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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巧珠奶奶點上煤油燈,草棚棚裡還是看不大清楚,牆角落那兒黑漆漆的。夜風從門外忽哨地吹來,煤油燈芯的火頭跳躍著,一閃一閃的,好像隨時要熄滅一樣。她過去把門關緊,回來把燈芯捻小了一點,怨天尤人地歎了一口氣,對坐在她正對面的余大媽低低地說:
  「命裡注定有的,這小東西就不會走;不是阿英的,就是不早產,我看也活不長……」
  那天夜裡湯阿英給抬在醫務所,經過醫生的檢查和治療,她怎麼也睡不著,老是在問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長的模樣兒怎樣。護士根據醫生的指示,把孩子送到她的床邊,給她他仔仔細細的看個夠,是個男的,她臉上立刻漾開了笑紋,眼皮慢慢搭拉下來,含著微笑睡覺了。
  孩子到了第二天下午發生了變化,哭聲小了,低沉下去,有些乾啞,既不吃奶,也不喝水,眼睛總是閉著,呼吸有點急促。醫生看情況不好,沒敢告訴湯阿英,馬上和余靜商量,決定送到市立醫院去搶救。醫生陪同張學海一道把孩子送進了醫院,因不足月,又受了點涼,這個剛投生到世界上來的微小的生命,到第三天上午,便離開了欣欣向榮的祖國。張學海像一段木頭似的站在孩子身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剛剛得到長久所希望的一個男孩,誰知道一到手就又走了,心中感到悵惘和無邊的空虛。
  張學海把孩子帶回草棚棚裡,湯阿英不顧自己虛弱的身子,從床上跳下來,把屍體抱在懷裡,一邊親著他的小臉蛋,一邊嚶嚶地哭泣。她的淚水流在他紫而發灰了的小臉上。
  學海勸了她許久許久,她才把他放在搖籃裡,可是還不斷搖他,彷彿他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她搖搖,望望他,自言自語地喃喃著:
  「這小臉長的可圓,腮巴子上的肉多厚實,眉毛很清秀,長大了一定很聰明……」
  「去歇一會吧。」張學海說。
  她對張學海說:
  「不累。」
  越看,她身上越有勁,竟忘記疲乏了。
  「躺一下吧,」巧珠奶奶說,「產後身子要緊……」
  「沒關係。」她的眼光一個勁兒盯著孩子的臉蛋,那眼光渴望著奇跡:孩子忽然復活了。
  可是孩子直苗苗的靜靜躺在搖籃裡,再也不能動了。學海怕她身子頂不住,也怕她太傷心,要馬上把孩子埋掉。她轉過頭來,兩道眼光像是兩把鋒利的寶劍的光芒,直逼著張學海,清懼面孔的皮膚繃得很緊,說:
  「你……你……」
  張學海自從認識了湯阿英以後,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激動,這樣憤怒,真把他嚇了一跳,連忙放下笑臉,帶著賠不是的神情,低低地說:
  「你要怎麼樣,都依你……」
  她聽到這句話,心裡稍為寧靜一點,面孔的皮膚也鬆動一些,歎了口氣,說:
  「你不能把我心頭的肉拿掉……」
  他這才懂得她的意思,接過去說:
  「好,不埋,不埋……」
  「學海答應你了,」巧珠奶奶早盼望晚盼望,就想有個孫子抱抱,沒想到生下來三天就走了。她一邊勸阿英,一邊按捺住心頭潮湧似的悲哀,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老淚,嗚咽一般的說,「你就躺到床上歇一會吧,身子要緊……」
  湯阿英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她提出了一個要求:
  「那把搖籃搬到我床面前來……」
  「好的,」張學海過去攙扶湯阿英,一邊說,「你先上去,我來搬……」
  湯阿英靠牆坐在床上,並不躺下,兩道眼光發癡發呆一般的對著搖籃。
  巧珠奶奶走到搖籃旁邊,兩隻佈滿皺紋的手扶著赭紅色的搖籃架子,聚精會神地貪婪地望著那兩眼緊閉的孩子。望著望著,一陣心酸,淚水簌簌地落在搖籃裡,忍不住哭出聲音來了:
  「早巴你,晚巴你,巴到你出世,你就去了……」
  學海走過來勸她不要哭,她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泣著:
  「我的小孫子,我的小孫子啊……」
  湯阿英剛抑制住自己悲哀的情緒,給巧珠奶奶一陣陣淒涼的叫喚聲,又從她的心底勾引起無限的悲慟。她的眼淚盈眶,使得她對面前的搖籃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她拭去淚水,壓抑著心中的悲慟,想勸巧珠奶奶,她剛叫了一聲:「奶奶,你不要……」淚水怎麼也忍下住了,順著腮巴子直流下來了,心中的悲慟再也壓抑不住,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哭了。
  婆媳兩個哭成一片。張學海這邊看看,那邊望望,誰也勸不住。他急躁地說:
  「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
  他在草棚棚裡走來走去,見勸不了她們,便生氣地說:
  「哭吧,哭吧!」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她們兩個人的哭聲小了,低沉了,最後成了乾嚎,嗓音嘶啞了。學海給她們倒了兩杯開水,讓她們兩人喝了水,又遞過手巾給她們揩了淚水和鼻涕。巧珠奶奶拿著手巾,指著搖籃裡的小東西說:
  「你,你好命苦啊,生到我們張家來,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就……」
  她又忍不住心酸了。張學海看苗頭不對,連忙把媽拉到靠牆的板凳上坐下,說:
  「歇一會吧。」他心裡想死鬼放在家裡,婆媳兩個望望就哭,那怎麼行?還是早點埋了好。不過阿英不同意,但先說服了媽,阿英慢慢也會同意的。他想了想,說,「我看,還是早點埋了好,也讓死鬼安寧……」
  湯阿英不等他說完,攔腰打斷道:
  「學海,你又……」
  「遲早總要埋的,」他立刻退讓了一步,但旋即又拉過巧珠奶奶來,說,「你看呢,媽,早埋早安寧……」
  這一句話說到媽的心裡。她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對阿英說:
  「學海講的倒也對,入土為安。把死鬼擱在家裡,小東西也得不到安寧……」
  湯阿英的眼光直盯著搖籃,望了許久許久,心裡已給巧珠奶奶說動了,可是她嘴上還是不肯,語氣卻緩和了一些:
  「今天無論如何不埋……」
  他緊接上去說:
  「那麼,明天早上……」
  阿英沒有言聲。巧珠奶奶看她神情同意了,她自己倒反而留戀起來,其實她心裡也並不完全願意立刻把小東西埋掉。
  她順著學海的意思說:
  「也好,就明天吧。」
  湯阿英除了自己睡覺以外,她的眼光從不離開搖籃。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完全亮,大家睡得正酣,她醒了,輕輕下床,把孩子抱在自己懷裡,在草棚棚裡慢慢走著,低低地叫喚:
  「寶寶,寶寶……你為啥不答應我,寶寶……」
  孩子像是睡熟了一樣躺在母親的手上。張學海起床,看見她又把孩子抱在懷裡,立刻叫醒了巧珠奶奶。他對阿英說:
  「你又抱他做啥?」
  「再不抱,等會兒就沒有的抱了。」她把他抱得更緊,彷彿永遠不讓他離開自己的懷裡。
  學海沒有跟她爭執,怕又勾起她的心思,把他埋了就好辦了。他到外邊買了一口小棺材來。阿英親自給孩子洗了臉,穿好衣服,對他望了又望,才不捨地放到棺材裡。學海掮起小棺材往外去,阿英跟了上去。他勸她不要去,巧珠奶奶也說產後不要招風涼,不讓她去。可是她不顧一切,一定要去。她拿了一條毛巾,把頭紮了,緊緊跟著他,要一道去。他拗她不過,只好叫了一輛三輪車,拉起篷子,一同去了。
  學海把小棺材埋在郊外野地裡,做了一個小土堆。阿英站在新墳旁邊,遲遲不走。他只好陪她,一邊再三勸她,她才肯坐上三輪迴來。一回到家裡,她看到搖籃空空的,像丟掉最心愛的寶貝,永遠再也得不到了,滿眶熱淚,忍不住簌簌落下。她伏在枕頭上,痛哭失聲,淒涼地叫喚著:
  「我的寶貝,我的命呀……我的命,我的寶貝呀……」
  現在誰也勸她不住。學海趕著上班去了,巧珠奶奶給她煮粥。
  天黑以後,余靜的母親——余大媽來探望她。巧珠奶奶知道她在床上睡覺了,就沒叫她,和余大媽談話的聲音也有意放得特別低。
  余大媽不同意巧珠奶奶說這是命裡注定的:
  「你這個話不對……」
  「不對?」巧珠奶奶大吃一驚,她以為自己的話再對也不過了,反問道,「為啥不對?」
  「要是不早產,怎麼會活不長呢?」
  巧珠奶奶給余大媽一問,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了。在闇弱的燈光照耀下,她望望搖籃,又窺視了一下床,看阿英醒來沒有。阿英閉著眼睛躺著,輕輕地而又均勻地呼吸著,看樣子還沒有醒。她說:
  「要是活的長,怎麼會早產呢?這是命裡注定的。」
  這個似是而非的意見可難住了余大媽,她嘀咕著:
  「早產……」
  「是哇,」巧珠奶奶以為她給自己說動了,又加了一句,說,「早產,也是命中注定的。」
  「命?」余大媽回味著這個字的意義。余靜從小在廠裡就和一些進步的工人姐妹們往來,後來和袁國強結婚,又加入了共產黨。母親在家裡常聽孩子談一些革命的道理,對「命運」這一類說法她是不大相信的。最近聽余靜回來談起廠裡生活難做的情況,她更不相信巧珠奶奶的意見,反問道,「早產也是命中注定?」
  「當然是命中注定,」巧珠奶奶毫不猶豫地說,「不是命中注定,為啥巧珠不早產,偏偏這個死鬼早產呢?」
  「我聽余靜這孩子說,這一陣廠裡生活難做,好人都吃不消,孕婦怎麼受的了?碰巧阿英這一陣又當夜班。」
  「廠裡生活難做?」巧珠奶奶反覆說著這一句話,表示不相信這是事實。學海阿英他們回到家裡來很少和巧珠奶奶談起廠裡的事。巧珠奶奶自己對廠裡的事也沒有興趣。她有興趣的是到一個號頭把工錢拿回來,買些柴米油鹽,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在她跟前,大家吃得飽飽的,生活得平平安安的。聽余大媽說廠裡生活難做,她心裡暗自吃了一驚,卻不承認不知道廠裡的情形,裝出也知道的神情,慢吞吞地說,「廠裡生活當然不會好做,從前也難做,巧珠為啥沒早產?」「這個,那時阿英沒當夜班,」余大媽看她那股堅持勁,料想她不大瞭解廠裡的情形。她深知這位老好人的脾氣,順著她的嘴說,「是呀,從前生活也不好做,聽說,現在的生活更難做,細紗間裡頭斷的數不清,連上小間的工夫也沒有,有的把尿就撒在褲子裡,有的飯也顧不上吃,有的放工腿都麻木了……這些,我想,你一定曉得。」
  余大媽的眼光望著她眼角上的扇形皺紋和鬢角上花白了的頭髮。她會意地點點頭,並且歎息了一聲,說:
  「這個,我曉得。」
  但她心裡說:怎麼學海和阿英回來都沒有談起呢?阿英早產的情形怎麼樣,她也不甚瞭然。她想到床邊去問問阿英,又怕觸動阿英的心事,也露出自己對這些情況不瞭解。她暗中對自己說:「等學海回來問他。」
  「生活不難做,阿英不會早產的。」
  巧珠奶奶心裡想,阿英早產真的和命運沒有關係嗎?她總覺得冥冥之中有菩薩在給人們做主,安排一切,不然為啥有些人生下來就有錢,有些人生下來就受苦呢?她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說,「這也是命啊。」
  「也是命?」余大媽以為她同意了,沒料到她進一步固執自己的看法。
  「當然是命,」巧珠奶奶的口氣非常肯定,「不是命苦,怎麼會做廠?不做廠,生活難做也沒關係。」
  「做廠也不是命苦,」余大媽搖搖頭,說,「從前做廠沒面子,現在做廠可光榮,是工人階級哩,最吃的開哪。」
  「一樣,都是做廠。有錢的人家,哪個做廠?」巧珠奶奶撇一撇有點乾癟的嘴,說,「前生沒修,今生才受苦——做廠。」
  「做廠也不是受苦……」
  余大媽的話還沒有講完,草棚棚的門好像有人砰砰敲了兩下,她說:
  「有人敲門?」
  巧珠奶奶凝神一聽:門外靜靜的,沒有人繼續敲門,只聽見晚風像一個賊似的從門縫裡鑽進來,發出細細的響聲,吹得巧珠奶奶的腿有點發冷。
  雖然再也沒有聽到敲門的聲音,門外確實站著一個人:譚招弟。她聽說阿英在車間早產了,心裡痛楚。第二天想去,湯阿英和剛生下的孩子到醫院去了。過了一天,又聽到孩子死了,她心裡更痛楚,偷偷地掉下了眼淚。昨天想來,走到半途上又退回去了。她怕在阿英家裡碰上細紗間的人,在阿英面前衝突起來,說不過去。今天放了工,估計沒人會來,趕到阿英家,輕輕敲了兩下門,發現草棚棚裡有人在談話,就沒有再敲門。她想回去;但隔著一扇門,進去馬上可以看到阿英,又不忍離開;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外邊,悄悄聽門裡的動靜。
  門裡邊有人繼續講話:
  「做廠不苦,有錢的人為啥不做廠?」
  「有錢的人剝削窮人,當然不做廠。」
  「剝……剝啥?」
  「剝削。」
  「啥剝削?」
  「就是你做活,他賺錢。」
  「這個……」
  「唔……」
  譚招弟聽出來是巧珠奶奶和余大媽的口音,放心了,又敲了兩下門,門開了,譚招弟走了進去。巧珠奶奶問她:
  「剛才是不是你敲門?」
  譚招弟點點頭。
  「後來為啥不敲了?」這是余大媽問。
  「怕打斷你們談話。」
  「這丫頭,也不是外人,這麼客氣。」巧珠奶奶拉著她的手,說,「快坐下來,喝點水。」
  譚招弟的眼光向草棚棚裡匆匆一掃,沒有看見阿英,她吃驚地問:
  「阿英呢?」
  「睡覺了。」
  譚招弟馬上走到床邊坐下,把那頂灰黑灰黑的夏布帳子吊高一點,方桌子上煤油燈的黯弱的光線射在她蒼白的貧血的臉上。她平靜地呼吸著。譚招弟低低地叫了她兩聲。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譚招弟坐在她的身旁,驚喜地從被窩裡伸出兩隻手來,歉意地緊緊抓著她的手:
  「你啥辰光來的?」
  「剛來……」
  她安心一點,頓時想起郊外那一堆新土,眼眶裡潤濕,低沉地說:
  「你來遲了一步,看不到那個小東西了,長的模樣可好看哩……」
  譚招弟怕引起她的心思,連忙說:「過去的事體別提了。」
  旋即把話題岔開,「身子好嗎?」
  她伸過手去,摸摸她用手巾紮著的額頭,問:
  「頭昏嗎?」
  「有點。」
  「要好好養養。」
  譚招弟這句話提醒了巧珠奶奶。她站了起來走到牆邊爐子那裡端起上面的小沙鍋,裡面是熱騰騰的粥,倒了一碗,放了兩勺子紅糖,調得勻勻的,白粥旋即變成紅粥了。她把紅膩膩的粥送到阿英面前,說:
  「該餓了,吃點吧,這是補的。」
  阿英吃了兩勺就放在床邊,不吃了。巧珠奶奶又端到她面前,說:
  「吃完它。」
  「吃不下。」
  「你今天還沒有吃東西哩。」
  余大媽也走過來,站在床前,對阿英說:
  「聽你婆婆的話,吃吧。產後要多吃東西,我們從前做月子,老人家也是叫我們多吃。產後失調,身子要虛弱的。」
  阿英又接過那碗紅粥。巧珠奶奶望著她吃了一勺,皺起眉頭,又不想吃的樣子,便坐到床邊說:
  「我來餵你吧。」
  阿英的眼光注視著空空的搖籃,歎了一口氣說:
  「實在不想吃……」
  「不想吃,也要吃,身子要緊。」巧珠奶奶想去把碗拿過來餵她。
  她緊緊拿著碗,不讓巧珠奶奶喂。要是給巧珠奶奶喂,不曉得要她吃多少哩。但她沒法拒絕老人家的熱情,只好又吃了兩勺,立刻打噎了。她吃力地把碗放在床邊,哀求一般的說:
  「真的不能再吃了。」
  巧珠奶奶像是對待小孩子一樣的對阿英說:
  「再吃一勺,好不好?」
  她又打了一個噎。余大媽怕她吃下去要吐,勸巧珠奶奶:
  「不想吃,就別吃了,等一歇再吃吧。」
  「也好,」巧珠奶奶拿過那半碗粥來,說,「等一歇熱給你吃,多吃點,對身子好。」
  譚招弟把阿英的兩隻手放到被窩裡,要她躺下,她不肯。譚招弟拿一個枕頭墊在她的腰部,讓她靠著,把被子拉上一點,直蓋到她的胸部,身子兩邊的被角塞得緊緊的,說:
  「要小心,別受涼……」
  「對呀,」巧珠奶奶說,「阿英現在變成小孩子了,像巧珠一樣,啥事體都要人照顧……」
  譚招弟「咦」了一聲,向床裡床外看了看,關切地問道:
  「巧珠呢?」
  「她怕,」巧珠奶奶暗示地對搖籃指指,說,「到對面秦媽媽家去住了。」
  譚招弟會意地不再問下去,看到搖籃,想到那孩子,她的頭不好意思地慢慢低了下去。她有一肚子話要和湯阿英講,見了湯阿英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像是在理一把亂七八糟的紗似的,努力回想著腦海裡要講的話,在複雜而又紊亂的記憶裡,逐漸理出個頭緒來:
  「阿英,我早就想來看你……」她臉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想說下去,話到嘴邊,又停下了。
  「生活難做,」阿英毫不介意地說,「你忙……」「忙是忙,也該來看看你,」她鼓足勇氣,說,「生活也真難做,是我說過細紗間不好好做,但並不是講你啊……」
  她熱情的眼光對著阿英,期望阿英的原諒。阿英莫名其妙,無所謂地說:
  「講我也沒關係……」
  「你做生活巴結,身子累成了這個樣子,誰也沒有二話說,可是有些人,就不像你……」
  湯阿英明白譚招弟的意思,郭彩娣和細紗間別的姐妹們的聲音在她耳際縈繞著。她知道譚招弟的脾氣,扭住一件事很難想通的,但她不能不給譚招弟說說清楚:
  「細紗間做生活,誰也不推板……」
  「這個,這個……」譚招弟說不下去了。
  巧珠奶奶一直在諦聽她們兩人談話,可摸不著頭緒,不曉得她們談些啥。余大媽聽余靜回來講過各個車間爭吵的情形,瞭解一些,很有興趣地聽她們倆人談。譚招弟對阿英說:
  「你埋頭巴巴結結做生活,哪能曉得別人在揩油……」
  湯阿英把頭上的手巾解開,扎得緊些,問她:
  「你哪能曉得她們揩油?」
  「唉,」譚招弟感到自己很有道理,只是湯阿英不清楚,有點兒著急,辯解道,「一看紡的紗,誰都曉得。」
  「什麼娘養什麼兒子,什麼粗紗紡什麼細紗。你怎麼一口咬定怪細紗間呢?招弟,郭彩娣她們很不滿意你,你要多想想。」
  「她們不滿意我?」譚招弟感到很驚訝,撇著嘴說,「我還不滿意她們。」
  「你不能亂怪人。」
  譚招弟毫不客氣地頂湯阿英一句:
  「別人也不能亂怪我。」
  她本想和湯阿英解釋清楚,私下說服湯阿英,沒料到湯阿英在批評她了。她按捺不下心中的氣,嗓子也高了起來。她還要說下去,立刻給余大媽打斷了她的話:
  「招弟,你不是來看阿英的嗎?她在月子裡,怎麼和她吵起來了?」
  譚招弟聲辯:
  「我沒有……」
  「廠裡的事,到廠裡談去。我聽余靜說,你們不是要開勞資協商會議嗎?」
  湯阿英聽到要開勞資協商會議,渾身頓時有了勁頭,曲著身子,衝著余大媽,興奮地問:
  「真的嗎?」
  譚招弟代余大媽回答了:
  「真的。」
  湯阿英的眼睛裡露出希望的光芒:
  「快點弄清楚了,生活才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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