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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阿英是無錫梅村鎮貧農湯富海的女兒。
  她五歲的辰光、逢上個荒年,田裡顆粒不收,她爹欠了地主朱暮堂的兩石租子。第二年的年成還是不好,沒法還地主的欠租,加了一倍,變成了四石。第三年的莊稼也不好,沒法還地主的欠租,又加了一倍。到了第八個年頭,湯富海已欠了朱暮堂一百一十多石租了。朱暮堂伸出了貪婪的手,先摘了湯富海的田,又扣了他的押板,全年的收成全逼了去,變賣了一點可憐的家產還他還不夠,又強迫要湯阿英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去抵債,否則要把湯富海抓進「人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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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人房:地主設立租棧收租,反動政權允許租棧自設監牢,農民俗稱為「人房」。

  湯富海捨不得把親生的女兒去抵債,對阿英她娘說:
  「朱半天想要我的女兒,可不能答應!」
  朱暮堂一人佔有三千畝地,人稱朱半天。出村一看:半個天下面的田地都是他的。出村一二十里地,幾乎全有他家的田。他自己常常公開給農民講:「上有神仙,下有我朱半天。」凡是神仙能辦到的事,他朱半天也能辦的到。神仙能享受到的快樂,朱半天也有法享受到。
  他還有個綽號,叫做朱老虎。因為他家的田是出名的老虎田。他訂的租額很重,租他家一畝田少則要收八斗,多的要收到九斗半,一般的要占每畝田的收穫量百分之七十。出租田畝,只要超過六分,都要按一畝計算。不論年成好壞,全要照租額繳納,顆粒不得拖欠。欠租不繳,每年要增加一倍。
  湯富海欠他的一百一十多石租就是這樣加倍積累起來的。
  阿英她娘毫不猶豫地說:
  「當然不能答應,朱老虎別想割我心頭肉,要麼,我這條老命和他拼了!」
  「一定不答應,天下哪有這個理數,我們只欠朱半天兩石租子,是荒年時候欠下的,講道理應該減免了,就是要還,也不過兩石。誰曉得朱半天七算八算,變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我一想到這件事體,心裡就不服氣。」
  「是呀,這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壓在我們頭上,就是種一輩子莊稼也還不清呀,到來生還要變牛變馬還他哩!」
  「來生?哼,這一輩子還過不下去哩,朱半天的苦我可吃夠了,分明只欠他兩石租子,為啥算到一百一十多石呢?我哪能也想不通。」
  「誰想的通?我憋了一肚子的氣。」
  「我的肚子差點給氣破了!」
  「朱家的算盤和我們的不一樣。」
  「那不做數。」
  「他可要哩!」
  「他要怎麼樣?」湯富海伸出兩隻滿是老繭的黝黑的手,氣得手有點顫抖,說,「我給朱半天勞苦了一輩子,落得兩手空空,還欠他一屁股的債,叫我拿啥去還?」
  「不是要阿英嗎?」
  「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
  「我們要受朱老虎一輩子的氣嗎?」她想世道為啥這樣不公平,日子老是這樣下去沒法過呀!便問,「能不能找個地方給朱老虎講講理?」
  「上啥地方去講理?鄉長是他的人,區長聽他的話,縣長辦事要看他的臉色,全無錫當官的都和他穿一條褲子!」
  「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嗎?」
  「講理的地方?」他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朝外邊看看,夜已深了,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村裡十分安靜,人們都睡了。他關好門,回來坐在方桌子前面,低聲地說,「講理的地方有啊!」
  「在啥地方?」
  「共產黨領導的根—據—地!」
  「根據地?」
  「小聲點。」他生怕讓人聽去,警告地說,「隔牆有耳。」
  她放低了聲音說:
  「那快點到那邊去講理呀!」
  「那邊遠著哩,哪能去法?」
  「不管多遠,總有走到的一天。」她眼睛裡露出希望的光芒。
  他搖搖頭:
  「走到了也不行,我們這地方,那邊管不著。」
  「那我們要苦一輩子嗎?」
  「誰曉得呢?」他說,「除非我們這裡也變成根據地。」
  「那邊的人為啥還不來呢?」她是多麼盼望有個講道理的地方啊!
  「現在不是正在打著麼!那邊的人來了就好了。」
  「哦,」她有點焦急,見湯阿英睡在床上,非常酣沉,想起今天下半晌朱暮堂的管賬先生蘇沛霖的話,指著阿英對她爹說,「那麼,明天蘇先生來要人哪能辦呢?」
  「這個——」他還沒想出啥辦法來。
  從他的臉上她看出阿英她爹心中的苦惱,忍不住一陣心酸,滿眶熱淚順著腮巴子不斷往下流。這一陣子悶在肚裡的怨氣再也忍不住了,她放聲大哭了。
  湯阿英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給哭聲驚醒了。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歪過頭來,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娘扶著方桌子在哭,爹愣在那裡。她奇怪地問:
  「娘哭啥?」
  爹一聽到這話,心裡十分難受,他咬著牙,想了一陣子,說:「沒啥,你睡吧。」
  「不,你告訴我。」
  「告訴你?」爹皺著眉頭,輕輕地搖搖頭,說,「大人的事,別多嘴。」
  她爬了起來,坐在床上,叫:
  「娘,娘……」
  娘一聽到她的叫喚聲,哭得更厲害了。她意識到爹不肯告訴她的原因了。這幾天爹和娘一直在為她操心。她跳下床來,搖著娘的肩膀說:
  「別哭,娘,別哭……」
  娘抬起頭來,拭去腮巴子上的熱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摸著阿英的小辮子,對著她的面孔望了許久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阿英注視娘的慈祥的眼光,曉得娘有一肚子心思,排解不開,便哀求地說:
  「你給我說吧,娘,我聽你的話……」
  娘撫摩著她蓬鬆的頭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無可奈何地說:
  「去吧,娘心裡實在捨不得;不去呢,朱老虎不答應,家裡的日子過不下去……」
  說到這裡,娘的眼睛又有點潤濕了。
  「我,我去!」阿英堅決地說。為了家裡的生活,她想勇敢地挑起這副重擔。
  「不,這口氣我受不了!」湯富海霍地站了起來,右手有力地向桌子一拍。
  「不去,明天一早蘇先生就要來了!」
  「我去好了,娘……」
  「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頭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著你爹,好好謀生,可以養家活口,等你爹賺了錢,再贖你回來……」說到這裡,想起她這樣小小的年紀,要到朱老虎家去受苦受罪,內心如同刀絞一般的難受,娘忍不住嚎啕大哭,再也說不下去了。
  爹不忍看她們母女兩個,把臉轉過去,對著剝落了的土牆。
  湯阿英堅強地跨進朱家的門,迎接著她的是飢餓和寒冷。天還沒有亮,她就爬起來做活。朱暮堂和他的老婆稍為有點不如意,就用雞毛撣帚和棍子沒頭沒腦地抽打她。餓她一天是經常的事,餓她一頓那已經是非常寬大了。在嚴寒的冬天,朱暮堂夫婦睡在絲棉被裡還不夠,加上從上海買來的英國制的純羊毛的毯子;可是湯阿英睡在牛房旁邊,連一床薄被也沒有,用餵牛的草墊在下面,蓋一床破棉絮,連腳也蓋不上,一雙腳給凍爛了,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一天夜裡,湯阿英偷偷回到自己的家,抱住娘失聲痛哭,寧肯跟爹和娘到處去討飯,死也不肯回到朱家這個老虎窩裡去了。娘最初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阿英也不好意思說,最後說了,娘的臉氣得通紅,看到她給折磨得這樣,放聲痛哭。哭聲連著哭聲,兩個人緊緊抱著,整整哭了半夜。湯富海回到家裡,曉得這回事,覺得阿英再也不能留在村裡了。走吧,朱家要起人來哪能辦?不走,又哪能辦?娘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
  爹說:
  「不能再讓朱半天糟蹋,要離開村子。現在真的應了歌子的調調了。」
  「啥歌子?」
  「你忘記了嗎?『農民背上兩把刀,租米重,利錢高!農民眼前三條道,一逃二牢三上吊!』」
  「這一帶都是朱老虎的天下啊,逃到啥地方去,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娘擔心地說。
  「逃到啥地方去?」他凝神一望,說,「秦媽媽在上海混的不錯,先到她那邊躲一躲……」
  秦媽媽也是梅村鎮的人,是湯家的好鄰居,鄉下日子不好過,很早以前就到上海謀生去了,現在是滬江紗廠的接頭工,在上海落戶了。逢年過節,她有時回到鄉下來看看。
  娘給阿英她爹一提,眉頭舒展了,興奮地說:
  「你不說,我倒忘記了。」
  「你帶阿英去,在秦媽媽那邊避過風頭,然後找點生活做,別再回來。」
  「好,我們去。娘,我到上海找了生活做,把工錢寄回來養家。」阿英一雙機靈的眼睛盯著娘,等待娘下決心。
  「好是好,只是你還沒有長大成人,我叫你離開了家,到上海去找活,受苦受累。」
  「不要緊,我身子蠻結實,只要離開朱老虎,又能養活家,就是苦一點,我也心甘情願。」
  「好孩子,只是苦了你啦。」
  「娘,你別擔心這個,吃點苦沒啥。」阿英懂事地說。
  娘心裡同意了,但還不放心家裡:
  「家裡的事呢?」
  「我和阿貴在村裡頂著。」
  阿貴是阿英的弟弟。娘要他們父子兩個和她們一道去。爹不肯。他捨不得離開鄉土,就是忍痛離開了,四個人到上海也沒法站住腳,秦媽媽家裡容納不下,到啥地方去謀生?留在村裡,好夕熟人多,有啥困難,街坊鄰居也好照顧。娘放心不下。湯富海在煤油燈下,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你們去,千斤的擔子,我挑;有油鍋,我下;有刀山,我上!」
  「我們走了,你們在村裡的日子不好過……」娘說著話,忍不住把頭低了下去。
  「不走,日子更不好過啊。」
  娘和阿英都沒有吭氣。爹催促道:
  「別一心掛兩腸,時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吧!」
  爹連夜向鄰居借了點錢,天還沒亮,就把母女兩個送上去上海的火車。
  母女兩個從來沒有去過上海,一下了北火車站,滿眼儘是高樓大廈,幾乎遮去了半個天。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又湧過去。公共汽車,電車和各色各樣的車輛從四面八方開來,又向四面八方開去。街上每一個人都很匆忙,彷彿都有緊急的事體在身,遲了一步就會耽誤似的。
  母女兩個不認識路,也不敢搭上任何一輛車子,怕給拉到不曉得的啥地方去。她們死死記住秦媽媽的地址,一邊走,一邊問。快到秦媽媽住處,天早已黑盡了。
  北風冷颼颼地迎面吹來,地上結著薄冰,陰暗角落的積雪還沒有完全化淨,正是三九天氣。娘身上那件已經穿了二十五年的破棉襖,怎麼抵擋得陣陣寒冷北風的侵襲?她冷得渾身只是發抖,牙齒打顫,問路都講不大清楚。她抓住阿英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去,嘴裡嘀咕著:「該剮的朱老虎,你逼得我們好苦,害得我們沖了家,……」她邊走邊嘀咕,一個不留心,滑的一下掉在一個半人深的臭水溝裡,差一點沒把湯阿英帶了下去。
  湯阿英左拉右拉,好容易把她拉上來,找了一個破牆角,慢慢給她把衣服擰乾。那衣服上的臭味,叫人聞了嘔心。阿英脫下自己身上的一件藍布罩衫,給她穿上。刺骨的北風,加上潮濕的衣服,她身上更是冷得直打哆嗦。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好容易一拐一拐地走到秦媽媽的草棚棚門前。
  秦媽媽見了她們母女兩個,又是驚,又是喜。老街坊好久不見了,猛然碰到,感到格外親切。但事先為啥沒有信來,突然半夜三更到了上海,為啥阿英她娘身上發出一陣又一陣難聞的臭味,等阿英她娘把不幸的遭遇一一從頭訴說給她聽,她才瞭解箇中情況。她趕快把阿英她娘扶到床上,叫她先歇一歇,再做飯給她們兩個人吃。阿英她娘一躺到床上,就像是瘋癱了似的,再也動不得了。
  阿英她娘病倒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沒有錢請醫生。她吃不下茶飯,人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兩個眼眶子陷下去,那一對眼睛失去了光彩,木愣愣地盯著阿英。阿英望著門外迷迷濛濛的天空,遠方的天邊有一片紅光在昏暗的夜色中跳動,那是南京路一帶霓虹燈光的照耀。她想起到上海看到的繁華景象,人們穿著華麗的服裝,手裡提著大包大包的東西,有的乘著漂亮的小汽車,風馳電掣一般地過來過去。有錢的人那麼多,她們為啥連請醫生買藥的錢也沒有呢?她們為啥這樣窮困呢?她恨不能馬上找到生活做,有了工錢好給娘請醫生,好給娘買藥吃,好使娘很快恢復健康,可是偌大的上海,她們除了認識秦媽媽以外,可以說是舉目無親,誰會馬上給她生活做呢?她失望地把眼光收回,望著草棚棚。
  那一帶草棚棚的燈光早熄了,草棚棚的輪廓也溶化在夜色裡,看不清晰。只有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還有燈光,但是很微弱。阿英守在娘的床頭,兩隻大眼睛盯著娘。娘嘴巴一動一動的,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對女兒訴說,可是動了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阿英一見這情形,忍不住落下淚來,低低地叫了一聲:
  「娘……」
  她用手撫摩著娘的額角,給娘理去披在那裡的一綹灰白的頭髮。娘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離開自己似的,嘴巴又在動了。過了一會兒,娘終於說話了:
  「阿英,娘好命苦……」
  阿英安慰娘:
  「娘,你別急,你的病慢慢會好的。」
  「我曉得自己的病,身子壞透了,好不了哪,阿英……」
  娘的水汪汪的眼睛留戀地望著女兒。阿英勸她:
  「秦媽媽到廠裡張羅去了,借點錢來,給你請醫生抓一兩劑藥吃,會好的。」
  「來不及了,沒有用了,」娘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感到很吃力,草棚棚裡頓時沉寂起來了。半晌,她喘過氣來,才又說,「我捨不得你,捨不得無錫那個家……」
  「你別想這些,好好養病,娘。」
  「你爹在鄉下朱老虎一定不會放過他的……阿貴年紀又輕,不懂事,我們湯家就這樣給朱老虎害得四分五裂哪……」
  阿英怕娘越說越傷心,有意打斷她的話頭,說:
  「娘,你喝點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頭了。你長大成人,找個事做,好好養活家裡,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娘的話。」
  「聽娘的話,好好照顧阿貴,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
  娘的話沒講完,呼吸忽然短促無力,眼皮慢慢搭拉下來,最後停止了呼吸。她那一隻抓著阿英的手已經鬆開了,但還壓在阿英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離開人間。
  阿英伏在娘身上,放聲嚎啕大哭,忘記了一切。
  秦媽媽下班回來,遠遠聽到阿英悲慟的哭聲,料想事體不好,連忙奔進陰暗的草棚棚,在煤油燈微弱的光線搖曳下,模模糊糊地看見阿英她娘直苗苗地躺在床上。她一頭伏在床上,傷心地凝視著阿英她娘蒼白冰涼的清瘦的面孔,竭力噙住眼淚,勸阿英不要哭,自己卻忍不住不斷掉下眼淚。她用袖子拭去淚水,從床褥子底下拿出兩張草紙,蓋在阿英她娘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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