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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要啥禮物,你自己說好了。」徐義德把話攢過去,等待林宛芝的意見。
  下個月的二十九號是林宛芝的三十大壽。徐義德私下早就許了願,要給她做生日。現在快到還願的辰光。剛才他們夫婦兩個在房間裡籌劃這個生日哪能做法。徐義德要場面,同時也是為了討好林宛芝,他主張大請客一次,熱熱烘烘地鬧它一整天。凡是沾親帶故的人和能夠攀上的工商界紅人,都請來。一方面顯得徐義德闊綽、體面、有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拉攏一批工商界的朋友。林宛芝要實惠,但她並不反對徐義德的大請客,這樣可以提高她在徐家的地位,目前雖然屈居第三,但是社會上和親戚朋友中間知道林宛芝的比那兩位總要多一些,更何況徐義德緊緊捏在她的手裡。這一點,她是滿意的。可是,做生日要化了這許多的錢,她實際上得到啥呢?當然親戚朋友會送一些「壽幛」這類的東西,她不希罕這些,也用不上。她於是問徐義德送她啥禮物。誰知徐義德這傢伙真刁,反而問她要啥。她想了想,有意不表示,瞪了徐義德一眼,說:
  「那看你的心意了。」
  徐義德眉頭一揚,試探地說:
  「送你一件貂皮大衣……」
  「那不是禮物,沒有紀念的意思。」她搖搖頭說,「上海的天氣用不著貂皮大衣,別把我的骨頭燒酥了。」
  「一隻翡翠的鐲頭,怎麼樣?」
  「我有了。」
  徐義德一個勁搔著那蒙不白之冤的頭髮,望著窗外下午的陽光和有點發綠了的草地,好像再也想不出適合的物事了,露出哀求的神情,說:
  「你說吧,我的宛芝,我一定遵命照辦。」
  她撇一撇嘴,說:
  「不,我一定要你說。」
  「好,我一定說。」徐義德今天帶著最大的忍耐,一心一意地想滿足她的要求。他想起她曾經羨慕過馬慕韓太太的鑽石戒指,覺得戴在手上美麗極哪,一伸出手去,光芒四射,確實叫人可愛。他不敢斷定她一定滿意,但是很有可能滿意。他興高采烈地說道,「好好好,我想到一件禮物了……」
  「啥?」她滿懷興趣地聽他說下去。
  「鑽石戒指。」
  「這倒像送過生日的禮物,」她的眼前立刻出現了馬慕韓太太的那個中指上戴的大鑽石戒指。這個鑽石戒指,她想了很久了。她自己的那個,太小了,一克拉都不到。現在徐義德提出來,她滿心歡喜,很中意這個禮物,表面上卻又努力保持平靜,問,「準備送多大的呢?」
  「兩克拉的。」
  「我不要。」
  「太小嗎?」徐義德看她緊閉著嘴不吭氣,他就連忙加碼,說,「三克拉的,好吧?」
  她心裡完全滿意了,可是不表示出來,卻說:
  「我反正沒有意見,看你的心意吧。」
  徐義德料想她滿意了,他於是表現得更大方些,說:
  「大小倒沒啥,不過多幾個錢,只要你滿意就好了。」
  「現在說的好聽了。」她撇一撇嘴。
  「再買大一點也可以,」他表示毫不在乎,但旋即把話岔開去,免得她再在大小上爭,說,「不過買這個玩意兒得找個行家陪你去。」
  「誰呢?」
  「你想想看誰熟悉?」
  「你陪我去。」
  「我嗎,是個外行。」
  「外行也不要緊,你總比我懂一些。」
  「這個要化時間,到處去看,到處去比較,——這兩天,我忙,沒有時間陪你。」
  她斜視他一眼:
  「你陪別人就有時間了。」
  他怕她牽扯到江菊霞頭上去,連忙岔開,說:
  「我最近陪她們兩個人出去過沒有?」
  她們兩個人指大太太和二太太。這一陣他倒的確沒有陪她們出去。她反過來問:
  「你說誰?」
  「我不是要你提嗎?」
  「要末……」她想了想,伸出兩個手指來,指著她的臥室斜對面的門。那邊是二太太朱瑞芳的臥室。
  「你說瑞芳嗎?」
  「唔,她喜歡這些東西。她認識好幾家的珠寶首飾店……」
  這個對象不合徐義德的心意。他提出反對理由:
  「你怎麼想到瑞芳來呢?你的生日不想過得太平嗎?要是瑞芳曉得我送你這麼大的鑽石戒指,那不要打破醋罐鬧翻了天!這事不能讓我們家裡的人陪你去,也不讓親戚陪你去。」
  徐義德一點破,她馬上想到馮永祥。她的面孔發燒了。為了不使徐義德察覺,她摘下塞在胳肢窩鈕扣上的淡青色的細紗手帕揩了揩臉蛋。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著。她私下打定主意要馮永祥陪她去,但她嘴上並不說出來,反而嬌嗔地望著徐義德說:
  「你不陪我去,也不讓別人陪我去!……」
  他從中辯解道:
  「不是我不讓別人陪你去,是要找一個適當的人陪你去。
  瑞芳去,是不適當的。你想想看,是不是?」
  「好啦,好啦,我啥人也不要,我自己去,這行嗎?」
  他拍手贊成:
  「這再好也沒有了。」
  「不要你去,就再好也沒有了。」
  徐義德抽出一支香煙,點燃了,吸了一口,有意望著掛在壁爐上面的美國電影明星嘉寶的照片微笑地說:
  「你去買要多少錢,我付好了。」徐義德怕她還不答應,立即想法把話題岔開去,就等於把這件事定下來了,說,「老王咖啡已經燒好了,我要下樓去吃點三明治了。」
  「我陪你去喝杯咖啡。」
  他們兩個人到樓下的小客廳裡。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低聲地說:
  「今天公司裡有事,我要很晚才回來。」
  出乎徐義德的意料之外,今天她一點也不留難,很爽快地答應:
  「好呀。不過,你自己要注意身體,天天這樣忙,別累壞了身子。要回來吃晚飯嗎?回來吃的話,我等你一道吃。」
  「不,我不回來吃了,你先吃吧。我大概要到十一點敲過才會回來。」
  「那我等你的門。」
  「你要累了,就先睡。」
  雙方的話表面上都很體貼而又溫存,其實她摸清了徐義德回來的時間,徐義德有了和江菊霞約會的空隙,她可以找馮永祥,真是相敬如賓,各得其所。
  「你坐一歇,我上樓去一趟。」
  「要拿啥物事?我給你去取。」
  「不,朱暮堂的事,她還在房間等我哩。」
  「那快去吧,這一陣為了朱暮堂的事,她老是愁眉苦臉的。」
  徐義德上樓走進朱瑞芳的房間,她已經等得心焦了,見他滿面笑容,更是氣上加氣,便板起面孔,冷冷地質問他:
  「我托你的事,早放在腦殼背後去了吧?」
  「你這是啥閒話?」徐義德沒想到一進門就吃了她一悶棍,笑容慢慢消逝,不滿意地反問她。
  「這一陣子為啥一點消息沒有?」
  「你頭腦冷靜冷靜再談。」
  朱瑞芳看他也有點生氣的樣子,自己的口吻改得緩和了一些,說:
  「我頭腦很冷靜,可是心裡怪急的。」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連找了馮永祥兩趟,他也願意幫忙,先找民建會的人說了說,沒有起作用;這次他又親自向市委統戰部反映了,人家說,應該按照土改政策和法律辦事,他們沒有辦法。」
  「那就完了嗎?」
  「你說說看,叫我有啥辦法?」徐義德望著她,失望地伸出兩隻手來,又像是向她要辦法。
  「不能送點錢托托人情嗎?」她尋思了一陣,想出這個妙法,責備他,「我的事,你總不肯幫忙,要是林宛芝有啥事體,你早有辦法了。」
  「你哪能不講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麼會不幫忙哩!你想的這個辦法不行。現在共產黨當家,不像從前國民黨的政府,送錢沒有用,人家不要。一切都照政策辦事,就是黨員家裡有土地也得分,犯了法也要抓起來的,馮永祥說,這件事他沒有啥辦法了。你叫我哪能辦?」
  「能不能講點面子,減刑呢?」朱瑞芳想起老王從無錫回來,說朱老爺關在監獄裡,罪惡很大,性命難保,農民都要求槍斃他。她說著說著,不禁流下了眼淚,用哭泣一般的聲音說,「可憐暮堂,想不到晚年還受這個罪……」
  徐義德看她很傷心,明知沒有辦法,但也不得不安慰她道:
  「你別急,我再找馮永祥想想辦法看。」
  「那好,」她聽到有點兒希望,用天藍色的手帕拭去了眼淚,說,「你給馮先生講,這件事辦妥了,我重重謝他。」「那辰光再說吧,」他看了看愛爾金的金手錶說,「公司裡有事,我得去了。」
  「這事要快,遲了,怕有意外。」
  「好的,我盡快想辦法。」他從老王那裡瞭解到朱暮堂的事很少有希望了。
  「我找延年去,看他有啥辦法沒有。」
  「那麼一道走吧,我叫車子送你去,快點!」
  徐義德和朱瑞芳坐上汽車出去,林宛芝轉身就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房門,抓起電話聽筒,找馮永祥。一聽到對方接電話的是馮永祥,她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歡,急忙忙地說:
  「阿永,阿永,你快來,快來,我等你。」
  大概對方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是啥事體,沒有馬上答應來。她急了,原來壓低的嗓子現在忍不住放高了,忘其所以地說:
  「來吧,來吧。我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告訴你,有要緊的事。
  你快來吧,我在樓底下的客廳等你。」
  那邊說:「馬上就到。」
  林宛芝走到梳妝台面前去,她準備給自己打扮一下。可是她一坐下去,望到鏡子中的自己,兩個腮巴子紅潤潤的,亮得發光;額角上那一卷頭髮披在淡淡的眉毛上,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裡放射出強烈的喜悅的光芒,青春的活力從眼睛裡透露出來。她把那一卷頭髮用鋼夾子夾在額角上,望著鏡子裡的林宛芝,她發癡一般的輕盈地笑著,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忽然,她的左手的食指指著鏡子裡的林宛芝,像是警告她要小心,但又像是毫無意義,不過是人在得意忘形時的一個快樂、興奮的動作。希望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燒,血液在她週身賽跑。賽跑的終點是她的面孔。一會工夫,彷彿渾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臉上來了,熱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燙手似的。她陶醉在鏡子裡,幾乎把整個世界都忘了。
  靜悄悄中,床頭的八音鬧鐘,有節奏地叮叮噹噹地響了,忠誠地報告時間又過去了一刻鐘。這鐘聲喚醒了她的記憶,想起馮永祥一會就要來了,她不滿地向鏡子中的林宛芝噘噘嘴,說,「傻瓜,坐在那裡做啥,還不快點打扮。」她匆匆忙忙梳了梳頭,給紅潤潤的臉蛋上撲了一點香粉,然後用伊麗沙白·阿登牌的唇膏塗了塗嘴唇,又用一把鏡子放到後腦勺對梳妝台的鏡子照著,仔細地望了又望,才滿意地抽掉圍著脖子的四一四絲光毛巾,輕輕拭去落在胸前的少許的粉末。
  她打開衣櫥,那裡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花綠綠的旗袍。她面對著這些顏色的旗袍愣住了。她歪著頭,右手的食指頂著嘴角,自言自語地喃喃著:
  「今天穿哪一件呢?」她皺起淡淡的眉頭回憶過去幾天所穿的衣服;禮拜天穿的粉紅色的那件,禮拜一穿的是天藍色的那件,禮拜二穿的是蘋果綠的那件,禮拜三穿的是鵝黃色的那件,今天穿在身上的是深灰色鑲著墨綠素邊的旗袍,在家裡隨便穿穿還可以,上南京路去就不像樣子了,何況要和馮永祥一道去買鑽石戒指哩,更不像樣子了。她一件件旗袍看過去,看到第十四件,是紫色嗶嘰的襯絨旗袍。她點點頭,把它拿了出來。在另一個衣櫥裡,那兒除掛了幾件短大衣外,下邊還放了二三十雙高跟、半高跟的皮鞋。她挑了一雙紫紅色的半高跟的皮鞋。
  換好衣服,她又從衣櫥裡選了一件黑色的開司米的大衣,胸前有三個銅板大小的金黃色的扣子閃閃發光。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櫥門上的大玻璃鏡子面前照過來,又照過去;正面看看,又看看側面。她穿衣服不但講究花樣顏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諧,既要美麗,又要大方,一走出去還得引起人們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歡聽人家說: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樣子做。她滿意今天這身衣服;開司米大衣雖然普通,但加上那三顆金光閃閃的鈕子就與眾不同了,裡面這一身紫色的裝束,富麗而不俗,紫黑相配,互相襯托,又很和諧。她安詳地走下樓去,坐在客廳裡,耳朵卻凝神地注意大門那個方向。大門那個方向沒有動靜。她時不時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鑽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錶。
  最近她常常想起馮永祥。每天看不見馮永祥的影子,總覺得生活裡缺少點啥。每逢馮永祥要來,她老是自然而然地修飾一番,施點脂粉,換件衣服。馮永祥來了,她很希望他早點離開,又想多留他一些辰光,見了馮永祥心裡引起一種說不出的但是感覺到的甜蜜蜜的喜悅。等到馮永祥一走,她待在徐公館裡便深深地感到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獨。
  她坐在客廳裡才不過五分鐘,但覺得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似的。她不耐煩地躺在沙發上,焦急地皺著眉頭,耳朵卻仍然注意大門那個方向。
  門外傳來汽車喇叭音響,鐵門嘩啷一聲開了,接著是熟悉的輕浮的皮鞋聲,馮永祥走進了客廳。林宛芝站起來去迎他,矜持地伸出手去和他握著,鍾情地望了他一眼,輕輕地說:
  「為啥這晚才來?叫人等得心焦。」
  啊喲,你不曉得,接了你的電話,我馬上就準備來。忽然又來了一個電話,是史步雲的,他嚕哩嚕囌說了一大堆,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不曉得他說啥。我只好答應是是是,告訴他等明天當面再詳細談。放下聽筒,就趕到你這裡來,誰知又遲了。真糟糕!」馮永祥恭恭敬敬向林宛芝一揖到底,一邊說,「請恕我遲到,小生這廂有禮了。」
  林宛芝看到門外閃過來一個人影,她連忙碰碰馮永祥。她自己迅速地坐到馮永祥斜對面的沙發上,嚴肅地望著門外。走進來的是老王,他托著兩杯很濃的綠茶,放在馮永祥和林宛芝面前。他望著馮永祥的笑瞇瞇的眼睛,討好地說:
  「馮先生,你好……」
  「你好,老王。」
  「托你的福,還好。」他知趣地拿著托盤走出去,輕輕把客廳的門關上。
  林宛芝來電話的辰光,馮永祥本來可以就到,跨出了大門,他又退回去,把《新聞日報》又看了一遍,才上車。他察覺林宛芝近來對他的態度已經從應付、討厭轉到喜歡接近他了。現在說是有要緊的事,而且要快去,可見得她已經按捺不住內心對他的喜愛。那不能早去,要稍為擺一點架子,見了面熱情會更高。林宛芝問起為啥遲到,他偽稱臨時接到史步雲的電話,既不露痕跡,又顯得很忙,更暗示出工商界的上層大人物經常找他。
  馮永祥聽見老王出去把門關上,他斜視她一眼,說:「這次可是你叫我來的啊,」他有意逗她,「以後可別又怪我馮永祥坐著不走了。」
  「你又來了,……」
  「我不對嗎?」
  「對,對對!」她瞪了他一眼,說,「別老說那些酸溜溜的話,好啵?」
  「一定遵命,一定遵命。」他笑嘻嘻地說,「那麼,你說,有啥要緊的事體呢?」
  客廳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老王經過這裡到廚房裡去。他見馮永祥來,可能一會兒林宛芝要準備下午茶點,先去通知一聲,別臨時手忙腳亂。
  林宛芝聽到外邊的腳步聲,可不知道是誰,她怕談到興頭上闖進人來不好看,便對馮永祥說:
  「這裡人雜,還是到裡面書房去談吧。」
  「好的。」
  他站了起來,跟著她屁股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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