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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穆生花與李得倉


  南部黃土高原的崇山深壑,其實是一些完全不同的單元。由於交通和地理形成的天然區劃,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紀初悄悄地佔據了一些封閉的、能夠隱藏消息又能夠存活的盆地和川谷。這就是張家川和平涼。
  張家川所屬村鎮在地理學上最特殊的特點,在於它們偏離於自然的交通線——地理上的相對隔絕這一特徵,直至今天仍然很明顯。早期聽說了哲合忍耶其教的一些外國學者,如M.E.Botnam(一九二○年發表《伊斯蘭在甘肅》),又如巖村忍、小野忍(本世紀四十年代隨侵華日軍調查中國北方回教問題)——都沒有理解張家川。
  無論在歷史上或是將來,張家川都不是宗教中心。張家川並非「回民政治中心河州之外的宗教中心」,而是一處直至二十世紀結束仍然閉塞的交通死角——它同時偏離了正南的陝甘大通道、偏離了北部山區的翻越六盤山的交通線,與西北各大回族聚居區都隔著乾旱不毛的荒山和無水地帶。
  張家川在地理上的特殊性,使得這個角落裡的回民獲得了一種隱蔽性。哲合忍耶席捲了整個張家川並且從此向外地輸出著人——比如今天哲合忍耶的第一中心教區沙溝,其村民幾乎全數原籍都在張家川蓮花城——但卻並未被清政府察覺。遠在同治大戰爭之前,罪人教派哲合忍耶就把張家川這個奇異的角落佔據了,它在這片連一座縣城也沒有的回民窩養得羽毛豐滿,但沒有露出蛛絲馬跡。
  平涼在地理上的性質,與張家川接近——由於北偏西安、蘭州兩個西北省城,平涼回民區也相當閉塞,這種地理性同樣是哲合忍耶在平涼存活的原因。
  平涼太爺穆憲章的後裔穆生花,此時心在平涼身在張家川。
  自從乾隆年間兩次起義敗後,哲合忍耶中心漸漸轉向寧夏川。平涼以及整個甘肅南部,有大學者關裡爺承負著網羅收容、艱難維持的局面。穆生花兄弟少年時棄平涼聖地,投奔關裡爺求生求學,後來定居於蓮花城附近——由此可知平涼教區衰敗之一斑,也可知張家川藏龍臥虎的力量。
  穆生花是哲合忍耶起義史上唯一曾經稱王的人物。他的陣營中,有太平軍派來的人員,也有雲南回軍派來的人員。穆生花自稱「抗清扶明平南王」。先破固原,再佔平涼,席捲了隴東各地——顯示了哲合忍耶平涼教眾的一切實力、願望、事業的頂點和念願的局限。也許這是「平涼」的第一次亮相出世,道祖馬明心把傳教衣扎孜傳給平涼之後,平涼太爺穆憲章的使命便僅僅是守密。為了信仰,衣扎孜傳向寧夏銀色的川區,此後,繁盛便也離開了平涼——穆生花兄弟定居蓮花城一事的含義是很深的,這說明所謂「平涼」已經並入張家川;如果平涼太爺的後人不抓住歷史契機爭戰的話,所謂平涼在神聖究裡1中的意義就要消失了。
  平涼城爭奪戰中,團練民兵顯然知道了對手的故事,於是毀了哲合忍耶平涼拱北。很可能如一些教內人回憶的一樣:哲合忍耶平涼穆勒什德穆憲章的遺體被銼骨揚灰。團練採取的這種卑鄙手段不是一種戰爭措施,因為他們發現平原回民軍不是一種軍事組織。平涼拱北的被毀,使疤痕纍纍的哲合忍耶心靈上又被割了一刀,誰也不知道這種傷害是多麼殘酷。
  從此之後,哲合忍耶拱北史上的一個規律也逐漸出現了:無論哪一輩穆勒什德,他若是沒有遭受迫害而死,人們便覺得不合情理。不僅他的血肉之軀一定會遭受刀斧之伐害,而且他的墳墓也一定會遭受踐踏焚燒——輩輩如此,決無例外。如平涼太爺穆憲章、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縱使都是和平謝世、脖頸上沒有鮮血記號,掌握一切的主也會讓他們的骨殖補課,讓他們的拱北染上近似血色的烈火記號。
  指著一處哲合忍耶的拱北追問——他真的就埋在這裡嗎——是膚淺的。哲合忍耶的每一處拱北都有著再被毀的前定。哲合忍耶的每一處拱北裡,都僅僅埋著我們訴說不清的痛苦、屈辱、光榮、祈求和情感。
  我不敢說,每一處拱北裡都確確切切有那位老人家的幾塊骨頭還埋在那裡;但是我敢說,每一處拱北裡都確實埋著他的靈魂。
  穆生花部哲合忍耶與張家川另一支武裝,即後日人稱李大帥的李得倉部哲合忍耶,在教內史上合稱為「南八營」。兩部有合有分,張家川東部蓮花城周邊以及平涼教眾歸穆生花指揮;張家川西部至清水一線回民包括陝回難民由李得倉節制——兩部人馬走了不同的道路。
  穆生花最後進入董志□——陝西回軍與清朝官軍對峙的大本營;失敗後向北進入寧夏,投奔了哲合忍耶中心金積堡道堂。因此,金積堡暴露於清軍正面,哲合忍耶與滿清公家的大決戰也立即展開。穆生花帶入金積的殘部約有一萬多人,入金積的時間約為同治四年初。
  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是後日教內尊稱平涼三太爺穆生花的忌日。教內傳他是病逝,左宗棠奏折稱他是「仰藥自盡」。
  後事前說,就此交待哲合忍耶平涼穆姓的後來情況——
  平涼三太爺穆生花病逝或自盡,葬於靈武一帶,終年四十五歲。其兄弟穆生輝率南八營殘部出金積,再回故鄉轉戰。同治七年,南八營大帥李得倉投降,穆生輝繼續戰鬥,兵敗後犧牲,教內後尊稱平涼四太爺,葬地不詳。
  另一兄弟穆生果,在同治回民戰爭失敗之後,被左宗棠清軍解回平涼城。同治九年正月十九日,穆生果及全部被俘穆姓家眷以及金積堡解出回民中混藏著的馬化龍族人家眷,共三十餘人,全數被公家殺害於平涼西郊。
  焚燬後的平涼拱北裡又添了新骨。除了平涼太爺盧罕安息的老墳之外,有著名的七女子墳——她們是金積堡覆滅後,從強迫南遷的回民隊中被清查出來的、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的女眷。七人為著逃避凌辱,一齊服毒自盡,葬於平涼拱北——像道祖馬明心的妻子們在伊犁、在關川拱北一樣,受著哲合忍耶教內教外的崇敬,尤其是婦女們的崇敬。
  傳說,穆生花的一個兒子逃過了殺戮,改姓易名遠去四川,後來又被哲合忍耶秘密接回張家川,務農禮拜,民國年間才遷回平原。今天,平涼拱北的穆阿訇就是他的後裔。
  一九八七年冬,我如一個遠道上墳而來的農民,來到了平涼拱北。晨起即雪,奇冷襲人。平涼南台子上,小巷裡凍土焦黃,白雪冷而乾燥。拱北靜靜地佔著一角小院,簇擁著一叢黑柏。大雪紛飛不已,洗時雪片落在裸身上。那位穆阿訇為我指點著,白雪凸起的土地裡,前輩的靈魂似醒似睡。聽著熟悉的也門調的章節,雪彷彿在視野裡神秘地舞蹈。我回憶著平涼太爺和他的一門穆姓,回憶著他們的事跡。我的祈求的掌心裡,有幾片雪花同時落上,並在一瞬之間融化了。
  李得倉,張家川真正的締造者,哲合忍耶造反史上頭一名降敵者,哲合忍耶生與死之間的橋樑。李得倉的事跡流傳不多,但他生涯中的每一步於教門都關係重大。
  陝西回變發生後,難民流入張家川各地,武裝避禍。上磨地方回民恐懼牽連,不敢收容陝西回回,反是漢紳王平安採取禮遇陝回以求自保的策略。張家川民謠唱道:
  騎耕牛,過關山,大營紮在上磨川。上磨人太短見:抬磨輪,打磨尖,不如王家堡子王平安。
  王平安他真好漢,一籠油,兩袋面,大牛拴在門外邊。
  由你吃,由你站,不要燒我的房和院。
  這首歌形象地描述了難民湧入時的景象。但是,隨著回變的擴大,張家川回民終難保持上磨式的觀望態度了,他們推舉了一位大帥,舉旗造反。戰鬥中,那位大帥身亡——這便是草莽英豪李得倉出世的契機。
  李得倉是衙役班頭出身,大帥屍身扔在一片蘿蔔地裡,眾人說誰能奪回大帥屍體誰就是新的大帥。李得倉應聲而出,奪回了那具亡人遺體,也奪得了他在張家川長達數十年的軍事和宗教的地位。
  李得倉稱李大帥後,麾下回民十餘萬眾。幾次鏖戰後,與穆生花部合流,號稱南八營。由於不能取勝,同治初起事不久,南八營挺進隴東與陝西交界的董志□,與困在那裡進退兩難的陝西回民軍合兵。
  董志□時期以後,李得倉走了一條與哲合忍耶回民很不同的道路。
  當金積堡決心承當大任,開門容納陝西失利的回民大軍之際,陝回和南八營的穆生花部都迅速投入寧夏,惟獨李得倉撤回西海固一帶山區——他已決計投降。
  據張家川教內傳說,李得倉投降是受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密令,這很可能。十九世紀教史的兩部書《哲罕耶道統史傳》和《曼納給布》中,比比皆是地描述了十三太爺對戰爭悲慘結局的預言——他為了讓哲合忍耶保存一口氣,決意在一直沒有暴露的隴南教區保存一點勢力和血脈,是完全可能的。更重要的證據是他曾在金積堡城破之前指示窪上師傅去張家川——後文將詳細述及這個著名故事——窪上師傅的前途無疑與李得倉的南八營息息相關。
  自從偉大的哲合忍耶學者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使南線教務興旺以來,無論關裡爺與靈州哲合忍耶導師之間關係怎樣,隴南一直包括平涼、優羌、首谷、張家川一帶已經暗藏著哲合忍耶的大前途。
  形勢再也不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那樣了;即便在哲合忍耶中,也畢竟出現了投降者。
  李得倉在這種宗教前途的死滅與復甦之間,沒有辱沒自己的使命。同治六、七年之交,李得倉率南八營九萬餘眾投降。地點正在後日又名震天下的西吉縣境內。李得倉之降清,也許有以下幾點可以注意:一,他沒有暴露自己的哲合忍耶教徒身份。在他著作的降表中,把自己喬裝成陝西回軍之一種。降表中婉言陳訴陝西回變過程,控告陝西團練頭子張芾劣跡,實質上是借雷電掩刀光,牢牢地隱藏了哲合忍耶的秘密。二,他的降敵,不同於河州馬占鰲的叛賣。在中國義軍史上,降與叛是必須區分的兩種行為。西北馬占鰲、雲南馬現都是叛徒,他們掉轉槍口屠殺同胞——用人民的血染紅自己官帽上的頂子。而宋景詩、李秀成、杜文秀、十三太爺馬化龍都在絕滅之際有過形式上的投降,他們的所謂降是戰爭規律,甚至是更深沉的犧牲。區別的界限在於是否於降後屠殺同胞。李得倉降後,事實上並未徹底停戰,事見《平定關隴紀略》卷六,同治八年五月紀事。李得倉還曾參與接受河州叛徒馬占鰲的求撫,但他沒有與河州人戰鬥——官軍不信任他。而花寺派出身的馬占鰲後來是自己趁一次大勝仗之後向官府投降,並急急開始其屠殺回民以求發達的正式營生的。三,李得倉大帥,後來是張家川唯一的大人物(張家川地區無一縣城)。他等待時機,先後在張家川暗藏安置了哲合忍耶幾個重要的宗教領袖:道祖馬明心的後裔;十三太爺馬化龍的後裔;平涼太爺穆家後裔;以及南線各地在大失敗之後的熱依斯窪上師傅。
  李得倉是哲合忍耶歷史上的一種新人:世俗上層和宗教的兩棲人物。這標誌著哲合忍耶這個最底層最貧窮的教派,已經能夠以自己的宗教魅力在中國社會上層參與競爭。誰也無法懷疑的光榮教史,抵消著追求者對於宗教本身的疑問。不經過宗教職業是否也可以堅持宗教信仰呢?生活於人間俗界是否也可以獲得聖潔呢?社會地位與經濟勢力這些人生的終點,是否可能變成靈魂的起點呢?李得倉的意義,在於他代表哲合忍耶多少回答了這些問題。
  


  1究裡:這是一個中國回民的術語,指與「浮層」、俗界相對的宗教世界。其語感在哲合忍耶內部尤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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