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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永祥探聽到徐義德今天下午兩點鐘要到滬江紗廠去出席勞資協商會議,討論廠裡的生產問題。用徐義德的話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牽涉到很多方面,就是一天一晚也不能把問題弄清楚。今天第一次開會討論,只好準備扯皮。徐義德今天上午臨走時,告訴林宛芝不回來吃中飯,可能回來很晚。同時大太太和二太太有人請吃中飯,飯後至少要打八圈麻將,很可能打十二圈。
  馮永祥提早吃中飯,氣咻咻地趕到徐公館,逕自走進林宛芝的臥室。林宛芝彈簧床旁邊小几上的美國愛爾金的鬧鐘正好是兩點。他一進門就笑嘻嘻對她說:
  「宛芝,你看,我多麼守時,說兩點就兩點,一分不早一分不遲。」
  「你就是這些事守時,聽說你開會常常遲到早退,一點也不守時。」她向他撇一撇嘴。
  「那些會,到不到沒關係。」他輕蔑地搖搖頭,說,「開會,我頂討厭了,還不如到你這裡來坐坐,聊聊天。」
  「喲,」她指了他一下,說,「你還算是工商界的紅人呢,討厭起開會來了。你不是說過: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大概開會開多了,現在倒胃口了。」
  「那不是,」他忽然嚴肅起來了,一本正經地說,「要看啥會,政府方面召開的會,市工商聯召開的會,我也是準時出席,並且坐在前排,好給首長們接近接近。我一到會場,沒有一個人看不見我的。」
  他的眼光裡流露出驕傲和得意的神態。
  「當然啦,馮永祥,天下聞名,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她向他翹起了大拇指。
  他向她面前走來:
  「你不要吃我的豆腐。」
  「是你自己講的麼。」
  「我不過是小有名氣。」他點點頭。
  「開會遲到早退的名氣可不小……」
  「開會要看啥會,政府召開的會必須早到遲退;工商聯的執委會準時到;同業公會的會和一般朋友的會就得遲到早退;座談會漫談會可到可不到;小組會啥的根本不到。這叫做見會行事,選其重要者而到之。」
  「想不到,你還有一番理論哩。」
  「那當然,」他掏出亮晶晶的銀製煙盒子,從裡面抽出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著,抽了一口,就叼在嘴角上,自鳴得意地說,「現在辦事沒有理論吃不開,我在屋裡空閒辰光,經常看馬恩列斯毛的著作。」
  「啥著作?」林宛芝聽不懂他的話。
  「哦,這個你不懂。啥叫馬恩列斯毛的著作?讓我來解釋給你聽:馬就是馬克思,共產黨的老祖宗;恩就是恩格斯,馬克思的朋友,他們一道寫了《共產黨宣言》;列就是列寧,斯就是斯大林,毛就是毛澤東。曉得啵?」
  「你把他們的名字講出來當然曉得了。」
  「你不曉得,外面通稱馬恩列斯毛,一提,沒有一個人不曉得的。只有你們這些家庭婦女,整天躲在家裡,外面的世界,啥也不曉得。」
  「當然誰能比上你馮永祥,整天在場面上混的人。就是進步的太快了,連我們這些家庭婦女也看不上眼了。」
  馮永祥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顫巍巍地說:
  「不敢不敢,誰看不上你,那太膽大妄為哪。」
  「自然有人。」
  「誰?」
  「馮永祥。」她的嘴向上一噘。
  「沒有的話,沒有的話。我是同情你,你整天給徐義德關在這個籠子裡,雖然在物質生活上滿足了你,可是把你的聰明的靈魂給封住了。門外邊,整個世界天天在變,你們在門裡啥也不曉得。你在屋裡沒有事,看看美國電影,美國畫報,聽聽美國爵士音樂,或者是蘇灘;要末,陪那兩位太太打打我們國產的麻將。見了徐義德,他不是講利潤,就是談頭寸。他整天關心他那些廠,哪把你放在心上?這樣的生活實在太枯燥無味了。」
  他這一番話句句講到她的心裡。她想:整天生活在徐公館裡倒不覺得,一混就是一天,過了十天半個月,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事體。看報紙只是看看本市新聞和電影戲劇的廣告,自從各電影院不上映美國電影以後,電影廣告也沒有啥好看了,空閒下來只好看看掛在臥室裡那張嘉寶的相片了。家裡雖然有一架小型放映機,但老是那幾部美國片子,頂多看上三遍,也夠膩味了。聽馮永祥這麼對她說,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生活平凡而又單調。本來精神勃勃的林宛芝,馮永祥的一番話如同一陣颱風把她那精神吹得無影無蹤。她深深地感到無聊、冷寂和孤獨。她坐在椅子上,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慢慢把頭低了下來。她的兩隻忽然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木然地落在沙發上,正對著一本書:那是早三天馮永祥送給她的托爾斯泰寫的《安娜·卡列尼娜》,封面上有一幅綠色的尼柯萊·畢斯凱萊夫的木刻,刻的是渥倫斯基滿足了他「生活中唯一無二的慾望」之後,站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面前,安娜·卡列尼娜彎下腰,從她坐的沙發上縮下去,縮到他的腳邊。
  臥室裡靜悄悄的。馮永祥可以聽到她的輕微的歎息聲。他出神地注視著她,看她那滿頭卷式的頭髮,看她穿著那件翠綠的嗶嘰旗袍。他眼睛裡閃耀著愛慕的光芒。他的腳步慢慢移過去,挨著她的身邊,輕輕地撫摩著她的滿頭卷式的頭髮,用著充滿了同情和憐惜的口吻,低低地說:
  「我曉得,你是很寂寞的。」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來。過了一會兒,她又歎息了一聲:
  「唉,這單調的生活,有啥辦法呢?」
  他看見沙發上的《安娜·卡列尼娜》,便暗示地問道:
  「我送給你的書,看完了沒有?」
  「啥書?」
  「就是這個……」他指著沙發上的書。
  「哦,看了一半。」
  「這是世界名著,快點把它看完……」
  「寫的真好。我很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她長的漂亮極了……」
  他接過去說:
  「我也很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她一下了彼得堡車站,我就給她抓住了,非看完了這本書簡直是飯也不想吃覺也不想睡。」
  「我也有這個感覺。」
  「可是我討厭亞歷克賽·亞歷山特羅維奇,安娜·卡列尼娜嫁給這樣一位庸俗不堪的丈夫,用一句土話來形容,具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說完了最後兩句,細心地注意她的表情。她微微皺著眉毛,嘴緊閉著,露出厭惡的神情。她懂得馮永祥不是講亞歷克賽·亞歷山特羅維奇,指的是徐義德。徐義德待林宛芝很好,差不多她有啥要求,他總是想盡一切方法來滿足她,今天又給馮永祥點出她生活在籠子裡,想起過去徐義德那樣滿足她就很討厭了,越是滿足她,越是叫她討厭。她說:
  「我也不喜歡亞歷克賽·亞歷山特羅維奇這樣的男人,他太虛偽了,和他生活在一道,像是辦公事一樣的,太沒有味了。不過,一枝鮮花已經插在牛糞上,也就沒有辦法了。
  ……」
  「不,」馮永祥不同意她的意見,打斷她的話,說,「安娜·卡列尼娜就很有勇氣。我喜歡她,我也很佩服她。」
  她完全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她沉下臉來,說:
  「你不應該對我這樣瞎三話四,」她想到馮永祥最近對她的言語和舉動越來越放肆了,感到和他這樣下去,對不起徐義德;同時,又怕徐義德發覺,爆發和李平一樣的事體,如果把她推出徐公館的大門,到啥地方去呢?她嚴肅地說,「你以後別給我講這些,你也不要常上我這兒來……」
  「為啥?」他聽她的口氣不對頭,兀自吃了一驚,摸不著頭腦,說,「討厭我嗎?」
  「給人家看到不好……」
  他見她沒有說下去,料她沒有決心,他便下了決心,一本正經地說:
  「那我現在就走,以後再也不來了。」
  「好的。」她低下了頭,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
  他真的走了。但是走到房門口,就站了下來,轉過身來,注視著她。她聽見他的腳步聲遠去,不捨地微微抬起頭來,望著他去的方向,兩人的眼光正好碰上。她又低下了頭,說:
  「你這個人很壞。」
  他像是被人刺痛了瘡疤一樣:刺得很準確,很痛,想反駁也沒有理由,他站在那邊羞愧地緊緊地閉著嘴。她看他臉上現出不滿的表情,馬上又說了一句:
  「你這個壞傢伙,生我的氣了嗎?」
  她隨即噗哧一笑,走上去,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她的右手輕輕地撫摩著他的紫紅色的領帶。他渾身感到一股熱流,他明白了「壞」的含義,臉上立刻漾開了笑紋,彎下腰,低著頭,附著她的耳朵,小聲地說:
  「宛芝,我希望我能夠分擔你一點寂寞。」
  她仰起頭來,長睫毛的眼睛裡露出驚異的神情,過了一歇,顯出恐懼的樣子,最後,閃動著喜悅的笑意。
  「是你的真心話嗎?」
  她的眼睛裡含著微笑,祈求地對著他。
  「當然是真心真意,你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只要徐義德不在家,你啥辰光叫我,我啥辰光就來。我希望我能夠永遠留在你的身邊。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能夠使你快活,是我唯一的幸福……」
  她輕輕叫了一聲:「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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