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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知的遺訓


  我點燃的香上,青煙裊裊繚繞。我第二遍朝著他的盧罕攤開了兩掌。我的都哇爾在戰慄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熱壓迫著,擠壓得我簡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鐘。汗水凝成了鹼,浸疼了我的額頭。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衝下的汗鹼一直流進脖頸,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長袖襯衫泡在我的肉軀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個人一樣,嚴肅地扣著袖扣,在煎燙的熱氣中,在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熱中體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麼漫長,忍受是那麼難以堅持。生命在這種形式中走著一道不盡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緩緩地流淌。活著,真的比死更難。
  這真是一種肌膚觸碰般的感受。然而這感受能成為註明頁碼的史料麼?我舉意為哲合忍耶書寫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難的傳教士留下的那種多卷本筆記集。我的手裡沒有幾頁文字,雖然我的心裡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斷。
  我反覆地詢問。
  我默默回想著我崇拜的藝術家。我在問。但是我發現他們並沒有像我這樣遭遇一個如此問題。
  以往,對哲合忍耶來說,一切公開宏揚的和隱而不露的、一切淺顯的和機密的、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罵的——都可以用沉默來對待。或者用高聲讚頌的沉默,即爾麥裡來對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卻是:沉默的終點到了。給你口喚——讓世界理解我們!
  我花費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寫出了五年裡我獲得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於研究對像擁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時間,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和西海固貧農在宗教上毫無兩樣的多斯達尼。後來——當我四次從西海固、八次從大西北的旅途歸來;當我擦掉額上的汗鹼,寧靜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沉思時,我覺得一種把握臨近了我。我暗自察覺自己已經觸著了大西北的心。他們對烈士們的懷念久久不息地震撼著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徹底地站進了這支人道和天理的隊伍之中。
  波濤在徐徐撫摩我週身的肌膚。在三天裡兩次為船廠太爺上墳悼念之後,我跳進松花江游泳。這是浸泡過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記憶著這流水撫摩的觸覺。我是個品級低下的人。我總是強求降臨於我的克拉麥提。但是——史料依然匱乏。我似乎掙不脫現實主義。清代有個文人叫陶保廉的,因為隨父出關路經了吐魯番,便留下了一冊《辛卯侍行記》,成為治新疆者的必讀書。難道我要埋怨毀家遷往蠻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導師、忍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捨到了極邊流放地的那十二戶農民,埋怨他們沒有為我寫下一本《嘉慶侍行記》麼?!
  無論《道統史傳》或是《曼納給布》,關於船廠太爺的史事,我們只能說出這麼多。
  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歷史。筆雖盡而墨未濃,我們從來沒有學習過這樣的歷史學。這種學問由於我們本人的親身參加而千真萬確,但這種學問是超語言的;它與感情相近,與理性相遠,它遵循的是一種難以捕捉的朦朧的邏輯。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傾訴者和聆聽者都藏有一種私人的宗教體驗,它要求人的靈性。
  告別船廠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種可怕的重負。拱北靜悄悄,矗立在綠山崗上。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們默默對視,誰也不說一個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麼雄偉強大,我多麼弱小無依。我怎麼可能解決——人類關於學問和作家的這種根本問題和原初問題呢?
  幾個月過去了,我懂得了悲觀主義。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觀主義的美強烈地吸引過,現在我嘗到這種悲觀的苦了。我要從這種黑色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否則我無法完成這部書——這是幾十萬哲合忍耶人民的心情,也是我畢生追求終於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哲罕耶道統史傳》第三門《船廠太爺》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體例地、用長長的篇幅論述著這樣一組命題:
  作者和認識。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語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後審定了一段古土布·阿蘭·船廠太爺馬達天的話。我堅信:這段話乃是他留給我的遺訓。
  尊貴的毛拉船廠太爺說過:「我們正道的創造者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曾指出:『學者如果只是倚仗著他的學問而衰死,那麼他的死有混同於卡費勒的危險。』他對我的祖父說:『你把這話再重複一遍。』於是我祖父就把這段話一字不差地又重複了一遍。」……說這些話時,他吉慶的兩眼熱淚盈眶。
  我急急前後翻閱。原來我們這部教史的這一門簡直是一部關於作家和作品、學者和學問的偉大著作。
  學問有兩種:一種是在心裡的學問,那是有益的學問;一種是要宣揚的學問,那是神對人類的指證。
  還有一封古怪地插入這部宗教書——哲合忍耶把它稱之為「經」——裡的信件:
  你已經有了知識了。——你千萬不要把你的知識的光芒熄滅,而使稱自己墜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來世降臨,別的作者憑著他們的光芒奔行時,你卻處於黑暗!
  我不再懷疑猶豫。此刻我的舉念堅如磐石。我的讀者們已經屏息寧神,我不能違背我的前定。讓我這個作家順從於一種消逝的無情歷程;讓我這個學者降伏於一種無形的心靈吧——我終於解決了學問和藝術的根本形式問題。我已經決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曆法和傳統斷代的、僅僅為哲合忍耶所承認的第一個歷史大時代,終於在此時結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繪也終於告一段落的此頁,應該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學的修飾文體,在末尾添寫一首詩。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絕境無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著本來是流浪
  讚美你——幾番煉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東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識丁便精熟地理
  無論誰也不能逃出前定
  無論誰也不會搭救朋友
  深沉的讚美屬於你
    給我痛楚給我孤旅的人
    讓我絕望讓我苟活的人
  是年節是喜慶
    我那故鄉只吃糠菜
  在家裡在路上
    其實都只有一絲希望
  感謝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東有布盔
    你使我身無分文便走遍世界
  無論誰也沒有想到——
    國境之內是我遼闊的監獄
  無論誰也沒有想到——
    國境之內由我代表中國
  萬遍的讚美屬於你
  ——給我痛楚給我孤旅的人
  讓我絕望讓我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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