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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在試驗室裡,韓雲程手裡拿著電話聽筒,大聲地說:
  「對不起,我實在沒空,等下了班再說吧。」
  那邊沒有再說啥。他掛上聽筒,旋即伏在桌子上,在寫今天的試驗記錄,擺出忙得不可開交的架勢。
  他自從把辭職書留給了梅佐賢,真的在外邊找起工作來了。學校裡一時不要教員,他轉向工廠方面接頭,也沒有眉目,但他下了決心,即使找不到事,回家去,一年兩年的生活不愁對付。他在等待徐義德和梅佐賢的消息。那天看見徐義德和梅佐賢在一桌子吃飯,他匆匆忙忙吃了兩口飯,就慌慌張張溜出了飯堂,生怕當著大家的面,徐義德給他說啥,使他不好回答。直到第二天上班,他的心情才恢復平靜。在班上工作沒兩個鐘頭,忽然余靜找他談話。他還以為是談生產上的事哩,見了面,談的卻是他辭職的問題。他表示:無論如何要辭職,不願給資本家服務,滬江紗廠的事再也不能幹下去了。余靜的話他也不聽,一個勁要走。余靜本來要打通他的思想,卻叫他沾上,反過來請求余靜幫幫他的忙,想說服她,給徐義德說說,讓他辭職。話說不進去,也不能勉強,就向楊健匯報,商量辦法去了。剛才那個電話是鐘珮文打來的,約韓雲程到廠長辦公室一同去談談。他料到一定是關於他辭職的事,推托沒工夫,不去。
  一眨眼的工夫,鐘珮文自己走進了試驗室,悄悄走到韓雲程身旁,見他在寫試驗記錄,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說:
  「原來是忙這個,我們的工程師放下筆來吧……」
  韓雲程聽到鐘珮文的聲音暗自一驚,慌忙按著試驗記錄,說:
  「還有事體哩!」
  「還有啥事體?」
  韓雲程回答不上來。鐘珮文拉著他的手,說:
  「天大的事,等會再做,現在先同我走,余靜同志等你哩。」
  韓雲程收起試驗記錄,放在抽屜裡,跟著鐘珮文走到廠長辦公室。余靜和梅佐賢在談:
  「首先,你自己要積極起來。你不做資方代理人,」她指著走進去的韓雲程說,「他不做工程師,啥人做呢?」「這個,」梅佐賢說了兩個字就停了下來。他眉頭一皺,顯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余靜同志,你不曉得,我這個地位尷尬呀,資不資,勞不勞,徐義德把責任推到我頭上,工人又和我劃清了界線,我成了夾心餅乾,還不如做一個職工好。」
  韓雲程坐在沙發上,出神地盯著梅佐賢,他感到:怎麼連梅佐賢也要辭職了。
  「你的地位並不尷尬啊,你是資方代理人,就是企業中的資本家代表,徐總經理信任你,把責任交給你,也沒啥不方便啊。」
  「我要和徐義德劃清界限,哪能再代表資本家呢?」
  「劃清界限,就不能當廠長嗎?」余靜問梅佐賢。
  「可不是。」梅佐賢理直氣壯地說。
  「這是兩回事。資方代理人和資本家要劃清的是五毒的界限。只要徐總經理遵守共同綱領,合法經營,不犯五毒,你為啥不能代表呢?」
  「這個,唉,」梅佐賢望望韓雲程,又望望在韓雲程旁邊的郭鵬。他想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支援。可是他們都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答腔。他說,「你的道理很對,就是辦起來不容易。比方說吧,工會尊重資方三權,自然很好,徐義德要我代表他行使管理權,這和工人監督生產就有衝突了。」
  「工人監督生產,不讓資本家再犯五毒,有問題,拿到勞資協商會議上解決,不影響資本家的管理權,也不妨礙你去行使。」
  梅佐賢的眉頭皺得更緊,彷彿憂慮重重,感慨萬端地說:
  「不管哪能講,代表資本家不是好事,我這樣混下去,沒有前途的。」說完了,他歎息了一聲。
  鐘珮文好幾次要說話,因為余靜句句話都打中梅佐賢的要害,他就沒開腔。現在看到梅左賢愁眉苦臉,充滿了悲觀失望的情緒,他再也忍不住了,接上去說:
  「為啥沒有前途?市裡首長曾經說過,到了社會主義,只要資本家和資方代理人擁護黨和社會主義,走社會主義道路,政府和人民都歡迎他們,會給他們事做的。這些話,我還在黑板報上寫過,你不曉得嗎?」
  「哪能不曉得?你編的黑板報我每期都看,市裡首長的話,更是特別注意。」
  「那你為啥說沒有前途呢?忽然提出要辭職,有別的原因嗎?」
  鐘珮文這番話把梅佐賢說得目瞪口呆。
  梅佐賢並不是真心要辭資方代理人的職務,而是出於徐義德的授意,給余靜點顏色看。余靜沒有給嚇倒,不慌不忙在處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藉著這個機會,立刻下台階,向余靜說:
  「余靜同志,過去,有些道理我不懂,今天聽你講了這些道理,給我很大啟發,我還有啥話好說呢?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不,」余靜更正說,「你也要聽徐總經理的正確意見辦事。
  你是他的代理人啊!」
  「是的,應該聽徐總經理的正確意見辦事。」他放下笑臉說,「不過,我們都要接受黨和工人階級的領導哩。」
  「當然要接受黨和工人階級的領導。」余靜點了點頭,轉過來對著韓雲程和郭鵬,抱歉地說:
  「對不起,叫你們等了一會。」
  「不要緊,」郭鵬的屁股坐在沙發邊上,兩隻手拘謹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恭敬地注視著余靜和梅佐賢。他沒有正式向徐義德提出辭職,也沒有對工會幹部露過口風,就是在試驗室裡工作沒有勁頭。余靜考慮到現在找梅佐賢和韓雲程談,不如把他也帶上,道理講講清楚,省得另生枝節。他起先聽梅佐賢說不想幹了,倒真的吃了一驚,梅佐賢曾經告訴過他,要提拔他當工程師哩。他走了,這個位子不是要落空了嗎?他提心吊膽地聽著梅佐賢和余靜對談,不料梅佐賢急轉直下表示了態度,他才放下心。梅佐賢既然不走,韓雲程又決心辭職,他暗自喜歡,看來工程師這個職位十拿九穩了。只要韓雲程一離開廠,大概他的新職務就要發表了。今天余靜把他找來和韓雲程一道談,如果韓雲程態度不變,說不定現在就有好消息哩。他滿面春風地說,「你談的這些話,對我也有好處。」
  鐘珮文對郭鵬說,又像是對余靜匯報他找韓雲程的情形:
  「你有啥意見也可以談談。韓工程師在試驗室裡寫試驗記錄,給我拉了來,把問題談談清爽,好努力工作。」
  韓雲程坐在沙發上,邊聽邊想。他有一肚子理由,希望余靜同意他辭職,但聽到余靜那番話,自己認為理由不充分了。他在尋找別的理由。
  辦公室悄悄的,沒有誰吭聲。梅佐賢現在輕鬆了,他要講的話都講了,要達到的目的達到了。他轉過來勸韓雲程:
  「有啥想不開的事體,說出來吧,余靜同志會幫助解決的。」
  韓雲程想說,但又不願當著梅佐賢的面說。他的嘴唇動了動,又緊緊閉上了。
  「彆扭扭捏捏的,」鐘珮文對著韓雲程說,「有啥閒話,說好了,悶在肚子裡,會爛腸子的。」
  韓雲程沒理會鐘珮文幽默的語調,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說:
  「我和梅廠長不同,我已經歸了隊啊!」
  「這倒是的。」郭鵬附和著說。
  「這個沒人否認。」鐘珮文笑著說。
  「我和徐義德劃清界限,站穩了立場,哪能再和他共事呢?
  我也不是不肯團結他,現在沒法再團結他了。」
  「非破裂不可嗎?」
  韓雲程給鐘珮文這麼一問,連忙辯解:
  「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就團結。」
  「沒有這麼簡單。」
  「有多複雜呢?」
  「很難講。」
  韓雲程感到鐘珮文的話簡短有力,好像很有道理,仔細想想,又覺得道理不多,不能說服他,可是又駁不倒鐘珮文。正如他過去在學校裡見到別人算的幾何題目,答案是對的,演算的公式彷彿不那麼準確,不能叫他信服。他就把面孔對著余靜,想聽聽她的意見。
  「你認為團結徐總經理有啥困難?」
  韓雲程感到余靜和鐘珮文究竟不同,在細心聽她的意見,可能把她說動。他說:
  「困難,有啊。就說劃清界限吧,既然說出口的話,就要做得徹底。我不能嘴上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工作下去,就得和他往來,便模糊了界限。」
  「韓工程師這種認真的精神,大家一向佩服。」郭鵬說。
  「還有呢?」余靜問。
  「別的沒啥。」韓雲程的眼睛轉到郭鵬身上,認為他幫忙講兩句很有力量。郭鵬體會他處境困難,贊成他辭職的。他說,「郭主任恐怕也有些意見,他曉得我們的困難。」
  郭鵬皺起眉頭,想了想,半吞半吐地說:
  「這個嗎,是的,韓工程師有困難,我也感到……」郭鵬說到這裡停住了,咳嗽了一聲,才說下去,「困難,是呀,困難,韓工程師地位難處,我和韓工程師一樣,也有同感。」
  他含含糊糊地說完了,立刻注視著梅佐賢的表情,幸好沒有異樣。余靜進一步對韓雲程說:
  「有啥意見就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好解決。」
  韓雲程認為當著大家的面已經說得夠多了,不願再談,又不願說絕。他說:
  「主要就是這些。」
  「次要的也可以談談。」鐘珮文抓住他這句話不放過去。
  「沒啥,就是這些。」
  余靜沒有再追問,她說:
  「韓工程師要徹底劃清界限,當然很好。你的階級覺悟提高了,我們很歡迎。站穩立場,劃清界限是一回事,團結他生產又是一回事,並不矛盾。劃清界限是劃清思想上的界限,不是說不能往來了,不能在一道吃飯了,不能在一道工作了,這些都可以。只要立場站的穩,不幫資本家做壞事,不讓他犯五毒,為啥不可以團結他呢?民結他是為了生產呀!也不是旁的事情。和資本家往來當中,注意這些,就沒有啥困難了。」
  韓雲程聽余靜講的話有道理,心裡卻扭不過來,待了一會,說:
  「不管怎麼說,道理我也懂,就是感情轉不過彎來。余靜同志,『五反』辰光,我和徐義德已經撕破了臉皮,再團結他,不難為情嗎?人要臉,樹要皮。臉皮撕破了,再團結就不行了,啊!」他一個勁搖頭,加重他的語氣,表示他的決心。
  「『五反』鬥爭,撕破臉皮,是因為他有五毒,他消除了五毒,就團結他,搞生產,這是正大光明的事體,有啥難為情呢?」
  鐘珮文接上余靜的話說:
  「也不是大姑娘,怕啥難為情?這是為了生產的大事體呀!
  不團結他,不生產,倒反而不難為情了嗎?」
  韓雲程給問得啞口無言,他的自尊心好像受了損害,余靜是黨支部書記,說他兩句還可以;鐘珮文不過是文教委員,也一句一句說他,他忍受不了。他固執地說:
  「可是我話說出口了,辭職書也交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凡事要講到做到。」
  「韓工程師這種精神令人十分敬佩。」郭鵬說。「你這樣認真當然很好,」余靜鼓勵韓雲程,說,「可是,講錯了的,也一定要做嗎?」
  「這個……」韓雲程口吃了,他沒想到這個最可靠的理由也不成立。
  「徐總經理沒有答應呀,你辭職也不能算數啊!」余靜轉過去對梅佐賢說,「梅廠長,你說是嚜?」
  梅廠長馬上點點頭,說:
  「韓工程師,你在我們廠裡多年了,廠裡機器你都熟悉,我們還是一同共事的好。余靜同志又這麼說:別提辭職的事體了,徐總經理不會同意你的。」
  郭鵬一看情勢不妙,迅速改口說:
  「韓工程師,你可不能走啊,我還要跟你學習技術哩。你不是說要培養我嗎?」
  「大家歡迎你,韓工程師,你好意思走嗎?不怕難為情嗎?」
  韓雲程給鐘珮文一說,不禁噗哧笑了。他沒有正面表示同意,但從他的話裡流露出首肯的意思了:
  「我看不大清主要的和次要的,常常固執一個方面,以為正確。這次給余靜同志一指點,又發現我的看法不對了,希望余靜同志以後要對我加強領導。……」
  「這沒有問題。有事我們大家商量著辦。」余靜說,「梅廠長,你看,勞資協商會議啥辰光開呢?」
  「這個禮拜一定開。」
  「那把生產計劃準備一下,好不好?」
  「馬上就動手,」梅佐賢向韓雲程和郭鵬招招手,說,「來,干吧。」
  韓雲程猶猶豫豫地坐在沙發那裡沒動。郭鵬一臉不高興,他失望地望著韓雲程,心裡嘮叨:講辭職,怎麼又不辭了呢?還說啥講到做到哩。梅佐賢見他們兩人沒動,便催促他們過來,他們兩人才慢慢站了起來。
  余靜對梅佐賢他們三個人說:
  「你們研究吧,我找車間工會主席他們談談,準備準備出席會議的勞方代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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