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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個車間反映最近生活難做。這個車間罵那個車間,那個車間又怪這個車間。平常很親熱很和藹的工人兄弟姐妹,過去見了面有說有笑,高興起來還打打鬧鬧;現在大家都有異樣的感覺,互相不滿意,見了對方來了,甚至低下頭去,有意不理睬。工人兄弟姐妹給一堵看不見的,但感覺到的高牆把每個車間給隔絕開了。大家不知道這堵高牆是陶阿毛砌起來的。它妨礙著車間之間的友好和親密的團結。
  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余靜,聽了各車間匯報以後,感到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必須親自動手處理。她放下手裡別的工作,和工會副主席趙得寶一塊兒到各個車間看看。
  她從打包間走過去,一進了筒搖間,馬上給工人們像火一樣的熱情包圍住了。這個給她講話,那個向她招手,送筒管的女工,走過她身邊,摸摸她的列寧裝的下擺,親切地說:
  「余靜同志,好啊。」她回過頭來看見趙得寶,接著說,「老趙,你也來了啊。」
  「這兩天生活難做,你們累了啊。」
  送筒管的女工點點頭。譚招弟接上去說:
  「可不是,這樣的細紗,真是天曉得!」
  「怎樣?」余靜注視著搖紗車上的細紗。
  「毛頭毛腳紗多的要命。」
  「斷頭多,是吧?」
  細紗彷彿要證實譚招弟的話給黨支部書記余靜看,格喧一聲,車停了。
  譚招弟指著車子對余靜說:
  「你看,這是啥紗,細紗間的人哪能弄的啊,紡出這樣的紗。」
  「招弟,這裡面當然有毛病,啥原因,要仔細調查調查。毛主席講的對,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余靜慢慢地勸她。
  「調查調查,要查到啥辰光?」
  「總要查出來的,一查出來,問題就清楚了。不能一口咬定怪細紗間。」
  譚招弟不解地問她:
  「那怪誰呢?」
  趙得寶插上來說:
  「我今天和余靜同忐就是來找這個原因,怪誰?現在還難說。」
  譚招弟一邊接頭,一邊嘀咕著:
  「不怪細紗間怪誰,這樣的細紗,格林不是過重就是過輕,一會七十六牙,一會七十八牙。」
  徐小妹附和著譚招弟的意見:
  「毛病一定出在細紗間。」
  「誰也別先下結論,」余靜的話雖然是對徐小妹講的,但是她的眼光卻對著譚招弟,「調查研究以後再說吧。」
  譚招弟渾身熱辣辣的。她沒再吭聲,望著她和趙得寶的背影,慢慢消逝在細紗間。她心中說:用不著調查研究,問題明明出在細紗間!
  在寬大的細紗間裡,巨大機器轟轟的響著,壓倒弄堂裡女工談話的聲音。花衣在空中飛揚著,就像是冬天落大雪一樣,輕輕地落在車面上,落在工人的身上,落在余靜和趙得寶的頭上和眉毛上。人們身上披著一片片的雪花。余靜和趙得寶走進的彷彿不是細紗間,而是軋花間。
  張小玲站在車面前,右手非常迅速地接頭,一邊用絨棍做著清潔工作。把鋼板上的棉花揩掉。
  余靜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問:
  「怎麼樣?郝建秀工作者。」
  趙得寶用著羨慕的眼光注視張小玲白色油衣裳上面的六個紅字:郝建秀工作者。
  「生活還是不好做,」張小玲說,「支部書記,你們上了常日班怎麼又上夜班哪?這麼晚了,還不回去休息。」
  「你們生活難做,我們哪能安心休息。這幾天生活,夜班比日班難做,缺勤率又高,湯阿英累得早產了。今天特地約好趙得寶同志,一道下車間摸情況。」
  管秀芬瞅見余靜和趙得寶跟張小玲講話,她就一蹦一跳地跑過來,一把抓住余靜的手,興奮地說:
  「你們來了,就好辦了。」她在大路上前後望望,沒有人,便說,「生活實在難做,你們來想想辦法啊。要不,筒搖間的氣實在受不了。」
  「這個問題非快點解決不可,早點查出毛病就好辦了。」趙得寶說,「你們怪粗紗間,我看不一定怪她們,要研究研究。」
  「我同意你的意思。」余靜說。
  管秀芬睜著兩隻大眼睛,困惑地注視余靜。
  趙得寶對張小玲說:「細紗間研究過沒有?」
  「開過小組會研究,每個小組的意見都是一樣的:粗紗不好。」
  余靜皺起眉頭仔細地思考了一陣,然後問張小玲:
  「粗紗為啥不好呢?」
  管秀芬口快地代張小玲回答:
  「粗紗間紡的不好麼。」
  「粗紗間從前紡的紗好不好?」
  張小玲仰起頭來,望著高大玻璃窗外面的深藍色的天空,回憶地說:
  「從前紡的不錯。」
  「為啥現在紡的不好呢?你們研究過嗎?」余靜進一步問。
  張小玲想了想,答道:
  「沒有研究過。」
  趙得寶對余靜說:
  「這裡面有問題。」
  張小玲補了一句:「我們希望領導上開個會,討論討論。」
  余靜點點頭。她和趙得寶向粗紗間走去。
  管秀芬一看見余靜,她心裡就說不出來的高興,她認為不管啥事體,只要支部書記一來就有辦法了。她性急而又天真地追過去,歪著頭,問余靜:
  「想出辦法來了嗎?」
  余靜望著她的臉笑了:
  「沒這快。」
  她顯然有點失望,臉上的笑容消逝了,眉頭皺起:
  「沒有辦法嗎?」
  「有。」
  「那好,那好!」她又一蹦一跳地跑回細紗間去了。
  余靜和趙得寶在粗紗間遇到吳二嫂她們,立刻被她們包圍起,大家訴說著最近生活難做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語,並且把棉條指給余靜看。吳二嫂聽信陶阿毛的意見,她肯定是清花間的問題。余靜當時沒有表示態度,她又把棉條看了個仔細,才說:
  「等我到清花間去看了以後再說。」
  吳二嫂沒有得到所期望的滿意的答覆,心裡未免有點悵惘,但覺得余靜對問題的慎重的態度是對的,就沒說啥。
  余靜和趙得寶在鋼絲車當中穿過,他仔細地看每一部鋼絲車上的像蟬翼一樣的非常稀薄的棉網,好幾部車上的棉網滿佈著雲片,慢慢轉動著,變成一根粗粗的生條。趙得寶對著一塊塊雲片看得有點發呆了,不禁自言自語地說:
  「這許多雲片!」
  余靜像是地質勘探隊的隊員忽然在一個高山上發現了礦苗,喜悅地指著雲片說:
  「老趙,真像你剛才對張小玲講的:這裡面有問題。」
  老趙深思地唔了一聲,仍然盯著雲片。
  「這一陣的棉網都是這樣嗎?」余靜問站在她旁邊的叫做戴海旺的中年男子。
  「差不多。」他想起陶阿毛對他說的話,不滿地說,「清花間拆爛污,除塵不淨,雜質太多,造成棉網上雲片過多。」
  余靜懷疑地問:
  「清花間?」
  「可不是。」戴海旺肯定地說,「你們到清花間去看看就曉得了。」
  老趙在旁邊答道:「這就去。」
  余靜一走進清花間,她就站在和花缸旁邊,透過玻璃,看見各種纖維長度不同和品級不同的棉花變成一團,在和花缸裡轉動,互相調和著,互相搭配著。各種不同的棉花走了一道和花缸,又走第二道。這時棉花已經調和得相當均勻,它自動走進降塵機。棉花裡面的雜質和灰塵經過塵網到了塵室,這下面有地弄,把灰塵啥的輸送出去。
  趙得寶蹲下去歪著頭看和花缸的眼子是不是完全開著。
  他看不清楚,問站在和花缸旁邊的鄭興發:
  「底下的眼子都開著嗎?」
  「開是開著,」鄭興發注視著余靜,沒有說下去。
  余靜知道他在探問是不是由於其他原因。余靜沒有吭氣。她拉鄭興發一同走到給棉機面前望一望,一團團的棉花現在已變成厚薄均勻長寬相同的厚紙一樣,慢慢捲起來,做成一個一個的棉卷。余靜又仔細看看棉卷,然後問他:
  「你看最近的花衣怎麼樣?」
  「不大好,」鄭興發指著棉卷說,「雜質太多,怎麼也去不淨。」
  趙得寶抓了一塊花衣,撕開來細細地瞧著:
  「這是啥花衣?」
  鄭興發想了一陣子才記起,用懷疑的口吻說:
  「他們說,叫次涇陽。」
  趙得寶驚奇地說:
  「次涇陽?這種花衣沒有聽說過。」
  「是呀,我在清花間快三十年啦,也沒聽說過這古怪名字。」鄭興發說完了,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余靜也沒聽說過這種花衣的名稱,她以為已經摸到了問題的一點邊,但是還很不夠,她望著鄭興發說:
  「和花的成份怎麼樣?」
  「和過去一樣。」
  「那為啥棉花雜質這麼多呢?」余靜在問自己,她沒說出來。她想起另外一個問題,說:「用棉量呢?」
  「比過去多。原來我們一件紗要用四百十斤花衣,現在要用四百二十多斤哩。聽說梅廠長最近很不滿意,認為工務上用棉太多,廠裡賠本不起。」
  趙得寶聽得糊塗了,用棉量增加,和花衣成份和過去一樣,生產出來的棉卷、棉條、粗紗和細紗卻是這樣。他皺著眉頭,不解地望著余靜:
  「這是啥道理呢?」
  「這裡有問題……」像是從一條一條的小溪的上游在查看水的源頭,余靜特地從筒搖車間瞭解起,一直檢查到清花間,她暗中分析,問題十有九是出在原棉上。但究竟是個啥問題呢?這就需要繼續追查下去,找出確鑿的證據,才能弄個水落石出,不能魯莽地遽然下結論。她在冷靜地思考,沒有說下去。
  「支部書記說的再對也沒有了,問題一定不小!」
  余靜看見說話的是陶阿毛,她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轉過去問他:
  「你到清花間來檢修車子嗎?」
  他信口「唔」了一聲,說,「最近生活不好做,保全部不放心,到處看看,車子上再出毛病,問題更大了。」
  「最近陶師傅倒是常在車間裡轉,不斷檢查機器。」鄭興發不瞭解陶阿毛到車間是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見他到處看看機器,便信以為是真地在檢查。
  「這很好。」她問,「你看,毛病出在啥地方?」「這個,」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等了一歇,才說,「工人之間意見很多,互相埋怨,你罵我,我罵你……」
  他說到這裡,眼睛注視著她,沒有往下說。她接上去答道:
  「這一點我也聽說了。」
  「天下工人是一家人,我們自己該團結起來,搞好生產,配合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陶阿毛假裝正經地說。
  「你說怪我們工人不對嗎?」趙得寶不等他說完,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老趙,等阿毛說完……」
  余靜要陶阿毛說下去。他的話剛才給趙得寶打斷,見苗頭不對,立刻改口說:
  「我的意見不一定對……」
  「對不對沒關係,說出來好研究。」余靜還是要他說。
  他解釋地說:
  「我說,我們自己要團結起來,那意思不是說責任在我們工人這方面,我親眼看見,各個車間生活做得很巴結。我是說,我們自己不團結,容易給酸辣湯他們找借口……」「你這個意見很好。」她點點頭,說,「可是問題不在這兒,工人就是團結起來,生活不好做還是不好做。找出生活難做的原因,工人自然是會團結的。工人本來就是團結的。我們現在主要的是要集中力量找出原因來。」
  「支部書記這麼一分析,就把我的腦筋給打開了。我完完全全同意你的意思。余靜同志,我真佩服你,啥麻煩事體一攤到你面前,你就看得清清楚楚。」陶阿毛怯生生地應付道,竭力保持表面的平靜,內心卻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主要是靠大家的力量。」她想起各個車間的互相對立的情緒,問題很複雜,一定要理出個頭緒來,便對趙得寶說,「張小玲的意見對,要召集各車間的人開會,把問題徹底攤開,讓大家充分討論,好好研究,找出根源,解決這個問題……」
  陶阿手聽到她說「把問題徹底攤開,讓大家充分討論」,心中不禁一愣,脫口說道:
  「這……」
  「你有啥意見嗎?」余靜問他。
  他放聲大笑,鼓掌道:
  「這,這太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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