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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徐義德利用大家都到飯廳吃晚飯的時候,把梅佐賢叫進了辦公室。梅佐賢忐忑不安,不知道總經理要談啥。嚴志發今天給他談話的內容估計總經理不會知道,那為啥突然找他來呢?他擺出若無其事的神情,坐在長沙發上,等候總經理的吩咐。除義德親自把門關好,緊靠著梅佐賢坐下,親熱地小聲對他說:
  「佐賢,我現在一切全靠你了……」
  梅佐賢聽了這話心頭一愣,對自己說:總經理知道嚴志發來找過他嗎?總經理知道他和嚴志發談啥嗎?他竭力保持著鎮靜,微笑地對徐義德說:
  「我的一切都是總經理的。你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我能有今日,全靠總經理的提攜。現在正是報答總經理的辰光,你有啥事體,吩咐好了,赴湯蹈火,我梅佐賢決不推辭。」
  「事體還沒那麼嚴重……」
  梅佐賢聽了這句話心裡稍為輕鬆一些,仔細聽徐義德往下說:
  「我今天準備不回家了……」
  「不回家?為啥?」
  「楊部長帶了『五反』工作隊進廠檢查,今天停伙,明天停工。你說,那位楊部長會放過我嗎?」
  「總經理估計的正確。」他又懷疑嚴志發來看過徐義德了。
  「我想,他們可能不讓我回家。我不如主動不回家。根據軍管會頒布的法令,三停是違法的。現在印把子捏在人家手裡,人家要立啥法,就立啥法,我們做生意買賣的人有啥辦法呢?共產黨根據法令,隨時可以逮捕我。也好,我就在廠裡等共產黨來抓,把我關進提籃橋,好得很,用不著擔心五反不五反了。」
  「會有這樣的事嗎?」梅佐賢感到事情嚴重,萬一總經理給抓進去,那麼,滬江紗廠的全副擔子都壓在他的肩胛上了!他沒有這個膂力,也沒有這個膽量。這麼一來,倒真要給總經理想想辦法了。只要有總經理在,天塌下來,有總經理頂著。他即使有點責任,也不怎麼嚴重。他安慰徐義德,說:
  「總經理,不會的。」
  「共產黨說到哪裡,做到哪裡,——他們啥事體做不出來?不過,倒希望他們把我抓起來,我就好避開『五反』了。請你今天到我家裡去一趟,叫她們放心,我今天住在廠裡,明天也可能不回去。」
  「我一定給總經理辦到。」梅佐賢同情地看著徐義德,表示願意和他共患難,說,「我也住在廠裡。」
  「為啥?」
  「陪總經理。」他的聲音有點嗚咽。
  「謝謝你的好意。」徐義德感激地點點頭,覺得梅佐賢究竟是廠長,在緊要關頭沒有忘記他。在注視梅佐賢穿著一身深藍卡嘰布的人民裝,長方型臉龐上那兩個酒窩好像為他隱藏著憂慮,感覺梅佐賢比過去更可愛了。現在他更需要梅佐賢這樣的人。他說:「你不要住在廠裡。廠裡,有我頂著。你每天照樣回家,好在外邊探聽探聽風聲,和我家裡聯繫,省得叫她們待在家裡擔心受嚇。」
  「我白天可以出去給你辦事,晚上在廠裡陪你。」
  「不。不能夠讓共產黨把我們一網打盡。我要是出了啥事體,守仁年紀還青,辦廠、維持這份企業,全要拜託你了,佐賢。」徐義德說到這裡很激動,聲音十分低沉。
  「我,我……」梅佐賢認為自己是廠長,也有義務留在廠裡,但是總經理那麼懇切,要是自己堅持,反而顯得自己推卸責任了。他只好說:「我聽總經理的吩咐,總經理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很好,以後完全靠你了。」徐義德說到這裡,把頭低了下去。
  梅佐賢見總經理對他那麼信任,想起和嚴志發談話的情形,不禁感到內疚,臉上熱辣辣的了。他坐在那裡,想原原本本地告訴總經理,又怕總經理懷疑自己;不講呢,心裡又不安。他吞吞吐吐地說:
  「總經理,嚴志發今天找了我……」
  「他找你?」徐義德警惕地抬起頭來,兩隻眼睛注視著他。
  梅佐賢一看到那眼光,他就有點心虛、徐義德炯炯的眼光彷彿可洞察一切,啥細微的事物也瞞不過他的視線。梅佐賢慢慢地說:
  「唔,他要我負責繼續開伙,維持生產……」
  「你哪能講?」徐義德每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了,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循環到他的臉上了。他漲紅著臉,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因為他對付楊部長和「五反」工作隊,主要靠這一著。這一著萬一突破,五反運動不可避免地要在全廠展開了。
  「我說總經理在廠裡,你們可以找他去交涉……」
  徐義德臉上的皮膚鬆弛了,換了一口氣,讚揚地說:
  「你回答得對。他們有本事,找我徐義德好了。就是楊部長親自出馬、我也不在乎。沒錢就是沒錢。我沒有點石成金的法術。別逼人太甚,頂多我把廠獻給政府,省得我擔這份心事!」
  「他們當然不是總經理的對手。」
  「嚴志發要來找我嗎?」
  「不,他不肯找你,硬要我和勇復基負責……」
  徐義德打斷他的話,插上來問:
  「你說啥?」
  「他硬要我和勇復基負責……」
  「勇復基?」徐義德咬著下嘴唇,氣憤地說,「他們想的真絕,啥人不好找,要找勇復基!」
  「他還要我們保證明天不停伙不停工!」
  「你保證了嗎?」
  梅佐賢給總經理突如其來的一問,沒有想好怎麼說法,當時愣得說不出話來。徐義德感到事體有點不妙,逼緊了梅佐賢也許不敢說真話了。他放慢了語調,輕輕地說:
  「保證了也沒有關係。」
  梅佐賢從總經理的口吻裡,瞭解總經理並不知道嚴志發找了他,當然更不曉得他們談了啥。他心裡有了底,情緒穩定一些,便笑了笑,說:
  「我哪能保證?我一口回絕了他。」
  「你做得對!」徐義德靠到沙發背上,悠閒地蹺起二郎腿來,穿著黑烏烏皮鞋的右腳左右擺動著。
  「他還纏著勇復基不放……」
  「啊!」徐義德的腳停止了擺動,把腿放下,問,「他怎麼說?」
  「他,」梅佐賢想到勇復基是他手下的人,如果說了什麼不妥當的話,他這個做廠長的也有一份責任,便說,「他見我口氣很硬,就沒吭氣。嚴志發再三要他想辦法,他說這一陣廠裡銀根確實緊,頭寸不夠,他是小職員,沒有辦法想。嚴志發還要他動動腦筋,他往我身上推,要廠長出點子。他能辦到的,一定辦。」
  「想不到勇復基的本事也不小。」徐義德心中深深感到每月給勇復基那點暗貼,是完完全全值得的。楊部長真是無孔不入,連勇復其這邊也想去動搖,幸虧勇復基應付的好,不然壞了他的事,那就很難收拾了。
  「我在旁邊相幫他,遞眼色給他看,暗示他有啥事讓我負責……」
  「怪不得他的膽子這麼壯哩!」
  「這全靠總經理的栽培,從前他可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啊!」
  「你也有一份功勞!」
  「多承總經理的誇獎。」梅佐賢想起嚴志發的話,試探地說,「你看,停伙停工下去,行嗎?」
  「這個……」徐義德想了半晌,反問道:「為啥不行?」
  「停伙停工,工人鬧起事來,怎麼辦?」
  「鬧事正好,『五反』就沒法進行了。」
  梅佐賢看這一點沒打動徐義德,改口說:
  「停伙停工,大家都沒飯吃,高級職員和工程技術人員會有意見,還有總經理……」
  「你怕我們餓肚子嗎?這沒關係,我們可以準備點乾糧。」
  「我們當然沒有問題。」梅佐賢說,「我擔心怕堅持不下去。」
  「為啥?」
  「萬一楊部長要查賬,賬面上是有現金的……」
  「你說啥?」徐義德打斷他的話,問。
  「我說,萬一楊部長要查賬……」
  「查賬?」徐義德臉上的肌肉頓時繃緊了,說,「楊部長提了嗎?」
  「楊部長沒有提,從嚴志發的口氣裡聽出來,好像已經想到這一層了。」
  「哦!」徐義德半晌沒有做聲,等了一會兒,說,「查賬也不怕,要勇復基想辦法明天把現金支付出去。我們能停伙多久就停伙多久!」
  「那當然。」
  「你要穩住勇復基。」徐義德的二郎腿又蹺了起來,他看到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通向大門的路上的電燈已經亮了,便說,「時候不早了,你快上我家去一趟……」
  「今天你睡在啥地方呢?」
  「就在這裡!」徐義德指著空蕩蕩的辦公室說。
  「你給我送張行軍床來?」
  「也好。要是沒有現成的行軍床,千萬別去買,我在長沙發上也好過一夜。」
  「有現成的,一會叫他們送來。」
  梅佐賢走出了廠長辦公室,嚴志發的話有力地在他耳際縈繞。他在嚴志發面前答應下來,明天一定想辦法繼續開伙、開工,今天晚上日子好過,明天白天難熬。這話不能告訴徐義德,幸好勇復基不清楚個中底細,徐義德就是找到勇復基,他也說不出啥名堂來。但自己夾在徐義德和楊部長之間,這個夾心餅乾的日子可不好受啊!不開伙開工,楊部長那邊交代不過去;不停伙停工,徐義德這邊不答應。他深深歎息了一聲,低著頭,喃喃地說:這本是徐義德的事,為啥推來推去推到我的頭上來呢?他想起剛才徐義德的口氣鬆了些,明天楊部長要是真的派人查賬,逼得徐義德非讓步不可,讓他們面對面去鬥,他就可以跳出夾心餅乾的處境了。
  他回過頭去,向辦公室望了一眼:裡面的電燈亮了,門輕輕地給關上了。
  徐義德走到窗口,把天藍色的窗帷拉起,旁邊留下一些空隙,這樣,外邊的人看不清屋裡的動靜,他在屋裡卻可以清清楚楚看見窗外的一切。梅佐賢在樓下待了一會,交代了幾件事,跨出總辦公室的大門,在通向大門的煤渣路上踽踽地走著。他今天沒有坐那輛黑色小奧斯汀汽車回去。汽車停在他家的車房裡。「五反」工作隊進了廠,不是坐汽車的辰光,生活應該樸素點。徐義德的眼光一直把梅佐賢送到大門那邊,見他順利走出大門,沒有遇到一絲的阻礙,他完全放心了。
  徐義德反剪著兩手,從窗口走了回來。他走到牆那頭,又走回窗口:看到日班工人已經吃過晚飯換了衣服慢慢回家去了。夜班工人斷斷續續地從門外走進來。他見到那些精神抖擻的工人,要是在從前,心頭馬上湧起喜悅,做了一班之後,許許多多的棉花就變成無數的棉紗了。可是今天晚上啊,心裡充滿了無名的仇恨!
  「你們都來吧,來吧,反正把我這爿廠糟蹋完了就稱心如意了。你們在廠裡生產的蠻好,要搞啥五反、五毒,五毒?這算啥毒?多少年來,哪一家工廠不是這樣做的?我徐義德還算是好的哩,哼,別的廠,你們去看看,比滬江厲害的多啊!別說中國,外國可更厲害。美國那些資本家,哪一家廠不是一年賺很多美金,有的賺上十億八億也不稀奇!政府官員都聽資本家的話,這多麼好哩!不像中國,做個資本家一點也不威風,賺了一點錢,政府就眼紅了,要三反五反,一定要反得個淨光才甘心!好吧,愛怎麼反就怎麼反,就是鍋裡這些面,煮干了拉倒!你們來得很好,都來吧,呸!看你們明天能開工!」
  他輕蔑地對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得意地走回來。他有意叫梅佐賢不進花衣,像是在廠裡埋了個定時炸彈。這個炸彈明天就要爆炸。沒有花衣,所有的車子都得關上。工人進飯廳沒有飯吃,不怕楊部長有天大的本事,看他怎麼領導「五反」?他彷彿已經看到明天廠裡發生的事,臉上浮著勝利的微笑。
  他在室內踱著方步,計算梅佐賢離廠的時間,現在大概已經見到他家裡三位太太,只要家裡那道防線不被突破,他料到楊部長對自己是沒啥辦法的。他臉上顯得十分安詳,想起在家裡安排的後事,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向右邊牆上望了一下,但立刻警惕地把眼光收回,怕給啥人發覺似的。他匆匆走到門口,向門外一看:辦公室裡一個人也沒有,每一張辦公桌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人們下班回家去了。電燈的光亮很弱,照得辦公室顯得靜幽幽的。他縮回頭來,輕輕把門關好。他的眼光這才毫無顧忌地盯著右邊雪白的牆壁。他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在牆跟前,像是忽然給人發現自己的秘密,慌忙兩手下垂,一言不發,臉孔如同雕塑的石像一樣,毫無表情。半晌,他的眼光從牆壁移開,向室內掃射了一番:整個辦公室除了他以外,一個人也沒有。他於是舉起手來,向牆壁輕輕敲了一下,用耳朵貼牆仔細聽聽。接著在牆的另一個地方又敲了敲,凝神地用耳朵去聽。這次臉上堆滿了笑容。他點點頭,倉皇地退了回來,倒走了三兩步,又走到牆跟前,認真地望了又望,不放心地再敲了一下,才滿意地退了回來,坐在長沙發上,眼光卻還斜視著右邊的雪白的牆。……
  湯阿英和郭彩娣到飯廳裡去等徐義德,第一批吃飯的人走了,第二批吃飯的人也吃完陸陸續續走去,可是不見徐義德的影子。飯廳裡鬧哄哄的人聲逐漸消逝了,現在只聽見洗碗洗箸子的響聲。桌子上空蕩蕩的,吃飯的人留下沒有幾個了。湯阿英心裡想:難道徐義德回家去了嗎?她到飯廳來以前,他還在廠長辦公室呀!難道徐義德不在飯廳裡吃飯了嗎?
  中午卻在飯廳裡吃的啊!徐義德又有啥花招嗎?
  郭彩娣的眼光在整個飯廳搜索,找不到徐義德,她篤篤地走到飯廳門口,慌慌張張趕回來,對著湯阿英展開兩隻手,神情緊張,小聲焦急地說:
  「糟糕,徐義德溜走了!」
  「你看見他走的嗎?」湯阿英以為郭彩娣剛才在飯廳大門外邊發現徐義德溜走了。
  「我沒看見。」
  「哪能曉得的?」
  「飯廳裡沒有,那還不是溜走了!」
  「也許他又要了一碗陽春麵去吃哩!」湯阿英估計徐義德不會溜走,張小拴領導的糾察組從廠的大門到各個車間都佈置了人,徐義德一溜走馬上就會發覺的。她低聲對郭彩娣說,「他可能還待在廠長辦公室,我們去看看。」
  她們上了樓。廠長辦公室的門緊緊關著,裡面的電燈卻開著。湯阿英好奇地輕輕走過去,側著耳朵去聽:沒有人聲,但是一種悠然自得的腳步聲時不時傳出來。她哈著腰,從鑰匙孔裡向裡面窺視,屏住呼吸,兩隻眼睛炯炯發光,看出了神。她看見徐義德從右邊牆跟前走過來,舉手輕輕向牆壁敲了一下,用耳朵貼牆仔細聽聽,倉皇地退了回來,倒走了三兩步……湯阿英悄悄地把郭彩娣拉過去,指著鑰匙孔要郭彩娣看。郭彩娣睜大兩隻眼睛細心地向裡面看,她的脖子紅了,那一股紅潮一直漲到臉上,心也急劇地噗咚噗咚地激烈地跳動,看到剛才湯阿英所看到的一樣的情形,馬上轉過身來,詫異地低聲問湯阿英:
  「啥事體呀?」
  湯阿英指著她的嘴,搖搖手,她懂得是叫她不要嘖聲。她伸了一下紅膩膩的舌,躡著腳尖,輕輕走到湯阿英身邊,附著湯阿英的耳朵說:
  「徐義德搞的啥鬼把戲?」
  「小聲點點!」湯阿英把她拉到靠牆的寫字檯那邊,輕輕地說,「牆裡可能有物事……」
  「有物事?」郭彩娣兀自吃了一驚,圓睜著兩隻眼睛,焦急地說,「我們衝進去,當面問他!」
  「他不會講的。」
  「我們把牆挖開!」郭彩娣拉著湯阿英的手,想朝廠長辦公室的門那邊走去。
  「你又性急了,忘記楊部長怎麼對你說的嗎?」
  郭彩娣頓時想起臨走時楊部長的吩咐,她稍為冷靜了一些,慢慢說:
  「好,我聽你的。」
  「現在別驚動他,」湯阿英沉著地說,「我們馬上回去,向楊部長報告,請楊部長決定,想好了再動手。」
  「對!」
  郭彩娣慌慌張張退回來,和湯阿英一同悄悄下了樓,一出了總辦公室的大門,她們兩個飛也似的跑到楊健的辦公室去了。
  楊健和余靜正在聽嚴志發的匯報,郭彩娣搶先一頭闖進去,見了楊健劈口就說:
  「楊部長,告訴你一件怪事……」
  楊健看見湯阿英也走了進來,他不慌不忙,讓郭彩娣她們坐下,對她們說:
  「老嚴快談完了,等他談完了,就聽你們的,好啵?」
  「好的。」湯阿英坐了下去。
  「老嚴,你快說。」郭彩娣站著等,有點不耐煩。
  嚴志發匯報完了和梅佐賢、勇復基談話的情況,最後說道:
  「梅佐賢在我面前表示:他一定想辦法維持生產,繼續開伙,看上去,問題快解決了。」
  「不,現在還不能樂觀。梅佐賢這種人,是西瓜裝在油簍裡——又圓又滑!」
  「他說話不算數嗎?」嚴志發感到有點奇怪。
  「對這些人的話要仔細聽。他不是說一定想辦法嗎?他可以想出辦法來,也可以說想是想了,還是沒辦法。」
  「那我馬上去找他,把話說死,叫他一定要想出辦法來。
  否則,不答應。」嚴志發心裡很氣憤。
  「用不著了,看他明天哪能辦,再說。」楊健轉過臉來,對湯阿英和郭彩娣說,「現在該聽你們的了,什麼怪事?是人咬了狗嗎?」
  楊健最後一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郭彩娣站在楊健旁邊,笑彎了腰。她兩隻手按著腹部,說:
  「楊部長,你真會開玩笑,把我肚子都笑痛了。我只聽說狗咬人,沒聽說過人咬狗。」
  「狗咬人就不是怪事了。」楊健微微笑了笑,說,「那麼,你的怪事是啥?」
  郭彩娣把她剛才在鑰匙孔裡看到的一切詳詳細細敘述了一番,然後反問道:
  「楊部長,你說怪不怪?」
  「你有啥補充?」楊健望著湯阿英。
  「情況就是這樣,沒啥補充的。」
  楊健深深陷入沉思裡去了。從郭彩娣剛才的敘述裡,他想起在山東參加土改時候地主的一些情形,同時,他又想起最近別的廠裡資本家的一些活動。他感到「五反」檢查隊在滬江紗廠任務的沉重,如果不提高警惕,說不定要出大亂子。敲牆壁一定有蹊蹺,裡面不是藏了武器,一定藏了金銀財寶,也許是個假牆,裡面有個另外的世界?窩藏了啥?他越想,越發覺得這個牆壁很危險,必須立刻打破這個謎。他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大家,說: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徵候。牆壁裡肯定藏了東西,也許是武器,也許是金銀財寶,也可能還有其他東西。徐義德這個人不簡單。我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不能麻痺大意。」
  「我也猜想牆裡一定有物事,可是沒有楊部長想的這麼仔細。」湯阿英說。
  余靜和嚴志發都同意楊健和湯阿英的看法。郭彩娣起初沒有想到這麼嚴重,給楊健一說,臉上氣得鐵青,破口罵道:
  「徐義德這人狼心狗肺,乾脆把他抓起來,省得讓他搞鬼!」
  「沒有證據,怎麼好隨便抓人?」湯阿英反問郭彩娣。「他違反軍管會法令,三停有了兩停,為啥不能抓他?」嚴志發贊成郭彩娣的意見。
  余靜覺得情況越來越嚴重,她也認為應該先下手:
  「遲了怕誤事。楊部長,你看要不要馬上報告區委,還是抓起來好,別出亂子。」
  「現在要抓,當然也可以。讓徐義德這個狡猾的狐狸再表演一下他的醜態,證據更多,那時抓他也不遲。剛才我談的只是幾種可能,究竟哪一種可能性大,目前還很難說。現在報告區委要抓人,區委要是問這方面的證據呢?我們哪能回答?抓人是大事,不能魯莽。」
  「萬一出了亂子,哪能辦法?」余靜有點擔心了。
  「是呀,楊部長。不抓他,傳詢一下該可以吧?」嚴志發不放棄他的意見。
  「對,傳詢一下,我去把他叫來!」
  郭彩娣越想剛才徐義德的一舉一動越覺得可怕,彷彿那個辦公室隨時可以爆炸似的。她贊成傳詢,便想去叫徐義德,見楊健沒有吭氣,便站在那裡木愣愣的盯著楊健。楊健聽余靜和嚴志發議論,他沒吭聲,心裡在打主意。他想了又想,說:
  「我們現在到徐義德那裡去!……」
  「對,現在就去!」郭彩娣感到有點突然。
  「你別急,楊部長的話還沒有講完哩。」湯阿英拉住郭彩娣,凝神聽楊健說。
  「現在就要去。」楊健對大家說,「過了今天晚上,可能發生變化。」
  「變化?」郭彩娣驚詫地問。
  「今天夜裡他可能把牆裡的東西挖走。」
  「那我們走吧。」余靜站了起來。
  「不忙,等一會。」楊健也站了起來,但是沒走。他把湯阿英拉到面前,附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一陣,生怕給門外啥人聽見似的。湯阿英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楊健和余靜她們走進廠長辦公室,徐義德暗暗吃了一驚,以為梅佐賢出了事,可是自己分明看見梅佐賢順利走出了廠,該不會出岔子。那麼,要逼他保證明天繼續開伙維持生產嗎?不然,為啥這麼晚了,楊部長親自出馬呢?在梅佐賢和勇復基那裡沒有突破,休想在徐義德這裡找到一絲進攻的空隙。他顯得十分鎮定,把楊健他們迎進了屋,一邊讓坐,一邊不勝欽佩地說道:
  「楊部長真了不起,這麼晚了,還沒有休息,實在太辛苦了。」
  楊健坐在沙發上,直搖頭:
  「不。做這點工作,算不了啥,我們的工作也沒有做好……」
  「楊部長,你做的工作很好,自從你到了我們廠裡,廠裡都有了新氣象,個個生氣勃勃,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可是明天飯廳開不了伙,車間裡要關車,……」
  徐義德料到楊健要談到這個問題,馬上皺起眉頭,深思地說:
  「我正在愁這樁事體哩,無論如何不能停伙停工。今天白天,我和余靜同志談過。我這爿廠能辦到今天,全靠黨和工會的領導。現在廠有困難,正好楊部長也在廠裡,只要黨和工會肯想辦法,一定可以度過難關的。」
  「那麼,你準備袖手旁觀嗎?」
  楊健簡單一句話把徐義德問的一時答不上話來。他愣了一下,立刻順口答道:
  「我當然也要想辦法。」
  「你想啥辦法?」郭彩娣忍不住劈口問道。
  「我要梅廠長和私營行莊商量商量,能不能把我這爿廠押點款……」
  「你是不是還打算把廠賣掉?」
  「這,這,」徐義德感到楊健這句話的份量很重,連他心裡想的事楊健也瞭解,對楊健這樣的人講話不能馬馬虎虎。他否認道:「絕沒有這個事,絕沒有這個事。」
  「除了押款沒有別的辦法嗎?」
  「我挖空心思,實在想不出啥辦法來。」
  「銀行裡一點存款沒有嗎?」
  「真的沒有。」
  「手裡一點現錢也沒有嗎?」
  「實在沒有。」
  「人家欠滬江的款子收不回來嗎?」
  「要能收回來,早就想辦法了。」
  「黃金,外鈔有沒有呢?」
  「這,」徐義德心頭一愣,但馬上沉著地接著說,「早就沒有了,過去,倒是有一些。」
  「你自己一點現款也沒有嗎?」
  「唉,每家有本難念的經。」徐義德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歎息地說,「別人總以為我們徐家是殷實富戶,實在是天曉得。一個錢逼死英雄漢。說沒錢,可真是一個錢也沒有。」
  「像你這樣的總經理,廠裡連買菜的錢也沒有?」
  「可不是,說出去,誰也不相信。最近銀根緊,月底軋了一些頭寸付到期的支票。要是在平時,也不至於把我逼成這副狼狽相。老實說,這事傳出去,我徐義德臉上也不光彩。」
  楊健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沒有說下去,注視著徐義德。徐義德剛才應付楊健,沒有注意湯阿英她們。現在楊健沒有說話,他發覺湯阿英靠著右邊的牆站著,兩隻手反剪著。他心頭有點納悶,她為啥站在那邊?他不動聲色地說:
  「盡顧談話了,也沒招呼你們。來,大家坐下,喝點茶……」
  他指著沙發前面的長方矮几上的茶望著湯阿英。湯阿英站在那裡,在背後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牆,沒有發現啥,但又捨不得離開。她移動了一步,又敲了敲牆,也沒有發現啥。她心裡有點奇怪了:徐義德為啥敲了牆那麼得意呢?難道自己眼花,看錯了嗎?不,她和郭彩娣親眼看見,一點也沒有錯。她站在那裡,脊背靠著牆,穩穩不動,搖搖頭,對徐義德說:
  「我不渴。」
  「那麼,請坐下。」徐義德指著一張空著的皮沙發說。
  「我們不坐。」郭彩娣代湯阿英回答。她站在湯阿英的左前方,有意擋著徐義德的視線。
  「站著,怪累的。」徐義德看湯阿英又機警地靠牆移動了一下,他心裡有點發慌,但表面上一點痕跡也沒有露出來,說,「坐下來,歇一歇。」
  「我們在車間裡站慣了,」湯阿英仍然靠牆站著,說,「不用歇。」
  「你……」
  徐義德還想說下去,楊健插上來說:
  「主隨客便,湯阿英喜歡站著,就隨她去吧。」
  徐義德哈哈大笑一聲,那笑聲彷彿震動了整個屋子。笑聲消逝了,他說:
  「楊部長說得好,主隨客便,那麼,你就站著吧。」
  湯阿英的右手的食指在背後又敲了兩下,這次讓徐義德發覺了。他的臉色有點紅裡發白,但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情,質問她:
  「你為啥敲牆?」
  「為啥不能敲?」
  「好好的牆,敲壞了,算誰的?」
  「牆還會敲壞嗎?」湯阿英繼續在敲。
  「心裡沒鬼,就不怕人敲牆!」郭彩娣瞪了徐義德一眼。
  徐義德沒法阻止她,又怕露出內心的恐慌,便鎮靜地說:「那你就盡量的敲吧。」他轉過臉來,向楊健進攻,「現在廠裡的事全靠黨和工會的領導了。楊部長,你是不是可以給我想點辦法?」
  楊健心裡想:徐義德簡直在和他開玩笑。鼎鼎大名的徐義德,上海有名的鐵算盤,辦廠的老手,忽然發不出菜金,進不了花衣,誰能相信?他自己有辦法不想,反而推在黨和工會的頭上,這不是欺人太甚?楊健本想當面戳穿,可是察覺他對湯阿英敲牆眼色有點慌張,肯定牆裡有問題,權且順著他扯一下,好讓湯阿英和郭彩娣她們方便行事。他語義雙關地說:
  「可以想點辦法。」
  「楊部長今天晚上來,就是給你想辦法來的。」余靜說。「那太感謝楊部長了。」徐義德轉過來對余靜說,「過去余靜同志給我們廠裡很多幫助,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他說完了話,暗暗覷了湯阿英一眼,見她站在那兒穩穩不動,生怕給人們發覺,馬上很快收回眼光,向楊健點點頭,表示對他衷心的感謝。楊健反問他:
  「你要我哪能幫忙呢?」
  「這個,」徐義德想直截了當請楊健給他向人民銀行貸款,但已經碰過釘子,再談,不一定有效,可是自己又不死這條心,因為真能辦到的話,那就太好了。他轉彎抹角地說道,「楊部長肯幫忙,辦法太多了。你是區委的領導同志,你在區裡說一句話,哪個不聽你的?市裡你的熟人又多,不管是黨的方面和政府方面,也不管是銀行界和工商界,你都是朋友。
  只要楊部長肯出面,一定十拿九穩。」
  「我沒那麼大的本事。」楊健很嚴肅地說,「你談得具體點,要是能辦到,可以幫忙。」
  「具體點?」徐義德這一著沒有成功,不得不直接說出來,「銀行方面要是肯幫忙,事情就好辦了。」
  「你說得對。」楊健想起早一會余靜匯報的內容,說,「信通銀行金懋廉經理不是同你很熟嗎?」
  「有點交情。」
  「你向他商量商量,一定成功。可見得最有辦法的還是你……」
  「我?」
  「唔。」
  「我要是有辦法,早就想了。」
  「你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是呀!」徐義德認真地說,「楊部長,你不相信,我可以向你發誓……」
  「我對發誓沒有興趣,主要看行動。」
  「咦!」
  湯阿英忽然大叫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楊健撇下徐義德,急著問她:
  「發生了啥事體?」
  「楊部長,快來,」湯阿英向楊健招手,等楊健不慌不忙走過去,她用手敲牆,說「你聽!」
  楊健曲著背,側著耳朵,仔細在聽:牆裡面發出咳咳的聲音。他問徐義德:
  「這是怎麼回事?」
  徐義德臉色鐵青,但是勉強保持著鎮靜,有意把話岔開:
  「這些房子建造的質量不好,偷工減料。楊部長,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向金懋廉貸款?現在向私營行莊貸款,他們可能也要徵求黨和工會方面的意見。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試試……」
  楊健沒有答腔,他自己用手對著湯阿英指的地方又敲了敲,裡面咳咳的聲音說明牆壁是假的。楊健徵求徐義德的意見,是不是打開了來看看。徐義德硬著頭皮說:
  「當然要打開來看看……」
  嚴志發出去找了人來,他相幫著打開牆壁,裡面果然是空的,再挖下去,那兒端端的放著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盒子。郭彩娣眼明手快,首先發現那盒子,馬上伸手進去把它抱了出來,放在沙發前面的長方形的矮桌子上。她打開一看,裡面閃著耀眼的黃嫩嫩的金光,很整齊地排列著十根金條。她把它拿出來,裡面還有十條,每層十條,齊臻臻的一百根金條。牆裡面另外一個白鐵盒子,也整整齊齊裝了一百根金條。郭彩娣臉氣得發青,指著金條問徐義德:
  「這是啥?」因為太氣憤,她激動得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滬江紗廠建造那年,徐義德埋藏下了這二千兩黃金,他是準備萬一自己經營失敗宣告破產,最後還能夠保存這二千兩黃金,作為自己東山再起的資本。早幾天他預感到自己會有突然不幸的下場,在家裡安排後事的辰光,曾私下把藏在辦公室右邊牆壁裡的二百根條子許給林宛芝。他很奇怪: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為啥讓湯阿英發覺呢?面對著這二百根條子,徐義德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裡:不承認吧,這是自己的金子,而且是二千兩啊;承認吧,那就完全證實他剛才那一番話是欺人之談。
  楊健見徐義德尷尬地望著金子不言語,問道:
  「這金子是不是你的?」
  徐義德立即皺起眉頭,慢慢思索地說:
  「讓我仔細想想看,」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和中指不斷地敲著自己右邊的太陽穴,好像在喚回久遠了的記憶。過了半晌,他的眉頭開朗,恍然大悟一般,說,「記起來了,你看我這個人多糊塗,還是蓋廠那年放進去的。這是一位陰陽先生教我的,說是牆下埋黃金,前途日日新。我居然會把它忘得乾乾淨淨。幸虧湯阿英郭彩娣幫助,否則忘記了多可惜。謝謝你們。」
  「你這樣聰明的人會忘記,我才不相信呢。」湯阿英望了徐義德一眼,說,「你不是講黃金外鈔也沒有嗎?」
  「這個,這個……」徐義德不知怎麼說才好。
  余靜對徐義德說:
  「這金子是你的,可以由你支配。你要保證按時開伙,不准停車。」
  徐義德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這沒有問題。」
  「不要再說沒有錢了。」楊健幽默地說,「我曉得你一定有辦法的。」
  徐義德忸怩地說:「過去的事別提了,楊部長。」
  郭彩娣跟在余靜和楊健後面跨出了廠長辦公室,她回過頭去輕蔑地對徐義德狠狠地盯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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