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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下午兩點鐘。
  在勞資協商會議上,余靜代表工會做了一個詳細的報告,最後說:
  「根據我們工會方面的材料和分析,最近我們廠裡生活難做,主要是原棉問題。我們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這樣下去要影響全廠的生產,影響成品的質量,影響工人同志們的身體健康。湯阿英因為生活難做,過度疲勞,在車間早產,她一心一意巴望有個兒子,這次真生了一個兒子,因為早產,孩子死了。她到現在身體還沒有恢復健康,如果再不解決這個問題,我相信還會發生湯阿英事件的。」
  余靜一說完了話,秦媽媽便氣憤填膺地站了起來,指著徐義德高聲地說:
  「這個問題非解決不可!這不是小事,關係我們工人的健康,關係我們工人的生命,絕對不能馬虎。湯阿英是我們廠裡最好的工人,思想好,工作好,做生活極巴結。生活難做,把她累壞了,在車間裡早產,沒兩天這孩子就走了,湯阿英哭得死去活來。別說她,我們工人曉得這件事沒有不傷心的!人心是肉做的,哪個不是娘養的,哪個沒有兒女?將心比心,你說,你們資本家的兒女是兒女,我們工人的兒女就不是兒女嗎?」
  她這番話說得大家動容,工人憤恨。徐義德坐在她斜對面穩穩不動,面部沒有一點表情,叫你摸不透他心裡在想啥。
  等了半晌,他不慌不忙地說:
  「秦媽媽,有話慢慢講,不要生氣!」
  「我一想起湯阿英還躺在床上,心裡不由地就要生氣!」
  「提起湯阿英,我心裡也很難過,哪個子女死了不傷心的?」徐義德暗中窺視了一下坐在上面的余靜,她默默地在聽大家說話,兩道眉毛有點皺起,因為湯阿英喪子悲哀。湯阿英這件事哄動了全廠,在工人當中引起普遍的不滿。秦媽媽這番話是有代表性的。他不能承擔這個責任,但沒法一句話推得乾乾淨淨。他腦筋一動,想出了一個主意,慢騰騰地說,「講起早產來,原因也很複雜。我雖然不是婦科大夫,倒也聽人家說過,有些產婦行動不小心,搬運了笨重東西,或者摔了一跤,都容易早產;也有些產婦不會保養,也容易早產……」
  陶阿毛瞪著兩隻眼睛,像是兩個小燈籠似的對著徐義德:
  「照你這麼說,湯阿英早產和廠裡生活難做沒有一點關係嗎?」
  徐義德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問道:
  「我們廠裡的孕婦也不只湯阿英一個,為啥別人不早產呢?」
  徐義德冷笑了一聲,他很高興把湯阿英早產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各人的情況不同。湯阿英頭胎沒早產,為啥這次早產?」
  秦媽媽反問道。
  「湯阿英一個人早產還不夠,要所有的孕婦都早產嗎?你們資本家沒有一個有良心的……」陶阿毛信口罵了徐義德一句。
  徐義德並不生氣,奸笑了一聲,說:
  「罵人不能解決問題,我曉得工人是很講道理的……」
  鐘珮文見陶阿毛給徐義德頂得無話可說,從旁幫助道:
  「你說我們工人不講道理嗎?」
  徐義德對鐘珮文放下了笑臉,連忙聲辯: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湯阿英早產,誰都說和我們廠裡生活難做有關係。別的車間也有人早產的,都是因為生活難做,累的。」秦媽媽理直氣壯地補充說。
  「是呀,總經理不要推卸責任。」陶阿毛聽了秦媽媽的補充說明,別的車間也有早產的,他的聲音高了。
  「為啥有的孕婦不早產呢?」徐義德還不讓步。
  「別忙,還沒到辰光。」秦媽媽頂了他一句。
  「那我們等著看吧,這樁事體大家談談。」
  余靜見徐義德態度強硬,連湯阿英早產也不承認和生活難做有關,同時還想轉移會議中心議題,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讓他溜過去。她連忙說:
  「湯阿英早產,肯定是因為生活難做,累的,這是鐵的事實。醫務所可以證明,用不著討論。我們還是集中研究生活難做的問題吧,工會方面認為是原棉問題。」
  郭鵬聽到余靜又提到原棉問題,馬上把臉轉對著窗戶,凝視著矗立在天空中的高大的煙囪。徐總經理很鎮靜,避開余靜的眼光,暗暗用眼睛向坐在他斜對面的梅廠長示意:要他回答余靜所提的問題。
  梅廠長輕輕點了一下頭:暗示總經理他準備發言。但他並沒有馬上講,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條,顯出很憂愁的神情,慢吞吞地說:
  「這個問題麼,總經理早就注意到了。最近生產出來的成品的確很差,影響到我們滬江紗廠在市場上的信用。總經理好幾次找我談話,質問我為啥成品這樣差?我想了很久很久,這裡一定有問題,正要找工會商量商量,今天余靜同志提出來,我想,這是非常之好的。我對這個問題倒有另外一個看法……」
  趙得寶聽到這裡,他有點生氣:明明是原棉問題,你還有另外一個看法,想耍啥花槍。他的左手托著自己的下巴,聚精會神地盯著梅廠長。
  梅廠長見他的神情有異,裝著沒有看見,但是口吻卻已經緩和多了:
  「我這個看法對不對,大家可以研究,特別希望工會同志多多指教。」他望了余靜一眼,然後說,「我認為主要是機器問題,我們廠裡很久沒有大修了,保全部沒有仔細檢查,影響了生產,生活難做,質量就差了。」
  陶阿毛一聽到保全部三個字,根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了。他以為梅廠長知道粗紗間吳二嫂那排車是他平的,但想起這件事只有他知道,保全部的工人雖然也知道這排車是他平的,平的怎麼樣,除了他以外,卻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啊!他感到自己的臉上熱辣辣的,努力保持住鎮靜,詫異地質問道:
  「梅廠長,你這話是啥意思?」
  梅廠長也很詫異:
  「我的話說的很清楚,主要是機器問題。」
  「機器問題?」陶阿毛神經稍為鬆弛了一些,知道梅廠長指的是整個機器問題,而不是粗紗間吳二嫂那排車,但他的口氣並沒有因此緩和,「機器問題,你哪能曉得機器有問題?」
  「對呀,請梅廠長給我們說說,」趙得寶讚賞陶阿毛的口才,問題抓的對。
  梅廠長也不含糊,反問道:
  「機器如果沒有毛病,那為啥紡出這樣壞的紗來呢?」
  「紗是用棉花紡的,啥花衣紡啥紗,余靜同志說的對,毛病出在原棉上,主要是原棉有問題。」秦媽媽緊緊抓住問題不放。
  梅廠長一聽到原棉心裡便有點緊張,但是他臉上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反而笑了笑,說:
  「阿毛,你在保全部工作,不要護短。剛才我說了,我們廠裡的機器很久沒有大修了,你哪能保證機器沒有毛病呢?」
  「你說,哪部車子有毛病?我們一道去看。這一陣子我們保全部忙得真是連放屁的工夫也沒有。你不能冤枉我們。」陶阿毛站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梅廠長的鼻子說,同時向工人們望了一眼,表示他對資本家一步不讓。
  梅廠長穩穩坐在那裡不動。
  「坐下來,慢慢研究。」
  趙得寶站起來反駁梅廠長:
  「你這個意見不對,早兩天余靜同志和我到車間去看過了,保全部也檢查過了,車子一般都很好,沒有啥毛病。」
  梅廠長懷疑地問:
  「那麼是——是啥呢?」接著他回答了自己,「當然不是每部車子都有毛病,我是說,有些機器應該檢修,那不更好嗎?有些車子是有毛病的。同時最近車間清潔衛生工作做的不好,自然影響質量。是啵,郭鵬?」
  郭鵬正望著高大煙囪裡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煙,在冬末的潮濕的海風中裊裊地飄動著,黑煙越冒越多,越飄越遠,像是一大行黑黑的烏雲橫亙在蔚藍的天空,緩慢地移動著。他聽到梅廠長叫他,嚇了一跳,也沒聽清楚梅廠長說的是啥,只聽到最後那句,「是啵,郭鵬?」他慌忙地應道:
  「是的,是的。」
  梅廠長很得意,他的意見得到郭鵬的支持,馬上口吻轉硬:
  「工務主任的話大概不會錯吧?余靜同志。」
  「重要的是事實。最近車間的清潔衛生工作並不錯,就是個別車間清潔衛生工作稍為差一點,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那倒不一定,清潔衛生工作的影響很大的,不信,問問我們的韓工程師。」
  韓雲程一直沒有吭氣。他本來不想參加今天的勞資協商會議的,梅廠長要拉他來,他拒絕了。徐總經理給他打了電話,他不好再拒絕。他料到出席今天的會議,他的地位是很尷尬的。他發言左右為難。從會議一開始,他的右手就拿著面前的一個茶杯。茶杯上寫著一個羅馬字:13。他認為這是不祥之兆。他有意把這個數目字轉過去,一會轉回來,13這兩個字又在他眼前出現了。就如同這13兩個字不可避免一樣,尷尬的局面也在他面前出現了。他不準備多說話,但現在不能不說話了:
  「清潔衛生工作是有一定的影響,……」
  徐總經理趁著這有利的機會發言了:
  「最近我聽到他們的報告,車間的清潔衛生工作確實太差了,這說明工人同志的勞動態度不好,缺勤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這一點,希望工會方面要多多考慮。」
  「清潔衛生工作啥地方太差?勞動態度哪能不好?誰給你送的報告。給你報告的人到車間去看過沒有?你親自到車間裡看過一眼沒有?」
  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一發又一發的炮彈似的,每一粒炮彈都打中目標,叫徐義德既難於躲開,又沒法隱藏。老奸巨猾的徐義德給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目瞪口呆,心中忍不住有點發慌,並沒有啥人給他正式送過報告,更沒有人說工人清潔衛生工作太差和勞動態度不好。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本想把這些事說得鑿確有據,才說「聽到他們的報告」,特地用了「他們」兩個字而不用「他」,一方面說明不止一個人的報告,另一方面也避免把送報告的責任放在一個人的肩胛上,不料卻問他是誰送的,這就使他左右為難了,不說出來,不好;說出來,更不好;因為沒人正式給他送報告,臨時推在別人身上,萬一對不上口,不是更加被動丟醜嗎?他衝著講話的聲音方向歪過頭去,裝出仔細聽取發言的內容,他的閱歷很深老於世故的眼光透露出內心的秘密:看看究竟是誰在向他這樣有力地進攻,企圖發現對方致命的弱點,好緊緊抓住,猛烈地還擊過去。
  他看見站在會議桌左邊牆角落裡發言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女工,中等身材,一綹烏而發亮的頭髮從左邊額角披下,顯得鴨蛋型面孔有點發青,雖不消瘦,卻十分俊秀;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閃閃發光,彷彿能洞察一切事物。她身上穿了一件佈滿暗紅小點的淡墨色的對襟裌襖,像是夜晚的天空閃爍著晶瑩的繁星點點;下邊穿的是一條鐵灰色的細布長褲,打扮得樸素大方,整潔和諧。他沒想到廠裡有這樣令人喜愛的青年女工,聽她講的話那麼鋒利,咄咄逼人,使他暗暗吃驚。他給那美麗的秀色吸引住了,竟然忘記立刻回答她的質問。余靜的聲音喚起他的注意:
  「湯阿英問的對,你為啥不回答呀?」
  「我在注意聽,」徐義德警覺自己有點失態,立即用右手放在右邊耳朵背後,彷彿真的在注意聽湯阿英發言。余靜說她躺在床上,有病都來開會,說明今天局面是緊張而又嚴重。他喘了口氣,放鬆一下緊張的情緒,微笑地說,「不曉得她說完了沒有。」
  「你先回答了再說。」湯阿英不讓徐義德有喘息的機會,憤懣地瞪了他一眼。昨天秦媽媽到草棚棚去,告訴她今天下午兩點開勞資協商會議,她是勞方代表中的一位,但見她的身體還沒有復原,勸她不要參加,她向余靜請個假就行了。她想參加,經不住秦媽媽再三苦勸,說她注意身子要緊,有她和余靜、趙得寶、鐘珮文許多人參加就行了,有啥事體,以後再參加好了。她不好固執自己的意見,同時身子發軟,有氣無力,頭還時不時發暈,只好勉強同意了,但她留了個尾巴:看看明天的身子再說,要是有精神,很想去聽聽。秦媽媽料想一夜工夫身子不會復原,見她對廠裡工作這樣關心又這樣熱情,也不便多說了。當天睡的很好,第二天一起來就精神抖擻,準備參加會議。奶奶勸她還是在家裡多休息幾天,別急著到廠裡去開會,等身子好了再參加也不遲。她說這次會議特別重要,關係全廠的大事,關係國家生產的大事,受了工人的委託,當選了代表,哪能不去呢?個人身體事小,生產事大,她不能不去。奶奶不瞭解廠裡勞資協商會議的情形,說不過她,也說服不了她,退了一步,要求她早點吃午飯,困一覺再去。她理會奶奶的體貼心情,不好再不滿足老人的希望。她草草吃了午飯,便躺下休息了。奶奶曾經答應一點鐘叫醒她,看她睡得香甜,有意沒有喚醒她,等她自己醒來,時鐘的指針已指到兩點了。她匆匆收拾一下,跨出大門,加快步伐,一個勁向廠裡趕去。等她跨進會議室,屋子裡坐得滿滿是人,會議已經進行一段時間了。她沒有聲張,在靠牆角落裡的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了下來。她雖然沒有引起坐在長方形的會議桌子四周的人注意,但是細心的余靜早已看見了,她沒有嘖聲,料想像湯阿英這樣對工作積極認真負責的女工,一聽到廠裡開勞資協商會議,肯定是在家裡坐不住的。秦媽媽雖說代她請了假,但是湯阿英終於到來,並不使她感到意外。徐義德和梅佐賢這些狡猾的狐狸在會上大耍花招,她心中十分氣憤,努力按捺下內心的激動,耐心地讓徐義德他們暴露,必要時才狠狠揭露。湯阿英剛才的質問非常有力,而且擊中要害,叫徐義德躲閃不及。余靜像是領導一支勁旅在進行艱苦的戰鬥,忽然增加湯阿英這支堅強的生力軍,感到無比的歡欣。
  徐義德沒想到小小女工湯阿英講話這麼短而有力,使人無懈可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金黃的煙盒,抽出一支帶過濾嘴的中華牌的香煙,打著打火機,點燃了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徐徐吐出,一團一團淡青色的煙圈在空中輕輕浮散,慢慢消逝。他對著消散的煙圈凝神思索,怎樣回擊湯阿英的進攻。
  「你是抽煙,還是開會?」秦媽媽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當然是開會。」
  「怎麼不回答湯阿英的問題呀?」
  「當然要回答,」徐義德慢條斯理地說,「我自己雖然沒到車間裡去看,但是有人看見了,車面上花衣很多,不能說清潔衛生工作沒有問題……」徐義德說到這裡停頓下來,想看看會議的風向。
  「車面上的花衣為啥多?」湯阿英一步不讓,說,「不能單看車間飛花多,要說出原因來。」
  梅佐賢見徐總經理給湯阿英一再追問,緊緊抓住不放,感到他有責任幫徐總經理一手,這正是他給徐總經理效勞的時機,也是他大顯身手的場所,他接上去說:
  「工人的工作法不對頭,飛花才多,車面上的花衣自然就多了。」
  「我們廠裡都是根據郝建秀工作法走巡迴,這是最先進的工作法,你卻說我們工作法不對頭,你倒說說,工作法啥地方不對頭!」
  「這個,」梅佐賢從來不懂得紡紗,也根本不瞭解郝建秀工作法,他這個廠長沒法具體回答,只是反問,「工作法對頭,為啥生活老是做不好呢?」
  「啥花衣紡啥紗,那個啥次涇陽,哪能紡出好紗?余靜同志說的對,主要是原棉問題。」
  梅佐賢一聽湯阿英提起原棉兩個字,神經頓時繃緊了,他信口說出「原棉」兩個字,便口吃地說不下去了。
  徐義德在梅佐賢的暗中幫助下,獲得一個喘息的機會,聽湯阿英又拉到原棉問題上,他也有些緊張,這是問題的要害,得設法岔開,不然他設下的一道道迷惑別人視線的防線會土崩瓦解的。他慢吞吞地說:
  「我看勞動態度是個中心問題,缺勤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在滬江廠的歷史記錄上是空前的,這很能說明問題。」
  「缺勤率為啥達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湯阿英以親身的檢驗對徐義德說,「你曉得啵?我們照著郝建秀的工作法走巡迴,因為花衣不好,條幹不勻,色澤呆滯,斷頭多得接不過來,兩條腿在弄堂裡跑來跑去,跑得麻木了,斷頭還是接不完,許多工人累的不行,病了,垮了,哪能不缺勤?就說我吧,要不是接二連三做夜班,車間的生活把我累的支持不住,我也不會早產的,孩子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叫我哪能上工?」
  湯阿英現身說法,生動有力,每一句話都打動人們的心弦。
  「湯阿英說的對!」鐘珮文大聲地說。
  「阿英的話有道理!」秦媽媽支持湯阿英的意見,她欽羨湯阿英分析事物的能力,講得對方啞口無言。
  陶阿毛見大家擁護湯阿英,他也跟著高聲說:
  「湯阿英說出我們工人心裡的話,徐義德,你聽見了沒有?」
  徐義德微微地點頭道:
  「聽見了。」
  余靜得到湯阿英這支生力軍的支援,把徐義德和梅佐賢他們駁得體無完膚,有些話她本來想說,湯阿英代她說了出來,她就沒有吭氣,只是把徐義德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用筆記下,看他們還要耍啥花招。她懂得只有引蛇出洞,才好打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才能致蛇的死命。對徐義德這些老狐狸,不能亂發空槍。她不慌不忙地問:
  「廠方看,還有啥意見嗎?」她的眼光望著韓雲程和郭鵬他們,想聽聽韓雲程他們的意見。
  鐘珮文說:
  「我認為工人的工作法沒啥不對頭,我看,還是請廠方多想想,問題也許正在那方面。」
  「問題當然在廠方,各個車間工人作生活再巴結也沒有了。」陶阿毛搶先同意鐘珮文的意見。
  徐義德見余靜的眼光一直盯著韓雲程和郭鵬,生怕韓工程師和郭鵬主任說出其它意見,他慌忙說:
  「我看:問題主要還是在工人身上。我們沒有其它的意見了。」
  老練的秦媽媽一絲也不讓步。她正面指著徐總經理,說:
  「你不能這麼武斷,咬定問題出在工人身上,要虛心聽聽各方面的意見,韓雲程他們還沒有說話哩。」她的眼光也停留在韓雲程身上。她想韓工程師會知道問題在啥地方的。
  韓雲程一個勁轉動著茶杯,他不願意參加任何一方面,他坐在一旁看徐義德和余靜針鋒相對,反正與他無關,他怕牽連到自己身上,也怕向他提出問題。他有意避開余靜銳利的眼光。
  大家都沒說話。
  余靜歸納一下紙上記錄的問題,站了起來,不慌不忙地說:
  「我們不能從表面看問題,也不能從枝節談問題。我們要找出問題的關鍵。首先談我們廠裡工人的工作法,一般是對的,是好的。清潔衛生工作也不錯,可以請徐總經理、梅廠長和工程師親自到車間去看看。當然,清潔衛生工作還可以做得更好一點,正如韓工程師說的一樣,清潔衛生工作有一定影響,但不是決定的影響。工人同志們生活做得很巴結,剛才細紗間的女工湯阿英已經說的很清楚,她有七個多月的身子還照常上班,累得在車間裡早產了,我們能說這樣的勞動態度還不好嗎?缺勤率有時候確是達到百分之三十五,這情況是嚴重的。為啥會造成這樣嚴重的情況呢?正如湯阿英所說,這就要分析,因為生活難做。如果不相信,可以看看生活不難做的辰光,那時缺勤率多少?最多沒有超過百分之二十五。原因是啥?生活難做。生活為啥難做?鋼絲車上的棉網滿佈雲片,棉卷棉條的雜質太多,條幹不勻,歸根到底,是原棉問題。我希望大家開誠佈公,坦坦白白地把問題擺在桌子上,談清楚,不要兜圈子,徐總經理。」
  「對,我完全擁護余靜同志的意見要把問題擺在桌子上,再也不能馬虎過去了。」這是秦媽媽的聲音,「有啥問題說出來吧。不說,我們工人是不答應的。」
  徐總經理給余靜一指點,他心頭愣了一下,但很老練地旋即就又恢復到平靜,說:
  「余靜同志,我最希望如此,我們兩個人的意見可謂是完全一致。」
  余靜搖搖手:
  「不,我們的意見有原則上的分歧的。我同你的看法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趙得寶插上一句,「你說工人不對,那是不符合事實的。問題出在原棉上……」
  徐總經理驚詫地說:
  「你們認為是原棉問題?」
  「當然是原棉問題,」湯阿英斬釘截鐵地說,「那還用講。」
  趙得寶堅定不移地說:「是原棉問題。」
  「原棉有問題?」徐義德看這個問題沒法再躲開,便裝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問梅廠長,「真是這樣嗎?」
  梅廠長知道徐總經理的心思;馬上會意地說:
  「原棉一般是沒有問題的,」梅廠長一邊思考一邊慢慢地說,「我們廠裡用棉量比別人家的廠還要多,每件紗要用上四百十八斤。花紗布公司只配給我們四百十斤,怎麼夠呢?到交紗末期造成車面不夠,聯購處又買不到花衣,沒有辦法,我們自己只好加點次涇陽花衣進去。次涇陽花衣是比較差一點。就是這樣,我們已經賠本了。要是加最好的花衣,那要賠的更多。總經理不會答應的。我這個廠長也做不下去了。嗨嗨。」
  梅廠長對余靜嘻開嘴笑了笑。
  徐總經理恍然大悟似的,應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唔。」
  韓雲程工程師聽徐總經理好像演戲一樣的念著台詞,他心裡要嘔出來,可是又不好意思吭氣。他的眼光盯著茶杯上那兩個字:13。
  「就是加上八斤的次涇陽,生活也不應該這樣難做。」余靜反問道,「是不是配棉量上還有問題,希望老老實實說出來。」
  徐總經理聽到配棉量三個字暗暗大吃一驚,表面上卻很鎮靜,肯定地說:
  「配棉成份上我清楚,絕無問題,絕無問題。是不是?」
  徐總經理問梅廠長。梅廠長欠身答道:
  「一點問題也沒有,一點問題也沒有。我梅佐賢完全可以擔保。」
  余靜察覺梅廠長有點慌張。她心想這可能是問題的關鍵,抓住這個缺口把它擴大:
  「這是工程上的事,你怎麼可以擔保一點問題沒有呢?關於這個問題,應該讓韓工程師來發言。」
  「對,請韓工程師來發言。」秦媽媽早就認為韓工程師會瞭解一些,余靜也這樣以為,她更加肯定了。
  梅廠長不知怎樣答覆好,他不敢讓韓雲程發言,萬一他說出原棉的秘密,那不是全被褐穿了嗎?徐總經理看出他難於應付,他被余靜「將」了一「軍」。這辰光除了冒險沒有第二個辦法了。因為如果不讓韓工程師發言,本身就暴露了其中必有問題,只有鼓勵他說話,才有可能挽回這難堪的局面。
  他給韓工程師做好了答案:
  「配棉成份當然沒有問題,完全是按照花紗布公司規定的,由韓工程師親手經辦的,毫無問題。韓工程師,你說給余靜同志聽聽。」
  韓工程師面前的那個茶杯又在不斷地轉動著了:他想不說出來,跟著徐總經理和梅廠長一道撒謊,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科學應該實事求是,自己不應該違背良心。說出來呢?對廠對自己不利,而且對不起徐總經理。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滬江紗廠的一名工程師,而徐義德是這個廠的總經理。良心上要他說實話,職業和朋友的關係叫他撒謊。
  徐總經理等了他一會兒,見他不開口,就暗示他道:
  「你照直說好了。」
  「是的,配棉成份沒有問題。」他說出了以後,他的脖子發熱,腮巴子上泛起淡淡的紅潮。
  「完全沒有問題?韓工程師,你說實話。」湯阿英見韓雲程神色慌張,就逼他一句。
  話既然說出口,韓工程師反而安定了,他很快地答覆:
  「自然完全沒有問題。……」
  余靜攔腰插上來問:
  「生活為啥難做?」
  梅廠長生怕余靜在韓雲程身上突破,靈機一動,趕在韓雲程前頭接上去說:
  「最近花紗布公司配的原棉不好,不少廠都鬧生活難做。我想,這是主要原因。剛才余靜同志說問題關鍵是原棉問題,現在想想,是有些道理的。」梅佐賢給余靜步步逼緊,步法有點亂了,顛三倒四,前後矛盾,見余靜抓住原棉問題不放,使他沒法子反駁,便順水推舟,把責任推到花紗布公司方面去。
  「我們應該明天就向花紗布公司正式提出來,請求他們多給我們廠配點好原棉,」徐總經理剛才確實捏了一把冷汗,聽韓雲程表示了意見,他這才放心,但還怕事情岔開去,不容易收攏,梅廠長畢竟是老於世故的弄虛作假的能手,他把責任往花紗布公司身上一推,正好給總經理一個現成的台階。徐義德態度自然的走下來。他擺出非常嚴肅認真的神情,說,「這個問題最近一定要解決,不然,我們實在對不起工人同志了。明天廠裡派人給湯阿英同志送點補品去,梅廠長。」
  「那沒問題,明天早上就辦。」
  「我不要補品。」湯阿英當面拒絕,說,「只要把生產問題解決就好了,這是大事。」
  徐總經理轉過來對余靜和藹地說:
  「余靜同志,我們要增加生產,配合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全靠工人階級的領導。我們廠裡沒有心腹的人,要想辦好廠,只有緊緊依靠共產黨,永遠跟毛主席走,我們才有光明前途。這次你認真提出生產上的重大問題,湯阿英她們提的意見對我們的廠幫助很大。非常感謝你。希望你以後多多領導我們。」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用不著感謝我,搞好生產,也是我們工會的任務。我希望廠方要改善經營,積極生產。」
  「那沒問題,」徐總經理滿口答應,「那沒有問題。」
  勞資協商會議以後,秦媽媽見湯阿英帶病來參加會議,怕她身體支持不住,陪她一同回家。大家都走了,徐總經理和梅廠長留了下來。梅廠長走過去把門關緊,回過頭來站在徐總經理身邊,附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
  「總經理,你的話說出去了,今後配棉成份怎麼樣呢?」
  徐總經理早就打定了主意,他抹一下自己的臉,很得意地說:
  「余靜這些黃毛丫頭,究竟是年紀輕,幾句話一說,她就沒有意見了。」
  梅廠長這次卻不同意他的意見:
  「不,你開了支票。」
  「是的,我說最近要找花紗布公司解決這個問題。對啵?」
  「唔。可是花紗布公司最近的配棉並不壞呀!」
  「這我曉得。」
  「哪能解決呢?」
  「關照韓工程師和郭主任,最近可以把配棉成份改好一點,緩和一下工人的情緒,工會以為交涉成功,工人的生活好做了,缺勤率就會減少,不滿的情緒也就沒有了。然後,再慢慢回到現在的配棉成份,這不是解決了嗎?佐賢。」
  梅佐賢一面凝神諦聽,一面直點頭,說:
  「對,對……」
  「這不是解決了嗎?」
  梅佐賢高興得大聲地說:
  「對,這確是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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