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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大太太沒談了幾句話,感傷地歎息了一聲,坐到古老的紅木床上,右手往左手上一擱,無可奈何地說:
  「這是命裡注定的啊,沒有辦法,蘭珍。」
  「啥命不命呢,姨媽,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吳蘭珍從紅木靠背椅上站了起來,走到大太太面前,嘟著嘴說。她最近參加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成為充滿了青春朝氣的活躍的青年團員。她努力爭取在青年團的活動上,也像自己在化學上的成績一樣,站在隊伍的前列。她希望把自己的青春生活得更美麗。偉大的五反運動在上海轟轟烈烈地展開,像一場具有不可抗拒的偉大力量的暴風雨,上海每一個角落都捲進運動裡面去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復旦大學的組織上一再指出了資產階級的醜惡罪行和資產階級的思想對祖國的危害,又聽了陳市長開展五反運動的動員報告,更加瞭解不徹底展開五反運動,是不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團支委給她談了很多道理,使她對資產階級的醜惡本質非常憎恨。團組織希望她好好幫助姨父。在研究化學的公式時,在化學試驗室裡,她都想起了姨父。她要實踐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要把整個生命和所有的力量都獻給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業——為解放人類的鬥爭。偉大的五反運動給她帶來了最好的機會,也是對她一個考驗。今天雖然是禮拜六,學校裡並且有個音樂晚會,而她是最歡喜音樂的,但是她還是提了書包,帶上實用工業化學的試驗報告和《中國青年》雜誌,跳上公共汽車,趕到姨父家裡來。姨父不在家,在滬江紗廠,還沒有回來。她便上樓走進古香古色的姨媽的臥房。她給姨媽談偉大五反運動的重要意義,希望姨媽規勸姨父早點兒徹底坦白。
  姨媽說沒有用,啥人也拗不過徐義德的脾氣。這是他命中注定了的,今年走壞運,誰也沒有辦法。吳蘭珍公然不同意姨媽的意見。姨媽有點生氣了,說:
  「蘭珍,你還年青,不懂得事體。義德這回事,我早請張鐵嘴算過命了,張鐵嘴說,這是命中注定的,過了這個壞運,也許會好些。」
  「算命先生哪能會曉得姨父的事體呢?還不是閉著眼睛瞎說。」
  「他當然曉得,有年庚八字嗎。每個人的八字不同,只要告訴算命先生,他一排算八字,就瞭解人的過去未來了,可靈驗哩!」
  「一個人的事只有自己曉得最清楚,別人哪能曉得?素不相識的算命先生,更沒法曉得。一個人的未來,主要靠自己努力,看你是不是為人民為祖國服務。每一個人的未來,都要靠自己創造。」
  吳蘭珍的話裡夾了一些新名詞,大太太搞不大清楚,她抬起頭來,問吳蘭珍:
  「你說的啥啊?」
  吳蘭珍見姨媽不懂,忍不住笑了,說:
  「我說的是中國話啊。」
  「我這個中國人就聽不懂你那些中國話。」
  吳蘭珍給她解釋了一遍。她還是不滿意,說:
  「你年紀還青,不懂得這些事,張鐵嘴可靈哩。」
  「勸姨父向人民政府坦白有啥壞處嗎?」
  「這個,也許沒壞處。」
  「那就應該勸勸姨父呀。」
  「坦白不坦白,我看,是一樣的。」
  大太太心裡另有打算。那天晚上徐義德在家裡安排後事,她就緊張起來。等聽到「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她心神更是不安,整天在驚慌和恐懼當中,夜裡躺在古老的紅木床上,也閉不上眼,老是望著帳頂發愣。第二天下午,她換了衣服,對啥人也沒講,坐上汽車,到城隍廟去了一趟。她對著靈佑護海公上海縣城隍菩薩,求了一簽,是第一簽,上上,那上面寫道:
  巍巍碧落處高空
  復壽涵仁萬古同
  莫道先天天不遠
  四時運用總亨通
  穿著深藍布長夾袍的管簽的老先生,看完了簽,摸一摸自己花白了的長鬍鬚,很嚴肅地說:
  「這是天道運行之象,乾道輕清,混沌始分;兩儀化象,八卦成形。金木水火,四季流行,一順一逆,不測風雲。土為老母,亙古到今。太太,你問的是啥事體?」
  大太太告訴他問的是丈夫「終身」。
  老先生皺著眉頭,同情地說:
  「暫屈必伸。」
  「啥意思?」
  「你那位先生目前交的是蹇運,只要能守正直,定可逢凶化吉,不久便可以交好運道了。」
  「哦……」大太太心裡暗暗吃了一驚:城隍菩薩真靈,也知道她丈夫的事,現在正在交壞運,和張鐵嘴算的命一樣。
  老先生怕她不相信,用力「唔」了一聲,又怕她擔心受不住,便勸她:
  「你只要向城隍許許願,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不要擔心。」
  她點點頭,又在城隍菩薩面前叩了三個頭,默默許了一個願:請求菩薩保佑徐義德平安度過壞運,等「五反」過去,弟子一定捐助一千萬元,裝修佛像,點九十九天的油燈。請求菩薩慈悲,萬萬保佑徐義德。
  從城隍廟回來,她心裡安定了。她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保證。現在她希望「五反」快點過去,好到城隍廟去還願。在她看來,徐義德能夠平安過去,似乎很有把握。徐義德坦白不坦白是無關緊要了。
  吳蘭珍不明白姨媽肚裡的安排,她對姨媽一個勁地直搖頭,急著說:
  「坦白不坦白,那分別可大哩!共產黨的政策,治病救人。
  坦白了就從寬處理,不坦白就從嚴處理。」
  「這個我也聽說了。」大太太表示自己也並不比姨侄女差,外邊有些事,她也知道哩。
  「你既然聽說了,為啥講坦白不坦白是一樣呢?」
  她站在姨媽面前,歪著頭,等姨媽回答。她頭上兩根長長的黑烏烏的辮子垂到肩上來,顯得她身上那件兔毛的絨線衫更加雪白得耀眼。她兩隻手插在厚藍布的工裝褲子裡。
  姨媽給她這麼一問,一時回答不上來,既不願意說出暗中許願的事,也不承認自己說的不對,便藉故岔開,訓斥吳蘭珍道:
  「看你歪頭歪腦的,哪裡像個女孩子。講話沒高沒低,也不懂得規矩,給我好好坐到那邊去!」她對著姨侄女向右邊的靠背紅木椅子一指。
  吳蘭珍退到靠背紅木椅子上坐下,她並不灰心。她知道這是姨媽的老毛病:逢到說不過晚一輩的辰光,就信口罵兩句,顯得還是自己對。她懂得遇到這樣的情形,不能和姨媽正面頂撞,要迂迴曲折地說,姨媽有時也會接受你的意見。吳蘭珍小心翼翼地改口說:
  「姨媽當然比我懂的多,曉得人民政府講的到做的到,坦白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坦白人民政府也會曉得的,那辰光,對自己就不好了。」她望了姨媽一眼:姨媽兩隻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前,頭微微歪著,出神地聽她說話。她瞭解可以再說下去,「為了姨父,只有勸姨父坦白,才能挽救姨父啊。」
  姨媽突然把眼睛對她一瞪,說:
  「這些我都曉得,還用你說。」
  姨媽心裡想:城隍菩薩和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一定會保佑徐義德的,因為她已經許下了願。
  「吳蘭珍,吳蘭珍!」
  這是徐守仁在樓下叫喚的聲音。
  吳蘭珍走到姨媽的臥房門口,提高嗓子,對樓梯口那個方向應道:
  「我在這裡,有啥事體呀?」
  「快下來,快下來啊!」
  這一次徐守仁的聲音比上一次高而清晰。他走到樓梯那裡,按著扶手,抬頭對樓上叫。
  吳蘭珍以為有緊急的事體,連忙飛一般地跑下樓來。
  徐守仁手裡拿著一把德國造的小刀,見她下樓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說:
  「快來,我們兩個人比飛刀白相。」
  天黑了,外邊看不見,徐守仁一個人也白相的膩了;他摘下客廳外邊牆上的木靶子,掛到客廳裡面的牆上來,叫吳蘭珍下來陪他白相。她看見小刀和木靶子就搖頭:
  「這做啥?」
  「練飛刀!」
  「現在是啥辰光?姨父在廠裡『五反』,你還有興趣在家裡練飛刀?」
  「我,我……」徐守仁講不下去了。他想:父親「五反」,自己也不「五反」,待在家裡,不白相做啥?林宛芝老是蹲在樓下看書,像是有意監視他一般,叫他不好活動。他本有意到書房裡挑選一兩件值錢的物事,偷出去換點錢花,林宛芝在那裡,不好下手,多可惡!沒錢不好出去,留在家裡一刻也閒不住,他總想活動活動。他原來盼望吳蘭珍下樓來和自己一起白相,熱鬧些,不料吳蘭珍朝他頭上澆下一盆冷水。他不得不裝出一副憂愁的樣子,說:「實在悶的慌啊。」
  「你為啥不給姨父想想辦法呢?」
  「我?我有啥辦法!」徐守仁一屁股坐到客廳裡的單人沙發上,悶悶不樂地說。他望著手裡的德國造小刀,嘟著嘴,解釋地說,「我不是經理,也不是廠長,我百事勿管,我啥事體也不曉得。爸爸也不給我講。這幾天他回來很晚,我看也看不見他,我有啥辦法!」他講到這裡,把眼光從小刀上移到吳蘭珍的臉上,理直氣壯地盯著她。
  她坐在徐守仁斜對面的沙發上,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她兩隻手抓著右邊那根辮子梢,出神地望著繞在辮子梢上的橡皮筋,想起學校裡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支委對她講的話:「你不是一個青年團員嗎?在『五反』中應該起啥作用呢?你的姨父是上海有名的工商業家,他那爿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很嚴重。你打算怎麼樣幫助他徹底坦白呢?」她在團支委面前保證:絕對不失掉一個青年團員的立場,要到姨父家裡去幫助他。她感到自己的肩上擔負著神聖的責任。姨媽的態度已經有些改變,徐守仁還是糊里糊塗,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不知道姨父嚴重的五毒的不法行為。她要啟發啟發徐守仁。姨父很喜歡徐守仁,徐守仁講話的作用比她大啊。她說:
  「不一定要當經理廠長才有辦法,……」
  「哦,」他驚異地說,「那你的本事比我高強,我願意甘拜下風,聽你的!」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對著她一翹,欽佩的眼光注意著她那圓圓臉龐上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它掩藏在長睫毛下面,越發顯得動人。她問;
  「你曉得姨父廠裡的情形嗎?」
  「不曉得。」
  「聽說滬江紗廠的五毒不法行為很嚴重。」
  「啊?」
  「唔。姨父不坦白的話,就要抓起來,吃官司,坐班房……
  你也沒有好日子過。」
  「我?」他想想也是的,假如父親被關起來,那怎麼辦呢?父親不在,他就是徐公館的主人。他可以支配一切。他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沒有人敢碰他一根毫毛。那他不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白相了,也不必動腦筋偷啥出去了。他旋即否定了這個可恥的念頭。他想到父親。如果父親被關進了監牢,自己哪能夠忍心出去吃喝玩樂呢?他說:「是呀,有啥辦法幫助爸爸呢?」
  「只有一個辦法。」
  「啥辦法?」
  「勸他徹底坦白。」
  「我勸他,行嗎?」
  「當然行,他可聽你的話哩。」
  「他聽我的話?」徐守仁突然覺得自己了不起,真的變成一名「英雄」,好像自己有一股無上的威力,自己講啥,別人聽啥,精神因此抖擻起來。
  「姨父最心疼你。」她知道他一貫好勝逞強,整日價就想做英雄豪傑,給他一個高帽子戴,要他做啥就做啥,如果說動了他,做起來,勁頭不小哩。她說:「姨父最聽你的話啊。」
  他興奮地站起來,拍一拍胸脯,大聲地說:
  「那好,我叫老頭子徹底坦白。」
  叮叮,叮叮叮……
  客廳外邊忽然傳來一串鈴聲。徐守仁耳朵對著客廳門口,右手放在耳根子後面,在凝神地諦聽。他彷彿從鈴聲裡可以辨別出誰在撳電鈴。他最初以為是樓文龍來找他,今天是禮拜六啊,多麼好的時間啊。徐守仁蹲在家給姨表妹談啥坦白不坦白,真掃興。父親坦白不坦白,同徐守仁有啥關係呢?想到這裡,他的心已經飛到門口,在和樓文龍低聲商量,到啥地方去白相?再一想,他的心又回到客廳,因為從那鈴聲可以辨別出門外的人撳的輕而穩,彷彿心情很沉重,沒有一點兒年青人的火氣,完全不像樓文龍過去撳的重而急。可是他又希望是樓文龍來,也許這次樓文龍有意撳的輕而穩呢。他拔起腳來,想出去看個究竟。他走到客廳門口那裡,大門的電燈亮了,黑漆大鐵門上的那扇小鐵門卡嚓一聲開了。
  從外邊走進來的是徐總經理。徐總經理今天和往常不一樣:他穿著深灰卡嘰布的人民裝,頭上那頂布帽子幾乎要壓到他的眉毛上,遠遠望去,他的圓圓的臉上只有鼻子和嘴。過去他出去,氣概軒昂,洋洋得意,到什麼地方都引起人家注目,有意讓人家知道,這位矮矮的胖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滬江紗廠總經理徐義德。陳市長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徐義德低下了頭,唯恐讓人家知道他就是那位滬江紗廠的總經理。楊健率領「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他的頭更低了下來。他脫下西裝,穿上人民裝,開口閉口工人階級怎樣怎樣,你不知道他是徐義德,有時會誤會他的人民裝的口袋裡恐怕還有一張紅派司哩。以往他回家來,汽車還沒有開到門口,司機就撳喇叭,門房一聽見熟悉的林肯牌轎車的喇叭聲,立刻就開好黑漆大鐵門,站在門口等候徐總經理。最近門房得聽電鈴聲。不坐汽車,黑漆大鐵門也不必開,開那扇小門,徐總經理就跨進來了。
  門口電鈴聲傳到樓上,大太太和朱瑞芳都下來了。林宛芝捧著馮永祥借給她看的托爾斯泰的《復活》,也從書房裡走進了客廳。
  徐義德走進客廳頭一件事是嫌電燈光線太亮,厭惡地說:
  「是誰開了這許多電燈?」
  這是徐守仁做的事。他在家裡總喜歡把一切電燈都開了,自己好跳來蹦去。他聽父親生氣地質問,不敢正面承認,把責任推到老王身上:
  「大概是老王吧。」
  徐義德並不真的要追究誰開的電燈。他回過頭去,把屋頂上那盞最亮的大燈關上了,把火爐上的兩盞壁燈關了,只留下右邊那一盞立燈。在米黃色的府綢的燈罩下,燈光顯得柔和,稍為遠一點的事物,這個燈光就照不到,靠窗戶放鋼琴那裡幾乎是模糊一片。徐義德在外邊怕人見到,在家裡,最近也不喜歡刺眼的燈光。彷彿燈光一亮,看到徐義德的人就多了似的。
  徐義德坐在矮圓桌子面前那張雙人沙發上。吳蘭珍和徐守仁坐在他正對面那邊雙人沙發裡,朱瑞芳和林宛芝則坐在右邊靠牆那一長排沙發上。大太太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徐義德身邊。她的眼光從他的頭打量到他的腳,好像從他的外表可以猜測到最近廠裡的「五反」情況。徐義德那身灰色卡嘰布的人民裝並沒有告訴她啥。她關心地問:
  「廠裡情形怎麼樣?」
  一提到五反運動,徐義德就生氣。他恨不得離開上海,站在天空,痛痛快快大喊大叫幾聲,拋卻那些煩惱的事,把自己的財產和資本家這個臭名義都扔掉,舒舒服服歇一會。徐義德有天大的本事,可是沒有翅膀。他今天從廠裡回來,對嚴志發說要細細想一想,好坦白。他本來打算到家裡輕鬆輕鬆,想不到大太太一張開嘴,就給他提廠裡的事。他把臉一板,說:
  「廠裡的事,提他做啥?」
  大太太給頂回去,一時想不起哪能說才好。吳蘭珍也摸不清姨父為啥這樣,不好接上去說。
  大家沉默著。老王剛走進來,見空氣很緊張,連忙知趣地退出去。過了一會,幸好朱瑞芳打破了沉默,說:
  「你講講,也叫我們放心。別的人我不曉得,」她的眼光朝林宛芝一掃。她知道今天馮永祥來看過林宛芝,兩個人在書房裡談了很久,不知道講些啥。她不滿地說:「這一陣子,我待在家裡總沒有心思,老是惦記著你。」
  徐義德沒有答理她,臉上也沒有表情,心情卻平靜了些。林宛芝靠在長沙發上,把《復活》放在膝蓋上,搭了兩句:
  「別老悶在心上,講出來,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吳蘭珍聽林宛芝講話,有意把臉轉過去,心裡說:「整天講究吃穿,懂得啥,還出主意哩!」
  徐義德摘下頭上那頂深灰卡嘰布帽子,往面前矮圓桌子上一扔。這時候,他好像才感到自己三位太太都坐在旁邊,全關心他的事;並且發現姨侄女就坐在徐守仁身旁。他漫不經心地問:
  「你哪能不在學校裡唸書?」
  「今天是禮拜六,姨父。我惦記你,特地來看看你。」
  「今天是禮拜六?」徐義德懷疑地暗暗問自己。他最近一些日子是在糊里糊塗中過去,根本不記得哪一天是禮拜幾了。他猛然想起究竟是在自己家裡,家裡人惦記他,姨侄女也惦記他。他在家裡感到了溫暖,這裡還有不少人惦記著徐義德啊。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還不是那個樣子。」
  「檢查隊走了沒有?」大太太焦急地問。
  「楊部長可厲害哩,不解決問題,他會走?」
  朱瑞芳生氣地說:
  「那就讓他住下。」
  「他住下不是光吃飯睡覺的,」徐義德想起最近廠裡鬧的熱火朝天,車間工人開會,公司職員開會,三兩個人走在路上都是嘁嘁喳喳地談論。「五反」檢查隊老是找人談話開會,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啥。梅佐賢也不知道,甚至陶阿毛也不照面,即使見了面,也嚇得遠遠避開了。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現在正是陶阿毛賣力氣的機會,料不到他不起作用。他自己不好去接近,得告訴梅佐賢。梅佐賢這傢伙是個膽小鬼,近來的態度也有些變。他大概看見徐義德不吃香了,有意避著不見面。徐義德一個人像是悶在鼓裡,廠裡的事不知道,而「五反」檢查隊的同志,比如嚴志發吧,見了他也不催也不急。越是這樣,徐義德心裡越是沒底,有點沉不住氣了。楊健帶著「五反」檢查隊住下去,徐義德擔心他那老底子會給翻得一清二楚。他顯出自己無能為力,說:「不走,當然住下。」
  「不走,請他走!」徐守仁拿出手裡那把德國造的小刀子,雄赳赳的神情像是準備幫父親把檢查隊打出去。他氣呼呼地說:「也不是他的廠。」
  「人家是政府派來的檢查隊,誰敢請他走。」
  大太太同意丈夫的話:
  「那是啊。」
  吳蘭珍不瞭解徐義德廠裡的情形。她想知道,又不曉得從啥地方談起好。她從厚藍布的工裝褲子裡掏出她一直好好保存著的三月二十六日的《解放日報》,看了大家一眼,最後對徐義德說:
  「姨父,我念段新聞給你們聽,好不好?」
  徐義德正懶得談廠裡的事,念段新聞調劑調劑,倒也不錯。他信口應道:
  「好吧。」
  吳蘭珍走到米黃色的立燈旁邊,高聲朗誦:
  「我們根據政務院所批准公佈的《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運動中關於工商戶分類處理的標準和辦法》,也同樣大體把上海十六萬三千四百戶工商業分為五類:守法戶,估計大約可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戶,估計大約可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五十左右;我們並擬放寬尺度,規定凡違法利得在一千萬元以下並徹底坦白交代者,仍算做基本守法戶;半守法半違法戶,估計大約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我們也擬放寬尺度,違法利得雖在一千萬元以上,但如能徹底坦白,真誠悔過並積極檢舉他人而立功者,亦可算做基本守法戶;嚴重違法戶和完全違法戶,估計不會超過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五,其中罪惡很大如能徹底坦白、真誠悔過並積極檢舉他人而立功者,仍可酌予減輕。」
  念到這裡,吳蘭珍停了下來,喘了一口氣,坐在徐義德坐的那張雙人沙發的扶手上,歪過頭去問:
  「姨父,你是啥戶?」
  徐義德想不到她念陳市長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的報告,更想不到她突然會問這句話。他愣了一下才說:
  「我麼,自評基本守法戶,人稱兩個半。」
  「你啊,不是基本守法戶,也不是半守法半違法戶,我想,你是嚴重違法戶。」
  吳蘭珍兩隻眼睛望著姨父,看他怎麼說。
  姨父的面孔微微發白,他想自己的事,怎麼連姨侄女也知道了哩,轉過身子,問她:
  「你哪能曉得的?」
  「我當然曉得。」吳蘭珍很有把握地說。
  「瞎講!」
  「你的五毒怎麼樣?」吳蘭珍並沒有叫姨父「瞎講」兩個字嚇倒,進一步瞭解他的情形。
  徐義德看姨侄女那股認真勁,有意和她扯:
  「啥叫五毒?」
  「五毒就是——」吳蘭珍伸出左手來,用右手扳左手指數給他聽,「行賄,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財,偷工減料,……
  還有,哦,盜竊國家經濟情報。」
  「不好好在學校唸書,管這些閒事做啥?」
  「這不是閒事,這是關係我們全國人民能不能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大事體。姨父,你有幾毒?」
  「我一毒也沒有。」
  吳蘭珍見姨父賴得乾乾淨淨,她有些生氣,覺得這真是醜惡資產階級的本色,卻又不好發作,團支委不是對自己再三囑咐:要採取耐心說服的辦法嗎?她按捺住火氣,慢慢地說:
  「你至少有個三毒四毒,我曉得。」
  「你曉得?」徐義德以為她和「五反」檢查隊的人認識,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材料。那他可以從她的嘴裡探聽出「五反」檢查隊掌握了啥材料。他便問:「你倒給我說說看。」
  吳蘭珍並不知道滬江紗廠的五毒具體情況,但她表現出來好像知道一些卻不願意告訴姨父。她說:
  「我呵,我才不告訴你呢,你的事,你自己曉得。」
  徐義德知道廠裡的事瞞不了大家,也騙不了姨侄女。他輕描淡寫地說:
  「廠裡不能說沒有問題,有是有些,便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
  「你坦白了沒有?」吳蘭珍緊接著追問。
  「當然坦白了,我沒啥好隱瞞的。」
  徐義德這句話剛講完,朱瑞芳大吃一驚。她是最關心廠裡的事了。徐守仁是徐義德唯一合法的繼承人。徐義德的財產就是徐守仁的財產。徐守仁的財產就是朱瑞芳的財產。徐義德坦白了,他的財產充公沒收,就是徐守仁的財產充公沒收,也就是朱瑞芳的財產充公沒收。她焦急地問:
  「真的坦白了,義德,一共多少錢?要不要賠給公家?」
  徐義德泰然地說:
  「我沒啥嚴重的五毒不法行為,賠啥?」
  朱瑞芳吃了定心丸,鬆了一口氣,嘻著嘴說:
  「對啦,沒啥五毒,自然不要賠的。」
  這一來,可急壞了吳蘭珍:姨父沒有坦白呀!她漲紅著臉質問:
  「你為啥不坦白呢?」
  「沒有材料,」徐義德慢條斯理地說,「坦白啥?」
  「你是滬江紗廠的總經理,你又是這個廠那個廠的董事長。許許多多的事都是你親自做的。你會沒有材料,啥人也不相信。你不坦白,政府是不會寬大你的。」
  吳蘭珍接著舉了一些徹底坦白得到政府寬大處理和拒不坦白政府嚴辦的例子給姨父聽,然後激動地說:
  「你要想想自己,你要想想家裡的人啊。」
  吳蘭珍講完了話,眼睛盯著姨媽。大太太說:
  「義德,你還是坦白算了吧,剛才蘭珍說得好,坦白了政府寬大處理,不會加重罪行的。不坦白,倒是危險,政府要嚴辦的,你要是有個意外,丟下我們怎麼辦啊!」
  徐義德避開吳蘭珍和大太太的視線,他的眼睛望著下沿窗口那架鋼琴,在出神地想。大太太見他不吭氣,嘮嘮叨叨地往下說:
  「我給你算過了命,你今年正好交壞運,坦白了,壞運走完,就沒有事了。」她心裡盤算:要是徐義德真的平安度過,頭一件要辦的事是到城隍廟去還願。
  林宛芝從吳蘭珍的例子裡想起馮永祥今天下午也給她談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道理。她相信坦白出來是沒有啥了不起的。不坦白,說不定真的會關進提籃橋監獄的。她勸徐義德道:
  「大家都說坦白了沒事,不會判罪的。義德,你就坦白了吧,也叫我們放心。」
  徐義德沒吭聲,只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吳蘭珍向徐守仁噘一噘嘴。徐守仁會意地點點頭,挺起胸脯大聲地說:「大丈夫頂天立地,啥也不在乎。好漢做事好漢當。爸爸,別怕,你去坦白好了!」
  徐義德的眼光從那架鋼琴上移到兒子身上,對兒子這句話又是喜歡又是惱,喜歡的是兒子這幾句話有英雄氣概,將來一定有出息;惱的是這幾句話不像是兒子對父親講的,彷彿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他瞪了徐守仁一眼,訓斥道:
  「你年紀青青的,懂得啥!」
  全家都勸徐義德,只有朱瑞芳沒有言語。吳蘭珍趁熱打鐵,連忙加上一把勁,說道:
  「姨父,大家都勸你坦白。為了你好,為了大家,也為了祖國。你還有啥顧慮呢?明天去坦白吧,姨父。」
  吳蘭珍的語氣裡充滿了激動的感情,聲音都有點顫抖。
  「我一定重新坦白,」徐義德在吳蘭珍激動的言詞下,信口說出了這一句,話出了口,又有點後悔。他改口說:「可是我沒有材料,哪能去坦白呢?」
  吳蘭珍見姨父講話前後矛盾,顧慮重重,態度惡劣,她生氣地從雙人沙發的扶手上站了起來,指著徐義德的臉,莊嚴地對徐義德說:
  「你是總經理,壞事就是你做的。你會沒有材料?你一定要去坦白,你不坦白,我就不承認你是我的姨父,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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