,偶爾聽他們談到一些民建情況。現在史步老當了民建總會副主委了,我們以後要好好幫他工作才是哩。」
  她猜測出他的心思,怪不得今天對她這樣巴結呢,原來是想活動民建的事。她知道他想利用她,內心深處也想幫他一手,就是討厭他過了河就拆橋,不用她,就把她摜在一邊。她得好好的牽住他的鼻子走,叫他聽自己的話。她故意反問一句:
  「你也不是民建的會員,怎麼幫他呢?」
  「參加就是了。」
  「有那麼容易?誰給你介紹?」
  她講完了話,暗中注視著他的眉頭,漸漸皺起,在隱隱發愁。他竭力忍住內心的不滿,賠著笑臉說:
  「我有了你,啥事體辦不成?」
  他這句話像是一個火種,掉在她的心田上,立刻熊熊地燃燒起來,渾身發熱,通身舒暢,一直反映到臉上,紅艷艷的。她怕他發覺,微微低下了頭,用白紗挑花手帕拭了拭額角頭上的汗珠,冷靜地想了想,按捺住內心的歡喜,小聲地說:
  「誰能比過你!」
  「我,我……」他謙虛地說,「我不過管點廠,在市面上混卻不行,特別是現在的工商界,要政治,我沒有這方面的本錢,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要不是靠你,上海工商界巨頭們啥人曉得我徐義德?」
  「這杯赤豆刨冰我已經灌飽了,別灌我的米湯了!」她笑了笑,說,「我在工商界大老闆面前,算啥,給你介紹點人,也沒多大用場。」
  「你給我介紹史步老,這是我走進工商界巨頭當中重要的關鍵,你再把我介紹進民建會,那我發展的前途就更大了。」
  她見他和盤托出自己的願望,使她不好當面拒絕,但她也不甘心一口答應,那樣,一方面顯得太容易,另一方面,進了民建會,一定又把她摜在一邊了。她眼睛一轉動,想出了一個主意,淡然地說:
  「參加民建會有啥意思!那是個空架子,不如工商聯,也不如我們棉紡公會。我們公會是實權,啥事體都在公會裡辦。上海工商界巨頭們大多數都是我們棉紡公會的,他們同我一樣,對民建會興趣缺乏。」
  「那是過去的事,現在恐怕不同了吧,」他不敢說得太肯定,那會顯得他比她高明,而她是逞強好勝的人,要捧著抬著走。「你說,是啵?」
  「這當然也有點道理。」她認真地想了想,說,「就是現在,我看大老闆們興趣也不大,誰願意把身子泡在民建裡?」
  「這可是我們工商界的政黨啊!」他的眼睛裡忍不住流露出驚愕的神情,沒想到她真的對民建這麼冷淡,難道他想參加民建錯了嗎?他反覆思考這個問題,,認為自己還是對的,而她的想法錯了,又不便給她提意見,也不能附和,只是說,「你的看法當然有根據,不過,就我來看哩,工商界不抓民建,讓民建大權落在那批知識分子手裡,也不是個辦法。這次史步老出國以前,在北海公園召集民建的人開會,我看史步老回到上海一定會積極搞民建工作的。」
  她注視著他那一頭烏黑的頭髮,和那一張圓圓的臉,心裡十分讚賞他的智慧和敏感,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多年的人,看問題看的深。她發現他比過去更加英俊了,幾乎想坦率地同意他的意見,一想到那天在他家看盆景的情景,她又忍住了,搖搖頭,說:
  「大老闆就是比過去有點興趣,我看,也不大。誰願意到那裡去受那些人領導呢?要末,把領導權抓在大老闆手裡,興趣可能大些。」
  「你的意見對極了,非常高明!真不愧是我們工商界的女才子!我在你面前顯得太不瞭解工商界的氣候了,看法也比較幼稚。」
  她聽了這些話心中很滿意,但有意露出不贊成對自己的讚美。等了一會,她得意地說:
  「老實講,民建分會的工作,別說工商聯可以包下來,就是我們棉紡公會也可以包下來。要是把它搬到棉紡公會,經費可以全由我們出。」
  「這還用說!我看,就是你一個人也可以把它包下來。」「我算老幾?」她臉蛋兒紅紅的,不好意思地說:「那不行!」
  「有能力的人都是很謙虛的。」
  「你真會說話。」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和你一比,我就太不會說話了。」他默察她的神情,可以把問題提出來了,不露痕跡地暗示說,「第一步,有些人得先參加民建會,然後才好插手。」
  「那是啊,」她一說了這句話,馬上就想到徐義德,並不點破他,暗中改口說,「不過,有些大老闆馬上不能輕易參加進去,等到條件具備,再進去,作用才大。」
  他生怕她又岔開去,緊緊抓住時機說:
  「你說的對,大老闆們要等一等看,像我們這樣的人,倒可以先進去,探探路,給史步老做個幫手。」
  「你馬上就想參加嗎?」
  「能夠給史步老效勞的地方,我決不推辭。要是……」他說到這裡,停住了,下面的話是:史步老給我介紹參加最好不過了。他想這樣提出太露骨了。當面如果被拒絕,沒有轉圜的餘地,立即改口說:「唔,前兩天阿永碰到我,他倒有意介紹我參加,有的朋友覺得,如果史步老介紹我參加,那更合適。我還沒拿定主意。你看怎麼樣好?」
  他的話說得雖然婉轉,可是他內心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她緊接上去說:
  「我看,還是阿永介紹好。」
  他不經心碰了一個橡皮釘子,但竭力忍住,沒動聲色,一邊想,一邊說:
  「為啥?」
  「你還不瞭解阿永這人的脾氣?」她的語氣中流出對馮永祥的不滿,因為有馮永祥在,啥事體都站在她的前頭,經常還和她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因此,顯得她比馮永祥矮一個頭。她說:「凡事不經過他的手,很難辦!只要通過他,便十拿九穩了。」
  「這一點我清楚。」其實他還不瞭解為啥一定要馮永祥介紹。
  「你忘記了,你參加星期二聚餐會是誰介紹的?馮永祥早把你當他口袋中的人物,你也是他的政治資本,參加民建不要他介紹,他心裡不吃醋嗎?何況,他現在對民建會發生了很大的興趣哩。」
  「你說的有道理……」
  「唔……」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已經出色地拒絕他要史步雲介紹參加民建的事。
  過了一會,他頓時想起參加民建會要兩個人介紹,而她剛才閉口不提史步雲,實際上是不願幫他這個忙。他對馮永祥介紹並不重視,因為他頭寸不夠,有些大老闆也不過是表面應付他,互相利用。要是史步雲介紹他參加民建,那就完全兩樣了,跟在史步雲左右,他在工商界的地位便可以步步高陞,直上青雲了。他不能放棄今天稀有的機會,說:
  「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這件事離不開阿永,可是,參加民建要兩人介紹,史步老和阿永兩人給我介紹,那就是珠聯璧合,再妙不過了!」
  「這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把問題攤在她的面前,使她沒有迴旋的餘地,馬上接受,心裡不願意;推卻呢?也不行。誰不知道史步老和她的親戚關係呢?同時,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批駁徐義德的打算。她望著杯子裡剩餘紫紅的赤豆,愣了一會,慢吞吞地說:
  「你的主意想的真不錯!上海兩位紅人給你介紹,一參加民建馬上就引起大家的重視:我們的鐵算盤來了。」她注視他興奮而愉快的表情,有意給他潑一瓢冷水,說,「可惜史步老不在上海。」
  「他就要回來的。」
  「回來,也不一定願意介紹;他是總會副主任,又是上海分會的召集人。他介紹人一定要再三考慮,不然,引起別人的閒言閒語,他是不干的。」
  「只要你說一聲,我想一定沒問題。」他舉起玻璃杯,對她說,「讓我先謝謝你的幫助。」
  他們兩人用赤豆刨冰的玻璃杯碰了碰。她說:
  「先別謝,不曉得史步老肯不肯呢!」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史步老的事。只要你一說,那還有問題。……」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那邊服務員送來兩客冰激凌。她對服務員說:
  「今天的赤豆刨冰不錯。」
  「今天的冰激凌做的也好。」
  她用小調羹弄了一小撮冰激凌一嘗,果然不錯,細膩可口,一點冰渣子也沒有。她一邊吃著冰激凌,一邊回味他剛才那兩句話: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史步老的事。這兩句話味道比冰激凌更好,深深地留在她心上,散發出迷人的芬芳。她感到過去對他要求太多又太高,關心他太少又太不夠了。他在別人面前對她有點矜持,並不是冷淡,而是內心愛她的一種表現。親極反疏,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有時約他出來,他沒來,正是說明他事業心很強,善於控制奔放的感情,而不忘記自己事業發展的前途。以前責備他,甚至於恨他,她現在想想道理越來越不多了,而他那樣的作法,理由變得越來越多了。她希望史步雲今天晚上就回到上海,馬上找史步雲給徐義德介紹加入民建上海分會。當然,今天史步雲不會回來。她把自己的喜悅隱藏在內心的深處,用沉默來代替允諾。她諒解他在家裡的處境,她關心他的生活,她考慮他的滬江紗廠的發展。
  她覺得今天晚上選擇的地方十分幽靜美麗,向南望去,十六鋪那邊形成一個弓形,邊上鑲著一長串珍珠似的電燈,如同晶瑩的項鏈套在黑沉沉的黃浦江上面,街心閃爍著的紅紅綠綠的霓虹燈,又彷彿是少婦頭上的裝飾,使蕩漾的黃浦江增加了光彩。徐義德約她到這個地方來,實在是很理想的。來以前她的不滿情緒,現在完全消逝了。她想到這裡,更覺得應該給他一些幫助,彷彿才對得起他。史步雲沒回來,入會的事現在不能辦。她想起最近各廠要進行民主改革,怕他沒有思想準備,便伸過頭去,關心地低聲說:
  「最近上海要進行民主改革了,你曉得嗎?」
  「聽說了,底細還不大清楚。」他說完這句話,回過頭去,看背後沒有人,歎了口氣,又繼續說,「上半年『三反』、『五反』,錯過光陰;下半年民主改革,又要錯過九月旺季。一年工夫花掉了,不但賠不起,而且影響生產。」
  「不,」她搖搖手,說,「這次提出民改1生產兩不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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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民改即民主改革的簡稱。

  「那不過是說說罷了,民改和生產哪能兩不誤哩?我們滬江已經抽調了幾十個職工學習,你說,怎麼不影響生產?」
  「這個,倒也是的……」她最近在上海市政治協商會議聽了上海總工會主席關於民主改革的報告,只考慮民主改革的內容,從大的方面著眼,沒有徐義德的切身體會。她在想他的意見。
  「最好快點民主改革,九月底以前完成,十月新花登場,紡織業好迎接大生產。」他的眉頭一皺,想起脫產學習的職工,不滿地說,「這幾十個職工脫離生產,參加民主改革學習,費用該由工會負擔,可是現在誰也不提起,最後,我看,還不是廠方負擔。」
  「那倒是小事……」
  他心裡想她的手面真大,幾十個職工的費用毫不在乎,反正不是從她口袋掏出來的。他也不好顯得小氣,馬上改口說:
  「這當然是小事,耽誤生產的事卻不小啊……」他近來到處探聽民主改革的情況,可是沒人知道,這裡工商界的代表人物都在摸瞎弄堂,找不到一個頭緒。他只從生產上著眼,對於又要搞民主改革內心是不滿意的。
  「最近青島有信來,那邊運動比上海先走一步……」
  「你真了不起,哪裡的行情都熟悉!」
  「我不熟悉,是青島那邊有人寫信給史步老!我昨天到史步老家裡去,聽他們說的。那邊資方大多數表示滿意,認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民主改革就是為生產競賽打下基礎,工人們在紅五月競賽的積極性,今後又可以發展了。」
  「你未免太樂觀一點了。」他不好意思直接駁她,但又不完全同意她的意見,轉彎抹角地說,「工人在總工會領導下,老早就有準備,可是,資方呢,還摸不清底細。我們廠裡工人學習個把月,工會主席余靜一點風聲不露。我也不便多問。運動範圍怎樣?由誰領導?資方和資方代理人是否都要參加?資方在民主改革當中應該做啥?應該起啥作用?都不大清楚。」
  「最近上總主席在市政協做了報告,這些問題大體都談了,區裡沒有傳達嗎?」她在思索他提的一些問題。
  「還沒有。」
  她把上海總工會主席報告的內容扼要地告訴了他。他一邊用右手的肥肥中指敲著太陽穴,一邊分析報告內容的措詞,眼睛裡忽然發出光來,興奮地說:
  「這些地方就顯出民建的作用來了。」
  「和民建有啥關係?」
  「關係可大哩!」
  他賣了一個關子,不說下去。她睜大眼睛,在注視著他。
  他停了停,慢吞吞說:
  「民建和工商聯應該成立臨時機構,在運動過程中,發現問題,能解決的,把它解決;須要反映的,馬上反映。樹立了威信,又抓了會員,正是活動的好機會。你應該寫信告訴史步老,要他趕快回來,好抓這個工作。大好機會不可錯過。
  我也好給史步老效犬馬之勞。」
  她微微笑了笑,沒有馬上回答她。她內心越發愛他的才幹,許多問題別人沒想到,總是他先想到了。他參加了民建,的確是史步老一個得力幫手。她對他望了一下,冷靜地質問道:
  「你要民建和工商聯同上總唱對台戲嗎?」
  「這個,……」他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問題,看她那嚴肅神情,頓時陷入尷尬的境地,叫他回答不上來。等了等,他眼睛一動,放下笑臉,說,「『五反』後,哪個敢和上總唱對台戲,民建和工商聯成立臨時機構,不過是配合政府宣傳政策罷了,民主改革當然是工會方面領導。」
  「看你那個緊張勁頭,『五反』的余驚還沒有完全消逝哩!」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在你面前怕啥?」他嘻著嘴說。
  她向他撇一撇嘴。
  「照你剛才那麼說,民主改革是工人的事,我們當然不想去領導,也沒啥好怕的。『三反』整幹部,『五反』整老闆,民改整工人,是我們看他們的戲了。」他得意地吃著冰激凌,彷彿正在欣賞這齣戲。
  「你忘記資方也要參加哩。」她有意在他頭上澆冷水。
  「這個……」得意的神情馬上從他臉上消逝得無影無蹤。他想起早一會她談上總主席的報告,裡面確實提到資方,一時高興,竟然給忘了。他說,「資方自然參加,那麼,我們是不是也要參加訴苦?」
  「資方訴苦?」她莫名其妙。
  「中國民族資產階級也受三大敵人的壓迫,如果叫我們吐吐苦水,也可以提高提高階級覺悟啊!」
  他說得一本正經。她聽的差點要把嘴裡的冰激凌噴了出來,格格地大笑道:
  「你不要攬七念三,忘記了資產階級是剝削工人,壓迫工人的。資產階級再提高階級的覺悟,工人不哇哇叫才怪哩!義德,你想的倒精哩,幸虧是給我說,要是叫工人聽見了,一定要鬥你哩!這回民改,小心工人訴苦訴到資本家的頭上!」
  「啊!」他調皮地把舌頭伸了出來,馬上又縮回去,說,「在別人面前我也不說了。」
  「民主改革主要是廢除不合理的舊制度,提高工人的階級覺悟……」
  「為啥要資方參加呢?」
  「有些事體,和資方有關啊。」
  「唔。」現在對民主改革他雖然瞭解一些,可是許許多多的事,還是摸不清楚。給她一說,他心裡充滿了喜悅和恐懼:怕的是運動發展下去,會不會又整到自己頭上?一想到「五反」的「大場面」,他心裡又惴惴不安了。他疑慮地皺著眉頭說:
  「我看,民主改革好比開西瓜,甜不甜,事先不曉得。」
  「你這個比喻倒蠻有趣。」她看到浦東那邊的夜霧越來越濃,像是給一層巨大無比的輕紗覆蓋著,一切建築物的輪廓都消逝在茫茫的夜霧裡,連燈光也有點兒模糊了。江面的夜霧慢慢濃了起來,一隻輪船閃著紅燈,不時嗚嗚地鳴著汽笛,劃破靜靜的夜空,慢慢向吳淞方面駛去。她說,「我們在霧裡。」
  「是啊!」他會意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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